《〖戚顾〗天荒浮沉》许维夏

8、八 何日江湖无心机

　　一个月后，繁霜之时。

　　戚少商从来没去过西北，如今站在西凉边境，青铜峡上，白塔林立。
　　黄河穿峡而过，戚少商站在这里，只觉得是与自己的那个北地不同的豪放。

　　他抬头望去，望着远处的那片塔林，一座，两座，三座……

　　顾惜朝也仰头望去，那些看起来宛若棋盘的塔中，不知藏有多少秘密。

　　他们在这一边，那一边就是夏的土地。

　　那些白塔，静默的如同万年不变的苍穹，不曾对谁卑躬屈膝过，只懂得矗立。

　　那是一个从黄沙戈壁中站起来的国家，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

　　戚少商望够了满目辽远，回头又望着顾惜朝，“李乾顺在你眼中是个怎样的人物？”
　　顾惜朝移回目光，也看着他，“人中龙凤。”

　　能得到顾惜朝这样四个字的人，又如何让人不在意起来？
　　戚少商却忽然冒出一句似乎不符合当下气氛的话，一句让此刻气氛刹那间变的诡异起来的话。
　　“我在你眼中又是个怎样的人物？”

　　说完，他自己也愣了愣，然后，戚少商笑了，笑的有些惆怅。

　　彼时的第一眼，顾惜朝早已告诉过他，于是他想，我不过是想再听一遍罢了。

　　像是能看穿他一样，顾惜朝轻轻扬了扬唇角，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那久违的话语。
　　“英雄气概。”

　　此时这四个字，与彼时已不同，这一次，没有几分张扬，几分轻狂，几分不怎么真切，而是严肃的，端正的，甚至是安静的，说了出来。

　　因为这一刻的顾惜朝，真心觉得戚少商是个英雄。

　　再次相视一笑，戚少商问，“什么时候闯过去？”
　　顾惜朝摇摇头，“国境不可硬闯，午夜时分待时而动。”

　　………………

　　离白塔林不远的宋境这边，是个十分小的村落，却因了在国境附近，所以麻雀虽小到也五脏俱全。
　　这一时期宋夏时常在边境交战，所以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小客栈里几乎看不到人。

　　这样的三个人，两个潇洒男子，一个秀美姑娘，又怎会不把人的眼睛都吸引了去？

　　小二过来招待时差点把茶水洒净，那个苍白憔悴的姑娘却好看的宛如月宫里的嫦娥，这样的小地方，又何时见过？
　　通常来往边境的，都是些粗犷的汉子，这样的姑娘来了，简直把天上的彩霞都比了下去。

　　戚少商的眼皮突然跳了一跳，就在一只飞鹰呼啸着飞过大漠上空时。
　　他眨了眨眼睛，望着顾惜朝一如平常的神态，荒凉的有些绝望。

　　黄昏的客栈里，不似人间的茶香，就这样芬芳馥郁的飘逸出十里，直让人觉得清爽怡神。

　　此茶只应天上有啊。

　　魏玲珑的脸色有些变了，她忽然望向顾惜朝，眼睛里是止不住的恨意。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惜朝已制住了她的穴道。

　　她看着这个青衫绝代的男子用一种修罗般的笑容望了她一眼，然后站起身来，仍是那派汪洋恣肆的气概，走到已一动也不能动的戚少商面前，眼神变的温和起来。

　　“大当家的，花坞茶的香气，其实是能迷醉人的。”

　　他像是在与他聊着闲话，一边用那样温和的眼光望着他，一边用泛着寒光的小刀，再次深深的，深深的，直入他的腹中。

　　那一瞬间戚少商想起了面前这个将同一柄刀第二次插入自己同一个伤痕的男子说的话。

　　“大当家，你今天为我挨一剑，顾惜朝记在心里，我从不曾信过什么诺言，但是这一次我向你许一次诺，请君莫忘，无论以后你我之间发生什么，如果我背叛你，也一定不会再伤在你这里。”

　　“如果我背叛你，也一定不会再伤在你这里。”

　　哈哈哈哈，他只想仰天大笑。

　　笑的，似乎已不觉得痛。

　　这样的男人，为什么他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愿意一次次的相信，然后一次次的受到惩罚。

　　他在满目的萧瑟里，看到那个他一直一直绕不过的男子，展眉长笑，然后转过身，自魏玲珑的耳朵上取下那对镶嵌着一佛二菩萨的耳坠，扬长而去，不变的永远是那一身，光华万丈的气度——骗了童叟，骗了天下。

　　这一刻的戚少商，只觉得，寂天寞地。

　　………………

　　还能有什么，比荒凉更绝望。

　　看在魏玲珑眼中的戚少商，如今仿佛已没有了灵魂。

　　她看着一点点晕眩的戚少商，也缓缓闭上眼睛，静静的抑制住自己紊乱的呼吸，闭上的眼睛里是怎样的情绪，又有谁会看得到，看得懂。

　　………………

　　戚少商醒来时，已身在一个隐蔽的地道里，身上伤口已包扎，魏玲珑坐在他身边，静的吓人。
　　不再憔悴的脸色，不再苍白中泛着青碧，此时此刻的这个女子，肃杀的让人止息。

　　戚少商苦苦一笑，“魏姑娘一路辛苦了，那样逼真的毒发，一定很痛。”

　　魏玲珑有些面色尴尬，“戚大侠，我今天会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但玲珑决无伤害戚大侠的心。”

　　戚少商仍然笑着，微吟海月，长笑，无风。
　　魏玲珑忽然觉得，这个男子，与刚才那一个，已经越来越难以分清。

　　她抑制住自己惊恐的心情，问了一个问题。
　　“戚大侠，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并没有中毒？”

　　戚少商微闭双眼，调息内力。那个伤痕之处新的疼痛一下一下传来，时刻不忘提醒他，他刚刚又经历了一次背叛，一次相同的背叛。

　　听到魏玲珑的这句话，他淡淡的说，“方才。”

　　那一刹那魏玲珑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愧疚，她叹了口气，“戚大侠，我全都告诉你。”

　　戚少商环视着这个地道，幽深而从容不迫的绵延着，四周暗伏的人影憧憧，一切都昭示着早有预谋。

　　为什么有些人就天生就喜爱算计？仿佛看到所有的人都绕进他用手指在虚空里清淡一比画的圈子里就会心满意足。

　　戚少商又有些想笑了。

　　“戚大侠，我其实并不是魏无失的女儿，我是……”顿了顿，魏玲珑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我是赵佶不曾知道的女儿。”

　　宛若惊天霹雳，戚少商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是当今皇上的女儿……你是公主？”

　　魏玲珑，不，应该是赵玲珑，轻蔑的笑了，“是么？可是我那个爹，甚至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我的存在。”

　　“戚大侠，无非是皇帝与民女的露水一夜，可是我娘为他付出了青春，生下了他的骨肉，想要一个名分，却被他的皇后害死。如果不是魏无失救下了我，如今我早已随着我娘一齐去了。戚大侠，玲珑这一生最想做的，便是杀死那两个害死我娘的狗男女！”

　　回过神来的戚少商紧紧盯着女子的眼眸，“顾惜朝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赵玲珑咬住嘴唇，“因为皇后已知道我的身份，派蔡京将我斩草除根。我便只好借押送花坞茶的机会造成茶叶失盗，六扇门自将派你前来，我必须得到你的信任，由你保护我逃过方应看的追捕——我知晓逆水寒一案，所以我找到了隐居在越州的顾惜朝，希望与他合作，因为只有他与我一起，你们的恩怨才会让你只怀疑他而放松对我的怀疑……他答应与我合作，因为我知道，他不会甘心一辈子呆在这蛮荒之地的。可是……”

　　“可是他却算计了你一道。”戚少商的声音听起来有着不动声色的疼痛，“我想知道，你是用什么做筹码，让他与你合作，最重要的是，这能够让你有信心他会真的与你合作？”

　　赵玲珑轻轻的叹气，“一个让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是什么？”
　　“我有夏宫密道的详细图略，可以令人自密道潜伏至夏的王宫——你也知道，如若现在，有谁能手仞李乾顺，一定会加官进爵，封王拜相。”

　　“你没有想到他算计了你。”戚少商也叹了一口气。
　　“对，我没有想到，他心思缜密，竟被他不知不觉间动了手脚，让我着了他的道——现在他已将我放在耳环中的密道图略拿走，很快，很快他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静默了一会儿，女子冷冷的声音又起，“戚大侠，我想，现在天下一定已经皆知，九现神龙戚少商戚捕头，伙同无失镖局魏玲珑，将国宝带至宋夏边境——妄图叛国。”

　　这一刻地道里忽然那么冷，戚少商感觉这个地道就如同一个冰窖般，却不知深深的地下，又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肮脏秘密。

　　………………

　　翻覆算计，用尽心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偷走了谁的珍宝，谁背叛了谁的情意，谁利用了谁的信任，谁抬起清瘦秀气的手，轻蔑的指点天下。

　　这个江湖，什么时候，才能变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