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山河》路远舟

3、密谈

　　蜀中云城福来客栈。新雨后客栈外植的青竹翠得能滴出水来，不远处空山里传出几声鸟鸣，“叽叽喳喳”的挠得人心痒痒。
　　林铮感觉到眼皮上有细碎的光在跳动。
　　他只是颤动了一下眼睫，就感受到全身上下细密的疼痛，整个人就像是被拆开了一样，他忍不住发出了长长的痛吟：“嘶——”

　　贺长霖面无表情地靠着窗沿，手里还拽着封信，听见他的动静后，把手里的纸张叠了叠，走到桌边给自己拖了个矮凳出来坐下后，撑着下巴看他：“醒了？”
　　林铮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想要爬起来，只是没能成功，大抵是疼的——他手肘上也有条三寸的口子。

　　贺长霖光是看着就觉出了几分痛来，下意识搓了一下自己的臂膀，然后警告他：“你这伤才裹好没两天，你再动，裂开了疼的可不是我。”
　　林铮顿了一下，没说话。
　　“非常时期，我可不能保证还能给你找到足量的药，你还是少折腾下吧。”贺长霖给自己斟了杯冷掉的茶，抿了一小口，然后蹙眉艰难地咽了下去，“你放心，小太子在我这儿好好的，暂时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你可以省点儿力气准备回北疆驻地了。”

　　林铮听见这话，浑身都僵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帅刚刚来了信，让我尽快送你出蜀地。”他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嫌弃地倒掉了里面的茶水，左手把刚刚自己看过的信放在了桌子上。
　　“是吗？”林铮哑声问。
　　“啧。”贺长霖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疑窦，懒得争辩什么，斜睨了一眼他，纡尊降贵地起身把信纸展开在林铮的面前。

　　顾大帅在信中亲切地问候了林大将军离家出走的脑仁儿，并希望林铮早日找到它，顺便对伸出援手的贺长霖表达了十二分的感激，最后才勉强地关心了一下林铮的伤，然后在信的末尾表达了希望贺长霖尽早将林铮打包送回北疆的意愿。
　　这信字里字外都有股子顾渊专属的挖苦，十分有顾大帅的风格，林铮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怎么都不会是伪造的。他吊着眉梢翻了个白眼，垂着眸不说话了。

　　贺长霖把信随手一丢，坐回去，翘着二郎腿，支着头看他：“林将军，信你也看完了，看你这样子，是不太想回去的咯。”
　　林铮犹豫了一下，斟酌着字句：“北疆日前并无战事，而且现在正是巡军的时节，我南下借了巡军的名号，走之前也安排好了军中的一应事宜，现下里留守北疆的杨将军虽说今年已经不年轻了，但是他跟蛮人交手多年，短暂守着北疆问题也不是很大，我多滞留一段时间想必……”
　　“林将军，这个把月你带着小太子到处逃亡，不会真的没有了解过现在的情况吧？”贺长霖蹙了蹙眉，打断了他的话。
　　回应他的是林铮几乎说得上有几分迷茫的眼睛。

　　贺长霖嗤笑了一声，他换了一边手支着头：“五月二十七先帝驾崩，到‘雁都之变’发生的时候整整去了快一个月，你以为这中间经历了什么？”他说：“先帝驾崩，快马急件整整七天后才送到临江县小太子的手上，紧接着他遭到刺杀，下落不明的消息仅仅只用了三日的时间便传遍了整个朝野，这其中的关窍我不说将军也能想明白吧。”
　　他没骨头似的瘫着，伸出只手玩儿茶杯：“京都多的是人不想让小太子回去，从封锁信息到进行刺杀，这中间有几方势力的参与没人知道。”他敛眉，露出了一个说得上是嘲讽的表情：“但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些事儿总归逃不出他那两位‘好兄弟’的推波助澜。”
　　贺长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小太子失踪的消息在朝野传得沸沸扬扬，滨州刺史大张旗鼓地找人，平王萧琢转头就带着母家发动了兵变。可惜他不占嫡也不占长，而且还是个蠢的，五千人马愣是围了三天的城才拿下皇城，这三天的时间足够宫里的舒贵妃做出反应，把二皇子藏了起来。他本想着慢慢审，却没料到顾大帅回来得那么早。他的五千人马多得是没见过血的少爷兵，对上长平军活像是一群小鸡仔站在野狼面前一样，不过三天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紧接着顾大帅联合了朝中部分重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的理由，强压下了保皇派，直接把二皇子萧钰送上了皇位。”

　　“二皇子？”林铮皱着眉，像是不太理解一般。
　　贺长霖见了也不过是微微笑了笑：“将军何必如此惊讶。先帝子嗣不丰，小太子年幼，且常年不在京都，他虽说是太子，却是真正的无权无势，宁王萧钰，母家也是簪花世家，他本人声望也极好，都赞他君子坦荡，爱民如子……再说回来，京都现在也就只剩下了他一个独苗苗，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林铮抿着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说：“小太子于钟山遇刺，我赶到的时候，他险些丧命，虽未和当时的刺客交手，但是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应当不是蛮人的暗卫。他们的目标是确认小太子没办法回到京都，这我能理解，但是之后追杀我们的却是正儿八经蛮人养的暗卫，你跟他们交过手，理应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才对。”
　　“是。”贺长霖点了点头：“蛮族一向对我大梁虎视眈眈，中原内陡然出现这么多的蛮人暗卫，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事儿，更何况……他们出现的时间实在是蹊跷，若是按照常理，大梁眼下局势不稳，兄弟阋墙，怎么说都应该让小太子平平安安回京，才能让大梁更乱，但是他们下的都是死手，生怕小太子回去了，这实在是反常，所以……朝中二皇子党手底下必有蛮族的人。”
　　“正是如此，如今情势不明，大帅却还是直接让二皇子登基……”林铮沉吟着：“虽说自有他自己的考量，但如今京都暗潮汹涌，小太子便是一步暗棋，自然是不要出事的好。”

　　“他为何不能出事？”贺长霖没给他面子：“二皇子已经在大帅的扶持下登基，小太子若是真的回去，只会让顾大帅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京中局势更加动荡。至于潜入中原的蛮人暗卫……将军其实心里也知晓，这件事本就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先帝在世时，将自己年仅十六的侄女昭宁公主送往了本格尔部，换得本格尔部为首的草原十七部俯首，我们虽心里知道蛮人不会善罢甘休，但却不会明着挑破我们之间的恩怨，兼之这次蛮人几乎说得上是帮了二皇子，也就是新帝一把，于公于私，新帝都会帮着把这件事遮掩得漂漂亮亮。倒是你，若不尽快赶回北疆，问题说不定更大……”
　　“那是个好孩子……”林铮憋了半天，才说了这么句话，听得贺长霖直接给他翻了白眼。
　　“林将军，你要清楚，我们现在尚不知道蛮人此番来中原到底是为了谁，看上去他们好像就是为了小太子来的，但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为了你来的呢？”贺长霖沉声道：“一路走来，你怕朝中有蛮族的内线，不敢向沿路官员透露丝毫关于小太子的事，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孤立无援的，是你们两个人？”

　　林铮猛然一震，他知道贺长霖说的都是对的，只是……他下意识地回避了贺长霖的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
　　贺长霖翻了个白眼：“哦我忘了，以您老人家的脑子，自然不会想不到这儿，只是您出于某种私人问题，所以才会选择一直跟着小太子。”
　　林铮默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后他才轻轻地说：“我年幼的时候受过小太子母妃的照拂，娘娘去世的早，我便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报答，现如今，也算是还个人情罢……”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不管怎么说，你都比他重要多了。”贺长霖眯着眼：“大梁自崇文帝开始就重文轻武，到了如今，我大梁正经能拿出手的武将也不剩几个，你是我大梁难得的将才，将军若是出了什么事儿，那方才是顾此失彼。而且将军借着南巡的机会下江南，却私自离军绕去救了个小太子，这件事虽做的隐秘，却终归是有迹可循，届时若有人参上一本，你猜新帝会不会记仇？顾大帅现在凭着从龙之功虽暂时能保你周全，但难保君臣离心，届时我大梁军部今后日子只会越走越难，到时候将军打算怎么跟蛮族碰呢？用笔杆子去戳他们的良心吗？嗯？我怎么没发现，林将军这么聪慧？”

　　贺长霖的语气重了许多，林铮竟生出了一丝莫名的羞惭来，他侧过脸，缓了口气才说：“我确有考虑不周，但我既然救出了小太子，也是断断没理由将他再送入穷途的，不然实在是枉费了我受的这一身伤……”
　　贺长霖隐隐约约听出了他的意思，“哈”了一声：“有意思，我瞧着林将军这样子，莫不是还想扒着这烫手山芋不放了？”

　　林铮微微阖眸，他伤势未愈，说了这么会子话，已经开始觉得有些气短，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不经意间扯到了身上的伤，痛得他下意识地蜷了蜷身子，但还是没忘了跟贺长霖扯皮：“砚之让你来这儿，本就是存了保下小太子的心不是吗？”
　　他确是了解顾渊，不过须臾就想通了这中间的关窍：“砚之在京都埋有眼线的事我是知道的，但是消息肯定也不会递得这么快，砚之如此快地带兵回京，想必是早有部署。他让你来找我，一方面是知道我幼时受先皇后恩惠，必然不会袖手旁观，还有便是让你帮着我安置好小太子……”他说到这儿微微停了下，看向贺长霖，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诚然，小太子现如今已不适合回京都，但却绝对不似你所说没甚用处。砚之设计出了从龙之功，应该是想让新帝在短时间内不要过分的削弱军部……小太子一事中蛮族牵扯甚深，我既然能知道，想必砚之也能知道，他极可能是想要趁着新帝即位的这股子东风，整肃军纪，然后……和蛮族开战……但是新帝受先帝影响颇多，学得一肚子的重文轻武，想必这肯定不是个简单的事儿，那小太子的存在就显得格外重要了。毕竟正经算起来小太子才是正统，届时若是新帝执意跟着先辈看齐，我们也好给自己多条出路。”
　　林铮说到这儿，似乎有些不明白：“虽说小太子就算要留，也必定是要偷偷地留，最好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才好，但是为何你还想着要瞒我？砚之没有道理还要瞒着我？”

　　贺长霖不动声色地微微笑了笑：“哦，顾大帅来信说你做事实在是没有分寸，还不动脑子，嘱咐我千万别这么容易告诉你我们的计划，最好是把你打晕了送回北疆，好叫你多急上一急，知晓他收到你失踪的消息时是个什么感受。”
　　“……”很好，很有顾渊的风格。林铮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不想说话了。

　　“不过……”贺长霖突然说：“还是要看看小太子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若是执迷于那个皇位，那我就说不定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了，你说对吧，林将军？”
　　“……”林铮含糊地应了声：“若真是如此，也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贺长霖知道他现在还是需得好生休息，见他有些疲累地阖眼，也不想再多打扰，拿了放在桌上的折扇起身准备离去，临到门口之时，林铮忽然喊了声他的名字：“贺长霖……”
　　他顿住了脚步，听见林铮说：“轩窗长向晚，池沼歇秋霖……是个好名字，若是有机会，能到府上作客……”
　　“家父仙逝多年，不过若是他老人家知晓有人这么夸他取的名字，想必也会颇为高兴。”他一把展开折扇，满不经心地扇了扇风，嘴角微微勾了个弧度出来，小声地嘟囔着：“还不算太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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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第三章改完了！！改了大纲后写出来感觉比之前好很多啊！！下一章开始来交代小瑜儿！
权谋都是扯淡都是扯淡，我没有脑子，我就是小垃圾！如果要揪我的逻辑漏洞麻烦下手轻点儿！跪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