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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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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昶的诏书下来了。
是在一个天大亮的白日,念诏的人是崇云,他不敢露出什么表情。高逸则跪在另外一边,他抬头看见我,随后笑了。
诏书的内容很简单,孟昶想要我死。
而我想,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南瑞和凌峰执意不走,但除此之外府邸上已经没人了。孟昶允许我在府上等行刑的日子,不必受牢狱之苦,但是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召见,也没有将我押上公堂。
好一点想是他给我和文相人留面子,通透一点便是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我活着,这一个局他也参杂在了里面,并且伸手推波助澜。
我想到那些在城楼上陪他的几个夜,林玉钟提着灯笼似乎总是有话要说,但孟昶似乎还有跟多的话。我心被疲累和郁结迷了过去,便不怎么在意。
所以我不敢多想孟昶了,越想就越是在往一个山崖下跳。
行刑的日子定在五日后,时间不算长,崇云得到恩准可以留下来陪我。我和他多日没见,想说的话很多,可是点烛对看了大半夜都是相对无言。最后还是崇云撇嘴开口,第一句便是对孟昶的怨怼。
“皇上这次不听我的。”
说罢,他哽塞,眼睛像琉璃的球,透亮。
崇云是在内宫里斗阵的人。我曾在他被人打了板子之后教过他,...从今往后只要一天在这里就一天不可以有感情,什么同情,憎恨,或者爱意都不能有,就要像屋檐下面的红柱子,无动于衷。
所以日子久了崇云就不会哭,也不会真笑了。
“真要笑开了会早些长皱纹,...皇上不喜欢。”这样子说话的崇云,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喜欢孟昶,但没有爱欲,他是阉人,没有爱的那个勇气。但他陪伴孟昶的时间比我多得多,很多时候我甚至羡慕了他,羡慕他能和感情这种东西朝夕相对,虽然碰不得,却能一生都跟他在一起。
不像我碰了,于是也没有了。
“崇云。”我转头看其他的地方,叫了他的名字,然后我想了很久才问,“整件事也有你的份,对不对?”
“...。”崇云沉默半晌说,“没有。”
“那就好。”我尽量眯着眼睛笑,“从以前你就不会骗我,所以我想我应该相信你。”
“文哥哥,我想帮你。”崇云一边说一边伸手挡了挡衣袖,大概想掩藏那早就被我看见的东西。我笑了笑,拉开他的手直接握住里面藏好的冰凉的,硬实的,还非常锋利的东西。
“孟昶让你给我的?”我看着它,上面是玉做的刀鞘,有深紫色的系带,苗银雕刻得很微妙的龙,正如拔出的剑一般快要飞奔了出来。同样是玉的手柄已经被我和崇云的手温熨热了,微光下有些发红,我细看里面是一丝丝血丝,自然侵蚀下去的。我点了点头说,“很名贵。”
“是..是皇上给你的。”崇云的眼神在抖,他在说谎。
“你骗不了我。”我把手里的东西还给他。
“你架着我,文哥哥,你把我架出去!”崇云突然站起来,拔刀抵着自己的脖子,又拉我的手放在刀柄上,“我是皇上面前的红人,高逸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命人安排了马在侧门外面,你从那出去就可以...。”
“你别傻了。”我抽开手往后退了两步。
“傻的是你!”崇云闷声呜咽,“文哥哥,我决不能让你死。”
“你为什么不能让我死?”我低头笑,“我死了,不就少了一个人在心里挂这孟昶,那些妃子根本不能跟着他一辈子,就这皇宫除了你没人能随时看着他,望着他。我死了,你就真的没有顾忌了。”
“你不能死!我不想看着你死!”
崇云摇头,咬唇把刀在脖子上割了一个血痕。他在威胁我,但我不信他真敢割下去。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没见过有人用命来威胁什么,大多也是玩玩而已。
就跟今天一样,崇云的眼里我看不到坚定,而看到的只是我最厌恶的同情。仅此而已。
“连你也觉得我就像个傻瓜。”我上前打落他的手,刀峰先是插在地板的缝隙里,然后又折向一边就躺在地上了。崇云没有说话,只剩我在自问自答,“这些年来总被人耍得团团转,高逸骗我,孟昶也骗我,就连楚良也是。...你应该知道了,他是个杀手,刚好手里有点紧张,再加上高逸又肯给银子。...那么我就被骗了。”
崇云的颈边有血,可是不多,我的手在那里能感觉到滚烫的感觉。我让他坐下来,背对光线,这样我才能紧紧搂着他,面对屋内的火光悄悄说话。我也嗅到了油和血的味道,那是刀磨锋利了以后,也是割破血肉的豁口,无论怎样都带着破坏,看不到重生。
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事不一样了,可是想不通。
我只觉得我被好些人骗了,可我却忘了想我还要被谁骗,被谁害,还有谁想我死。直到痛感从小腹传来,似撕裂一般的一瞬随着腹里冰凉的转动。
我呆看着崇云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
他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短剑,他又一次捅进我的身体里然后转动再出来,血在顷刻间就失去了很多,我的呼吸被他的手罩住。我想起了被高逸抱着的晚上,他也用另一把剑在贯穿我,贯穿了我包括身体在内的一起。心防,自尊,傲气。...我也觉得痛,夜夜搂着他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痛得哭了。
“你该死!”
崇云的声音低了很多,他紧紧贴着我的耳朵,舌头就像小蛇一样地钻进来,在里面吐热气。他的手发凉又忽而发热,时而是一种怪力拉着我的肩膀往椅子上撞,时而又揉又捏。我开始喘气,意识渐渐模糊。崇云下手太快,我早就失去了叫喊的时间。他已经练得很熟了,怎么才能不费力,不拖沓地做这一切,重要的是不能让人有发出声音的时间也不能让人很快就死了。
“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该死?”
崇云蹲下身,咧开嘴笑。
我的背后是倒下的太师椅,还有一个八仙桌,很矮。我背着椅背一点点坐了起来,但意识就模糊了,模糊得我甚至觉得高逸也在这里,还有楚良,他们背手站在面前,一个在笑,..一个还是在笑。
“你带我进宫的时候你有问过我吗?”崇云亮眼发红,嘴唇在抖,一直说话的时候脸色苍白,跟我一样出气比进气容易。我知道,他是因为一种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快感,而我只是没有了力气,身和心都一样。
“在这里要学会演,学会装,学会斗。...你教我的。”崇云大声笑了起来,然后揪着我的衣服哭嚎,“你以为我高兴做一个阉人?!你以为我喜欢演,喜欢争,喜欢不男不女不人不鬼?!!”
“......。”
我半坐在椅子上,我感觉到血顺着我的腿已经滴下了很多在地上。其实不止血,还有更多的一些东西在失去,在游走。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了。一无所有的感觉,却从来没有在此刻像一个爱人一样抱着我。
“文墨!!!”崇云大声叫我的名字,然后他磨牙好像在把我碎尸万段,让我万劫不复。他惊叫了半声就突然跪下来,双手捂着脸哭了,“爹叫我给活活给气死了。”
我闭眼,垂手放在身侧。
我想起净身之前,崇云站在门侧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可我早已忘了。..那时候我太年轻,太年轻,只想有一个人帮我,有一个人代替我陪在孟昶身边。
我早过了当阉人的年龄,只有崇云合适。他十一二的年龄,古灵精怪着的。但我曾经一直很羡慕了他,一直都是。可我也忘了,崇云那时候还小,只有还小的人才能埋下恨的种子,再发芽,开花结果,最后成了现今那样。
我也忘了,...崇云他不想当阉人。
“你太自私了。”
崇云双手抱头地看着我,说了一句很多人都跟我说过的话。
“你什么人也不爱。”
崇云又说了一句只有他才会说的话。马上他举剑刺进喉咙,挣扎了几下后就倒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他没有杀透了我,是故意的,是故意地让我坐在椅子把他死去的过程全看下去。他要我活着,让这些成我的心魔。
“大人。”
我听见南瑞的声音,她从烛火照不见的地方走出来。脸色苍白,一脸惊愕。
“.....。”
我抓紧扶手,转脸看去窗外。
“崇云说的是真的?”南瑞走过来蹲身抱着崇云,一边拍他的肩一边哭着,“他是喜欢皇上才决定当阉人的,是不是?大人,你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闭眼。
“骗子!”南瑞大吼,她搂着崇云的头,在她的手下深红色的血从手到衣物最后浸入了木板的缝隙,蔓延开来。
我又一次闭眼,突然很多人都出现在面前,用手指着我骂,骗子。大概我从开始骗人的那天起就已经骗了所有的人,后来有多少我也记不清了,我有没有骗自己我也不能确定。
但我却听见南瑞说。
“想当阉人的是你!”
那我才知道。我还是骗了自己。所有的故事都是我造成,然后再骗过自己来说服别人相信。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我看着窗外的天,雾蒙蒙了。
“不,...我那时爱上了别人。”我对窗外的人影说,“我那时候非常爱他。...可是我也....。”
“墨儿。”高逸推门进来,握着我的手,“你得先止血。”
“我很爱他。”我看着他摇头,视线模糊,不甚清楚,我觉得时间过得更快,每一次喘气都是好几个时辰一样。我这才想起了晏仁的一切,为什么困在里面,为什么出不来,为什么锦官城是个梦靥,为什么青城却降下了漫天的大雪。...而前几日,为什么楚良会走了。
我记得他问我想不想跟他走,但我骗他说不想。
“不想。”
我对着面前这个不知道是谁的人摇头。
事到如今,我也哭着告诉他。...只有爱他这件事,我不想骗他。
然后种因的因,种果是果。
过往的一切,我今日迎来的都是报应。
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每个人都在做着违心的事,这个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等报应。
报应到了,他就死了;报应结了,他也归去。
最后天崩地裂,方圆规矩都碎成泥土。
佛问,天底下哪儿有城呢?
...哪儿有人呢?
一切为空又和谈苦海?
一切是嗔又为何寻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