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丝萝》黛如青

15、鹤鸣九皋（七）

　　叶萝觉得有什么在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他困倦地睁开眼。

　　巫九皋斜倚在他身边，一只手轻轻划着他的面颊轮廓，见叶萝忽然睁开眼睛，眉梢一挑，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让叶萝一把攥住，惊喜道：“你醒了！”

　　巫九皋将手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便反握住叶萝：“昨天晚上，是你照顾我的么？多谢你了。”

　　他难得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说话，叶萝从他乌沉沉的眸子里看进去，只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不知为什么脸上发热，摇头道：“不用……那都是我愿意的。”

　　这句话也不知哪里触动了巫九皋，他脸上倏然动容，抿了抿嘴，垂下浓密的长睫。

　　叶萝又忙前忙后照顾了他半天，才依依不舍道：“那我先走了……”

　　巫九皋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他走到桌前，取笔蘸墨，努力回想着在那山洞中看到的文字。叶萝并不知道，巫九皋这一次的高烧，并不只是因为寒气入体，而是用了全部的心力在记诵那些文字上。

　　纸上渐渐出现了文字，巫九皋的字铁画银钩，锐气飞扬，“太一心经”四个字，顿时浮于纸上。

　　日子没过多久，叶萝还没来得及和巫九皋开始学着识字，东皇忽然召集所有脉主座下护法，前来东皇殿。

　　这倒是很稀奇，众所周知，这位东皇自从上位之后，整日嬉笑玩乐，于男女宠之间度日，若非她的心法走了采补之路，越是玩乐越是势强，恐怕早就不能在这个位子上呆下去了。

　　平常在璇玑湖中，众人各自修行，这么多护法聚在一处，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叶萝也不免有点忐忑，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梳了头发，朝东皇殿而去。

　　东皇殿是璇玑湖正殿，正在玄明谷中央，云鼎石之后，叶萝来得尚早，进得殿内，里面只有一个沉默的黑衣少年，眉目刚硬冷峭，正用一块毛皮擦拭着自己的剑，见他到来，只是抬了抬眼，连招呼也没有打。

　　叶萝看到他，也皱了皱眉，不去理他，他们两人本来就不对付，那少年是湘君座下护法，说是护法，事实上，在璇玑湖，护法就约等于这一任脉主的亲传弟子了，湘君是个武疯子，常年闭关潜心修行，那少年自然更是如此，让叶萝来说，他的脑袋里除了剑，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叶萝四处转了一圈，什么人都没看到，没办法，只得叫了一声：“喂！”

　　那个少年没有理他。

　　“厉九洲！你看到其他人了吗？”

　　“……没有。”那少年厉九洲缓缓吐出两个字，他是向来看不惯叶萝的，叶萝是男非女，璇玑湖很多人是知道的，但大多数都不以为意，最多在心中腹诽他是个“小妖精”，偏偏厉九洲就是极少的看不惯者其中之一。
　　明明是个男人，却要穿着姑娘的衣服，简直和山鬼的现任脉主一个样子了！

　　叶萝“哼”了一声，正想继续挑衅他，一双柔软的手臂紧紧搂过来，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后背紧紧贴上了一个人，银铃般的少女声音娇笑道：“小叶，你来得真早！”

　　“你先放开我……珠玑……”叶萝咳嗽。

　　“怕什么，咱们都是女孩儿家，抱一抱怎么啦！”那名叫珠玑的少女娇嗔道，厉九洲嫌她聒噪，“啪”地一声，收剑入鞘，珠玑吓了一跳，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放开了叶萝，规规矩矩地站好。

　　说来奇怪，这些护法年岁相仿，也许是因为性格沉稳，或者是武力高超，厉九洲是其中最具威慑力的一个，连性格轻佻的山鬼护法珠玑都不得不拜服。

　　陆陆续续，余下的人也逐渐到了，手持一把碧玉长箫、高鼻深目的少司命护法盘膝而坐，面色冷清、一身白衣的东君护法与温柔端庄的湘夫人护法相携而来，飞扬跳脱的云中君护法肩头坐着永远是童子形态的河伯护法……

　　八人到齐了，剩下的就是等待。

　　一阵香风飘过，一对白衣侍女手持宫灯缓缓走入，在殿旁排开两列，东皇人还未到，声势就先到了。

　　叶萝等人跪了下去。

　　东皇殿的帷幕后，一只白玉般的纤手先出现，随后，东皇太一妩媚的笑容便耀花了每个人的眼睛。
　　她高坐在东皇殿的主位之上，身边其余脉主一字排开，而东皇的腿边，柔顺地跪着一个少年。

　　叶萝知道，那是巫九皋，下面立刻一阵窃窃私语，见东皇没有阻止，私语声大了起来。

　　以往东皇也曾经有过很多宠儿，只是没有哪一个，像巫九皋一样，得到如此恩宠，在议事的时候都允许他上来，东皇身边的几位脉主都微微皱眉，叶萝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只不过他不是滋味的地方，和其他人不一样就是了。

　　舒六跟叶萝关系不错，站在他身旁低声嘟囔：“……这小子，怎么会这么得宠？除了长得好看点，到底还有什么好的？”

　　旁边珠玑听了，不由笑了起来，悄声道：“你这个傻瓜！你倒是说说，他哪里不好？”

　　舒六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巫九皋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平时温顺体贴，十分知趣，最难得的是，一般炉鼎这几个月过去，早就面容憔悴容颜不再，只有他，竟然顶得住东皇的采补之法，容颜之俊美更胜往昔。

　　叶萝站在一边，不说话，心里觉得，阿鹤是哪哪都好，就是脾气稍稍有点坏。

　　东皇懒懒抬起一只手，四根手指并拢，虚虚一按，下面的窸窣碎语立刻消失得无踪无际，整间大殿，回响着她甜腻腻的慵懒声调：“……下个月初十，是什么日子，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

　　舒六举起一只手：“启禀东皇！下个月初十，青州清凉峰下，剑阁要举办十年一度的赏剑大会！”整个璇玑湖，就属他上蹿下跳，消息最为灵通。

　　东皇微微一笑：“不错……”得她一赞，舒六登时喜上眉梢，叶萝低声嗤道：“马屁精！”

　　“这一次，你们都去。”东皇十指尖尖，向下方护法们虚虚一点，“把剑魔给我带回来。”

　　她身边的各位脉主齐齐一惊，连向来沉稳严肃的湘夫人都不由得问道：“尊主说的可是真的？剑魔……是说剑魔贺罗铭吗？”这位剑魔在江湖中已销声匿迹数十载，不知东皇从何处得到了消息，将在赏剑大会上现身。

　　传闻他对剑痴迷成狂，剑法极高，是武林中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剑术天才，但性格孤僻怪异，行事随心所欲，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和璇玑湖也曾有过旧怨。

　　凭他的本事，独闯璇玑湖都不在话下，众位脉主们的眼神都颇为复杂，唯有湘君一人，眼中顿时充满兴奋，仿佛已经等不及要和剑魔一决高下。

　　叶萝呆呆的，不知道这剑魔到底本事多大，需要这么多人一起，毕竟以前从来没有一次让所有护法全部出谷过。

　　他旁边的珠玑在他耳边轻轻吹气：“喂，小叶，你说这剑魔……生得俊不俊？”叶萝瞪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忽然觉得一股奇怪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转眸看去，大司命正在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

　　他正觉得奇怪，东皇却又继续说话了：“……当然，看看那会上有什么好的，也一并带回来。”这便是要大家去赏剑大会上收集炉鼎了，多少年来，璇玑湖虽被指为“魔教”，也四处掳掠男女炉鼎，行事却从未如此高调，自从这一任东皇太一继任，真是事事出乎人意料。

　　脉主之中年岁最长，鹤发童颜的云中君抚了抚雪白的胡须，咳嗽了两声：“东皇，需要如此么？这样，我璇玑湖可谓是精锐尽出啊……”脸上颇有些忧虑神色。

　　东皇“咯咯”娇笑：“云中君老爷子，这样多有趣？”整张脸上的神情就是三个字“我乐意”，云中君不再多说，下面的护法们却都是少年心性，一个个都激动起来，虽然不敢太过放肆，但殿中也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估计所有人中，只有叶萝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看着巫九皋，心想，又要好久才能和他见面了……说好了要向他学字的……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东皇好像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也带上他。”轻轻在巫九皋头顶一拍，“带上我的小仙鹤。”
　　她眼中带着莫名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你不是一直想出去转转么？看在你近些日子伺候得不错，也和他们一起去吧。”

　　这对于璇玑湖地位最为卑贱的炉鼎贱奴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殊荣，巫九皋温顺地跪下，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多谢东皇。”然而他那语气，仍然听起来不卑不亢，连最讨厌他的舒六也不得不承认，巫九皋实在不是一个跟别的炉鼎一样的“贱奴”。

　　“等等。”
　　一直没有说话的大司命忽然道。

　　“怎么？”东皇道，“叶澄，你有什么要说的？”从幼时一起进入璇玑湖开始，东皇对他的称呼就与别人不同，总是直呼名字。

　　大司命淡淡道：“叶萝虽是我这一脉的护法，但医术着实堪忧……”话还未完，叶萝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周围尽是嗤笑声，叶萝听得清楚，舒六的笑声最大！连厉九洲都低低嗤笑了一声，他们以为自己听不见吗！若不是在东皇殿，他一定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

　　他愤怒地发现，连巫九皋都抬起眼，含着笑看了他一眼。

　　“……所以，让他跟他们一起。”大司命从帷幕后引出一个少年，叶萝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当即决定，这次出门一定要给他好看。

　　那人正是段青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