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雪》魇客

9、何年

　　鬼王全副心神都在画上，没有注意到任何异状。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是我不好，不该打你，让你受委屈了。不过没关系，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你看，找了这许多年，总算找到让你回来的办法了。看。”他的目光由画移向凌飞，眼神猩红得让她心惊肉跳，“你说，阿然长得好看吗？”

　　凌飞知道是在问自己，却不能言也不能动。

　　鬼王继续自顾自道：“是了，阿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温柔的人，所以你就牺牲一下，让她回来吧。”他语气热烈却又似浑不在意自己究竟在说什么，直让凌飞打了个寒噤。

　　“呵呵，阿然，我找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法器，但是不行，还得有人代替你去那个冰冷的世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和你一样有雪女血统的女孩，这下你可以安心地回来了。”

　　听道这儿，凌飞总算是明白了自己居然是个祭品，心下大怒，硬是憋着一口气冲开了哑穴：“人都死了，怎么复活？强行逆天，必遭天谴。”

　　话音刚落，顿觉呼吸一窒，脖子被一双鹰爪死死抓住：“闭嘴！阿然一定会回来！”

　　那样狂乱而又绝望的眼神，深沉得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让她害怕的同时却又感到莫名的悲哀。

　　鬼王将凌飞重重扔道地上，几步冲到棺木外，温柔地抚摸着棺盖，用如同呢喃一般的语气道：“阿然，等一等，我知道你一定急了，马上就让你回来。”

　　说罢退到了阵法外面。他闭目手指翻卷折叠，结着繁复的手印，口中喃喃有词。

　　头上的乌云开始潮涌，显出比先前更为不安的骚动。隐隐有风雷之声传来，紫红的闪电开始如猩红的舌舔舐着越发阴沉的云。带着腥味的罡风开始以棺木为中心刮起，如利刃一般在凌飞的身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伤口。每划一道伤口，就有一小股血激涌而出，但又很快凭空消失，好像被风吸食了一般。

　　随着风越刮越紧，棺木开始格格作声，空气中弥漫的已经不仅仅是血腥，而是烧灼的臭味。

　　凌飞心下暗骂，天有异象，雷电之日就是尸变之时，这样复活出来的除了僵尸还能是什么。鬼府那一院子的僵尸，恐怕都是之前作了实验之用。

　　骂归骂，凌飞咬着牙继续冲穴。

　　而就在此时，头顶一声炸雷，震得在场所有人心神俱震，滚滚雷声如同江水在昏暗的长天奔涌不歇。雷尚未止歇，却听一嘶吼之声惊天而起，棺盖应声咔嚓碎裂，里面伸出了一只手。并非如画上那样的雪白，而是赤红，红的像燃烧的血。指爪尖锐，紫得发乌，仿佛滴得下毒来。

　　旱魃！一掠而过的念头让凌飞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万尸之王旱魃的复活需上万的鲜血祭祀，还需养尸地蓄养。这个地方究竟是？

　　她心道不妙，冲开最后的穴道，急欲脱离这个古怪的阵法，却忽然发现地上的阵法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蔓出了丝丝黑雾，紧紧缠绕上了身体。心下又惊又怒，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惶就要将自己淹没。这诡异的雾正在吞噬她的气力。

　　鬼王却似乎正被狂喜淹没，面孔扭成诡异的微笑，双拳握紧，身体不住地颤抖：“阿然，阿然，阿然……”

　　他喃喃念道，心间的喜悦仿佛腐朽了多年的尸体里将要绽放出的妖娆的花。

　　他的阿然要回来了，其他的所有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利于养尸，又抓了很多很多的人喂成僵尸，生前法力越是高深的人，死后做成的僵尸也越是强大，对于他的阿然的复活也越是有利。所以，那帮秃驴和牛鼻子最是好用。所以，他抓了好多好多。可是，数量还是不够，那么就找自己的人来凑数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是吗？

　　蓄养在地下的有好多好多，封存的鲜血已经发暗，储蓄的怨气已经发酵，他的阿然也要回来了。

　　阿然阿然，他的阿然为什么还不出来，难道是害羞吗？没有关系的，不管变成什么样，她都是他的阿然。

　　难道阿然还在生他的气？没有什么可生气了，他会陪着阿然，履行刚娶她时的承诺，天天为她挽乌发，画翠眉，点绛唇。

　　阿然，阿然，快回来吧，你可知道我等得有多焦急？

　　“一见难，相思不相见，如花隔云端。”

　　雷声不止，有歌声如同刺破苍穹的针，化成心间的血点点滴落。

　　鬼王身躯巨震，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他慢慢地转身，然后看到了他身后不远处的妖。红唇乌发，明艳如同天人，那是初见时十六岁的阿然。

　　空气中汩汩流淌的，是初见时她唱的歌。如今却已转为凄凉。

　　阿然，是你吗？
　　是你吗？

　　他慢慢走过去，心神巨震。他想要伸出手，触摸那张思念许久的颜。

　　“阿然，是你吗？你肯原谅我了吗？”

　　那张鲜活的颜绽放出一朵艳丽的笑，然后歌声戛然而止，自唇中吐出残忍的话语：“不，永远也不。”

　　他的目光变得绝望，但很快又冰冷如铁，黑得望不到尽头，大吼道：“不对不对，你不是阿然，你究竟是谁居然敢假扮阿然？是谁？”

　　说罢，五指成钩便向眼前的人挥去。他的动作迅疾如雷电，而他眼前的人动作却更快，在一片无章法的掌影笼罩中，躲避得游刃有余。

　　“是谁？你问我是谁？呵呵呵呵呵……”他挥袖掩起了唇，眉眼微弯，笑得鬼王心神模糊。这个笑，像极了阿然。到底是不是阿然？

　　红唇开阖，“她”咯咯地笑着：“原谅你？在她最寂寞的时候你在哪？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你要的从来就不是她，而是你的江湖，你的荣光，你的天下！”

　　江湖纷争一百年，回首何处寻旧颜？

　　终究是，歌声止了，马嘶歇了，热血停了不再叫嚣。那绚烂至极的终将归于宁静成为旧梦，最后剩下的，就是唱词中那点若隐若现的痕迹，赫赫声名被寥寥数语一带而过，曾经英雄的容颜在传唱中变得模糊，变得抽象。

　　鬼府神宫，虽然曾经那样响亮，却只是个褪色多年的名词。

　　至于如何终结，何时开始消逝，已经没有人记得清。仿佛是一场梦，又更仿佛是一场魇，醒了，也就忘了。

　　唯余那名。

　　只是，总有人是不愿意忘的，曾经的心心念念，是遥远的荣光。

　　那样一场疯狂的追逐后，他失了江山，却不料也失了她。

　　“阿然阿然，我要专心光复鬼府，所以不能常陪着你。”

　　即使近在咫尺，他的心也不在她的身边，哪怕片刻。

　　阴沉的府宅里，时光分外漫长。鬼蜮里，她找不到曾经属于她的温情。哪怕是“孟婆”也无法忍受那样的冰冷。贪恋人间温暖的雪女没有找到属于她的暖，结局便只有归去。

　　十年光阴蹉跎，结局却并非红颜白发。

　　“可怜她最后疯了，连儿子都不认得了。”说罢又是一阵狷狂的笑声，“你说，我们如何原谅你，我、还有哥哥？”

　　“阿然，阿然！”他似想起了十分痛苦的回忆，面孔扭曲，“别说了！只要阿然回来，只要她回来，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只那一瞬，微笑的脸突然如坠寒冰，冷得像终年不化的雪：“晚了，你的阿然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他狂吼，出手的速度愈快。

　　“我是不是胡说，你回头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他的笑冰冷而妖艳，却再也不是鬼王熟悉的那个笑。

　　鬼王停下手中的攻击，回头却发现原本应该放着凌飞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雷声也已经止歇。而棺木中伸了一半的手悬在棺外，没有了动静。阵法的时效马上就要过去，祭品却已经不在。从远处传来一阵阵焦臭的味以及低哑的嘶吼声。

　　还有隐隐的火光。

　　“不——”他如一只负伤的狼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目眦欲裂，“阿然——你们、你们做了什么？祭品呢？”

　　“没什么，就是用颗定魂珠把养尸洞给封了，再加了把火烤着而已。”墨晟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刚才算枚堂的动作够快，看来水牢也没给这家伙带来太大的伤害，“至于祭品么，哥哥负责带走的人，我又如何知道？”

　　“孽子！”鬼王怒吼道，“为什么要阻止我复活你们母亲？难道你们不想她？”

　　“想啊，但是不意味着我喜欢这玩意儿啊。”他笑得分外讽刺，“自从母亲死后，鬼府就没有一天是正常的，每一天每一天，所有人都提心吊胆，谁知道下一个被做成僵尸的人是不是自己呢？”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慢慢向他走近的牛头马面。

　　动作僵硬，口有恶臭，看来已经尸变了。果然。

　　“我知道你很思念她。每一夜，你梦中的阿然都有来找你吧？都听到了吗？那歌。”他笑着，微微眯了眼，仿佛聆听，“母亲生前总唱呢。”

　　“你怎么知道？”

　　“呵呵，我可是学会了特地夜夜唱给你听呢。好听么？”

　　鬼王的脸色顿时煞青。近半个月，每夜莫名熟悉的歌声已经扰得他心神不定，几番险些走火入魔。

　　“杀了你！”鬼王暴起，牛头马面也一起发难。

　　他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纯真而满不在乎的笑：“好啊，今天来个了结吧。”

　　大火开始在院子里蔓延，杀气四溢，一切终要有个了结。

　　“二见难，相望不相恋，好燕不成欢。”

　　歌声抛上天空，划破阴霾的穹，他笑得像一只发疯的妖，欢喜的表情里吐出的偏偏是那样凄凉的歌，仿佛是要把人的心绞碎一般的荒凉与凄厉。

　　“人道是三千弱水一瓢饮，却不道多情不似无情苦。醉逮同灰共椁愿，痴极笑我寻忘川，回首不过梦魂边……”

　　火越烧越大，白色的灯笼如飘飞的鬼魂，悠悠地落入火中，化成燃火的蝶，化成金色的星火纷纷飞走。

　　养蓄了多年的尸阵一夕之间全部毁灭。

　　身旁的牛头马面依然在大火中挣扎，鬼王痴痴颠颠地冲到棺椁旁，笑道：“对了对了，是血不够么?这有什么，阿然，还有好多哦。”说罢取出腰间的匕首向脖颈上抹去。

　　那样的鲜红冲天而起，他和她一同倒入棺中，终于拥抱了希冀已久的永恒。

　　“……回首不过梦魂边，始信相见难……”

　　那妖娆的歌声没有止歇，艳得像血，红得像火。他黑色的长袍也开始燃烧，却似乎浑然不觉，眼神里一片空茫。

　　这个囚禁了他十六年的牢笼啊，夜夜伴随他的只有那样凄厉的歌声还有腥臭的嘶吼，无止无尽的梦魇。疯了吗？这儿的人早就都疯了吧。总算是终结了。终于，终于。

　　真的很羡慕她啊，那样纯粹的明媚与热烈，那家伙可真是走运了呢。他闭上眼，仿佛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傻瓜。”

　　凌飞躺在算枚堂的怀里，心下才稍稍安定。而空中飘过的隐约歌声还有腥臭的焦味让她颇有不安：“里面没有事吧？”

　　抬头，眼前的人几天不见，面容稍有憔悴，多了些青色的胡渣，少了几分不正经。眼神却依然温和，至少在看向她的时候是这样。回想起刚才，算枚堂那持剑救人时的冰冷的眼神，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没事。”他露齿一笑，“他是我弟弟，自然强得很。”

　　收回前言，脸皮还是一样的厚。

　　“我们不用帮他？”凌飞有些忐忑。

　　“恩，”他笑笑，“不过我得先保护你。”说着加快了脚上的步法。

　　凌飞心知自己成了累赘，十分不好受。

　　“到了。”算枚堂忽然道。他们来到的是之前凌飞见到的有着那棵梨树的院子。他扶她走到仅有的那扇门边，道：“带着他刚才给你的子铃。一会出去，无论听到什么也不要回答。就像你进来的时候那样。想着我们来的时候客栈后院的样子，一直向前走就会出去。”

　　说罢亲了亲她的额头，亲昵得让她有些惊惶。

　　“不!”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快走吧，不会有事的，很快就来找你。我保证。”他笑道。紧紧地搂过她，感受着怀中的温度，那是他所渴求的暖。然后毫不犹豫地放手，开门把她推了进去。

　　门关上前，最后见到的，依稀是模糊了的笑，还有撕心裂肺的痛。

　　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这一世,究竟还是失去了所追寻的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