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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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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软红是不请自来。
说也奇怪,真正人靠衣裳马配鞍,只须换身昂贵点的服饰,摆出个谦虚温顺的姿势,便再也没人会怀疑他的身份,譬如此刻,坐在平时为他所鱼肉的富人中,大家彼此举杯相庆,歌功颂德,确实是件好笑的事。
所以他一直在笑。
天气很好,戏曲很好听,酒席也很丰盛,他喝洒吃菜过得很开心,一直到有个婢女过来传话。
白老夫人果然没有笑,很生气。他们见面的地方是宅子里最偏的一栋楼,而今天所有人都在大花园,所以她的声音很尖利。
“谁让你来这里的?”她冷冰冰道,“有什么事可以让人传话,何劳燕大侠亲自走一趟。”
燕软红笑:“其他事当然可以请别人代劳,可请客吃饭不行。”
“请客?谁请你?”
“我。”
有人推开门,白颖青眉眼温润,仿佛山崩于前也不会惊动的恬静,“是孩儿请他来喝杯寿酒的。”
白老夫人看着儿子,依旧秀雅文弱,锦袍玉带却藏不住一身的桀骜不驯,顿时喉口哽咽起来,“青儿……唉……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掩了面转身出去,金钗明珰下不过是个寻常的忧心操劳的母亲,白颖青目送她出了门,转过脸来,满目柔情已瞬息结作锋利冰棱,冷冷地对着燕软红,“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是。”燕软红若无其事地道,却是磊磊疏萧坦坦荡荡,嘴角一条诱惑的笑纹,仿佛天地乾坤万千红尘不过是个笑话,而什么笑话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但我也知道你的人就在院子里,‘十鬼杀’在什么地方?屋顶上还是墙壁里?就怕我稍有差池便会粉身碎骨。”
“你错了,这间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今天只有我和你决一死战。”
“为什么?”燕软红吃惊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你要杀我?”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装模作样?想不到天罗的人竟然虚伪至此。”
“天罗?!”燕软红的眼突然圆了,自己指了鼻子,“你说我是天罗的人?”
白颖青不回答,只是看着他,像是要看他做戏能做到什么地步去。
燕软红渐渐死了心,“看来你认定我是天罗的人了。”
“天罗手下杀手无数,专挑帝都的皇胄贵族下手,有直接上门挑战的,也有伪装暗算的,有的行动果断速战速决,也有的杀手会对目标长期追踪。我收到的追杀柬却是属于后者,凭我的经验,越是行动慢的刺客越残酷无情,据说上次接到追杀柬的是安阳君顾春简,刺客足足杀了他一年有余,他死时只剩下一副骨架子。如果再不动手,只怕我连骨头也留不下。”
“你什么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因为太过巧合,几乎是我接到追杀柬的同时你出现在城中,我曾陆续派出三批人查勘你的出身来历,至今仍是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你以前的身份和经历。”
“查不出身份经历?”燕软红像是要笑,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或者我只是个平常人,同几个同样飘迫无根的兄弟一齐流浪至帝都,凭蛮夫之勇谋生吃饭,本来就没有什么出身来历。”
“不可能,只要是个人,总有以前生活过的记录,哪里出生,跟谁学艺,如何来的帝都,你和你的兄弟们总不会是从石头里一夜崩生的。”
“我的天,难道就因为我碰巧在你收到追杀柬的时候出现,又查不出所谓的底细,所以就被烙上了天罗的印子?”
“万事都有例外,毕竟天罗的杀手行踪不定,又精通伪装,很难辩识得出。我只能说,你可能是天罗的人。”
“可能?为了这一句可能,你就要杀我?白公子,你好大的疑心病!”
“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就不能放过。”白颖青微笑,语气谦虚平淡的像是在锦绣文章中删掉一个多余无用的字。
燕软红苦笑起来,“怪不得,这些天我就觉得不对劲,总有大祸临头的感觉,无缘无故总在走狗屎桃花运,一不留神又发了笔小财。”
“有时候走桃花运和发财未必是好事。”白颖青同情的看着他,“最难消受美人恩,而钱来得太快一不小心又会要了你的命。”
“我觉得我已经很小心了,主动送上门的绝世美人根本不敢碰她一根汗毛,至于你家白老夫人请我扮强盗抢亲的事,我既然不敢推辞,也不敢就此安心收钱,我不是把美人送给你了么。”
“你确实办得滴水不漏,可惜,办事谨慎的人往往心中有鬼,你越是小心,我就越不能放过你。”白颖青缓缓从腰中抽出软剑,执在手中,“人人都以为我的护身之宝是‘十鬼杀’,其实那是错误的。”
燕软红不接口,只是看着他手中的剑,三尺三分长度,宽约柔韧坚实,剑刃处隐隐散出青色。
“放心,我从不在兵器上下毒。”白颖青笑,“毒物暗器都是妇人之物。”
燕软红的心却沉了下去,他不笑的时候,眉睫深遂,有一点叵测和一点凶猛,“我知道,这是‘青光’。”
‘青光’是一柄剑,如同‘斩’是一把刀,铸造兵器的人往往会给自己的作品定以相称的名字,如同江湖中人大多有个响亮的称号,然而有时候作品太过成功,登峰造极,甚至远远超出了他们自己的期望,任何华丽的名字反而成了一种累赘,于是索性以最朴素的特征为它定名。
‘青光’本不该成为一把名剑,因为其产生过程本身就是个错误。起炉时错误的火候,锻打时错误的速度,连主人也是错误的,铸到一半时剑师就无故丧命,鲜血溅满剑声。若不是另一名剑师慧眼识宝,继续把它铸造完毕,‘青光’只能是块废铁。
许多个错误,鬼使神差,居然令它成为一把绝丽诡异的兵器,邪气与妖性,如魔婴鬼灵纠缠妖娆而生,自铸成之日起,剑刃便散发着寒人的惨碧之光。
据说,‘青光’是一把阴狠独往的鬼剑,不该是人间之物,且能自行挑选主人,如果掌控不住它,执剑之人便会成为它刃下之鬼,永生永世魂魄缠在剑上为其杀人。
燕软红看着这把传说中的妖孽之剑,不由深深吸口气,“你居然用‘青光’,白公子,我很佩服你。”
“你也听说过它?”白颖青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剑,如骄傲的父母看着自己成材的孩子,“这真是一把好剑,用过它,才知道世人眼中的那些利器不过是块死铁。”
“那是因为它本身带着鬼气。”
“你害怕了?”
“是,我害怕得要死。”
燕软红倒不是油嘴滑舌,他确实像是害怕了,一步步往门口退。
白颖青皱眉,“什么天罗组织,不过是群污合之众,难道剥掉伪装假面,你连与我对敌的勇气也没有?”
“有一句话我忍了很久,但是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
“哦?”
“其……实……我……根……本……不……怕……你”
燕软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人已翩然跃起,一个鹞子翻身朝着窗口腾身蹦出去,身手矫健得不像是个人,可是白颖青冷冷的看着,连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
他根本不屑出手,窗外,自然会有人等着收拾残局。
收到追杀柬之时,辰月教曾提出为他派遣一队缇卫护身,然而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缇卫算什么,他有十鬼杀。
十鬼杀不是十个人,也不是一种兵器,十鬼杀只是一宗秘术,掌握在一个浑身包裹着黑衣的男人手里。
燕软红跳出窗外后,一抬眼,便看到了那个男人。
黑色袍子与黑色面具,十鬼杀像是死神立在花丛中,安静的等待着他的到来。
双足一踏地,便有一股子杀气兜头盖脸,山涧里迸出的疾风似的,无声的嘶叫着把他团团围住。燕软红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浑身肌肉已经绷紧。
黑衣人已立在他眼前,衣袂飘飘,看起来整个人不过是件随风而动的黑色袍子。
燕软红却看到整片黑暗天空,没有一丝杂色,没有一点声响,寂静至昏迷般的黑与暗,魔瞳般的罩在他面前。他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努力在刹气重重的压力下寻找生机,渐渐耳旁有怦然跳动的轻响,却是发自于他自己的胸腔。
他只感觉到虚无,比空白更超越的虚无,竟比什么都令人觉得可怕。仿佛已立在地狱入口,往前一步,空阔阔的悬崖会跌到粉身碎骨;退后一步,却又是凝稠腐蚀的浆池,能将每一个毛孔每一节骨头挤满涨爆。
十鬼杀还没有出手,他已经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