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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可不道喜逢故人 见夏侯苦忆旧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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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步出了青玉坊,只看坊外早已停了一轿,她微微一怔,对那人笑道:「看来先生是有备而来?难道方才坊内那闹儿,也是早有安排么?」那人看卞言神色有异,虽是脸露微笑,语气却是嘲讽。
那人心中一抖,想她是公子客人,刚才自己已把她得罪了,如今若再不上轿,自己是难逃责骂,连忙向她一揖,语气却甚是恭敬道:「这全是我家公子吩咐,还望姑娘上轿。」
卞言看他一副老实相,心想一探究竟便没多理会,缓步上了轿,那人便向左右吩咐一声,轿便抬起,在大街上左穿右插。对于颍川这地她不大熟悉,自在坊内生活,起居饮食全在坊内,自己不用到外奔走,自然不留意颍川街道长得如何,她揭了窗帘,看街外景物,若问她如今被人抬至何地,她却是一概不晓。
只看走了不久,轿终是停下,左右扶她下轿,她大大方方递手,也没平常人家闺女那份矜持,甚是老实不客气。走到外头,却是看不到横匾。她着眼四周,看这门面不似寻常大户人家,没了石狮,也没红漆,只看雪白白的墙身与青色瓦顶,几级台阶上是一度木门,但看那木门掩上,倒像哪户人家的后门。
那人向她一揖,推了门,看内里是个花园。他把手一伸,向卞言道:「姑娘请。」卞言心想,人来至此也没有惊慌必要,反正逃也逃不掉,便大步往内走去,曹操以往也常责她此想法不要得。
她时抬头,时低看,见前院是个大园,园内有大湖,湖旁有些假山假石,花花草草片地皆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倒是样样别致得很,此院主人看来很会享乐,她心想。
那人走在前头,看他穿了一进门,又穿二进门,卞言忍不住问道:「你家公子是何姓?」
那人微微低头,脚却不停,道:「姑娘一会儿便看见我家公子,到时姑娘可亲自询问,不用在下多口告之。」
卞言听后颇为不悦,但想他既然闭口不说,她铁定不能从他身上打听甚么,想到自己被蒙在鼓里耍,这感觉教她讨厌。
她被令住进了内堂大厅,厅中案上已有两杯热茶。她缓步上前,坐在侧边位置,看四方布置不甚庸俗,只是想破头也无法想通到底来者是谁。
「难道是坊内客人?但为何大费周章把我请到此处?」她边想边伸手取茶,她先拿到鼻子底下轻嗅,嗅得一阵茉莉花香,想现时以茉莉花制茶者寡。
她幼时随曹操到谯郡时,看茉莉花盛开,童心大起,便闹着与曹操二人采了许多,说要制茶。但制茶她也不通晓,只道玩耍,于是胡乱炒起来,也不管炒得如何,看镬内茶叶成了模样,便拿起,与曹操一起冲喝,岂知淡而无味,且有阵阵怪味,于是把茶吐了一地。
后来二人把厨房弄得一团糟,老家的人知道,说用茉莉制茶倒是新鲜,便命专人泡制,结果真成了茉莉花茶,曹操见事成,还笑道只有他曹府知道茉莉花茶。
她怔了半天,忽听声音道:「妳这人真是胡闹至极,随便跟了些人来到别院,还大模大样在喝茶,妳到底会不会写个“怕”字?」
卞言大惊,往来者看去,见他身材高大,双目浑圆,脸如刀锐,长得甚是出众。她听声音人已是站起,缓缓走近,只道脸相颇为熟悉,但一时之间却说不出是谁。
他看卞言露出困惑神情,想二人也有些年不见,她认不出自己也不奇,乃笑道:「我可是曾在谯郡老家救过妳性命,难道此刻竟把我忘了不成?」卞言一听“谯郡老家”,把人看清,乃喜道:「惇公子!」
他看卞言脸若盛桃,明艳动人,身形婀娜,却是生平不见,活脱脱便是个天仙模样,心内终是明白,怪不得曹操如此紧张,想这样一个活宝,以曹操性子岂会让她溜走?乃笑道:「看来妳生活倒是安稳。」
卞言见是故人,她与夏侯惇从小相识,一同玩耍,也不理男女礼防,拉着夏侯惇往座位处坐下,喜道:「公子怎会在此?」
夏侯惇微微一笑,道:「妳猜。」
卞言脑袋一转,又怎会猜不透?但若是如此,能令他有这般思念,她是受宠若惊,只觉难以置信,不知是喜是惊,颤声道:「是公子么…」
夏侯惇笑意加深,道:「他时刻无不记挂着妳,怕妳在颍川受了委屈,便要我前来把妳安顿好。」卞言听毕,她本就想念曹操,离开他自己是千万个不愿,现在听夏侯惇说曹操记挂自己,便即“哇”一声大哭,把先前受的委屈与苦涩,如河水泛滥般向他哭诉。夏侯惇忽看卞言哭泣,在怀内找了帕子予她,微笑着看她。
卞言哭了一会儿,把帕子在脸上胡擦胡拭,对夏侯惇咧嘴一笑。夏侯惇向来知道她性情古怪,曹操又不大管教,把她娇纵成如此个性,喜怒无常,爱哭闹便与曹操闹个三天三夜;找了乐子,要笑便与曹操笑个三时三刻不休,对着这样一个丫头,他是大感无可奈何。
夏侯惇看着她,微微摇头叹气,脸却挂着微笑道:「我猜不透,妳不到寻常人家处当婢女,偏偏走入伎馆找活,到底是何意?」
卞言脸上一红,轻声道:「我自幼在曹府长大,今后是不欲再侍候别人,言儿心中公子只有一人…」
夏侯惇这才明白女儿家心事,看卞言忽然忸怩,毕竟是个女儿家,乃大笑道:「你们二人这岂不是情投意合么?我看妳还是早些回洛阳与孟德成婚,免得他终日茶饭不思。」
卞言听后,站了起来,吓坏般摇手道:「不不不!我是甚么身份…我…我不配…」
夏侯惇困惑地看住卞言,问道:「难道妳不打算嫁于孟德?我记得妳比孟德年幼五岁,孟德今年廿一,妳该是婚嫁年龄了。难道妳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么?」
卞言连声摇头道:「言从没想过这些,更别说当公子的妾…言实在不配…」
夏侯惇问道:「那妳是如何打算?难道妳打算一直当伎?妳怎么不回洛阳看看令弟?」
卞言忽听他提起家人,即拉住夏侯惇,紧张问道:「秉儿他如何了?夫人…」她话到一半,脸有难色,显得颇为顾忌,吞吞吐吐续道:「他一切安好吧?」
夏侯惇看她反应,想夫人果然以她家人要挟,想卞言夹在中间,不禁为她感到难过,乃叹道:「没事,妳家人在洛阳一切安好,孟德已派人看顾,这方面妳不用挂心。」
卞言听又是曹操,颤声问道:「是公子么?」
夏侯惇点头道:「孟德在妳出走后已立时为妳安排好一切。知道妳在青玉坊,他又先后派了许多人来看护妳。」
卞言猛然醒起一事,道:「难道言这些日子在坊内平安无事,是公子暗中为言…」
夏侯惇道:「自妳出走那天先是东往而去,混入难民堆里头,走了将近四月,最后到了颍川。妳以为谁有心情在走难时说“荀氏八龙”?难道妳当真以为没人看出妳是女儿身?」
卞言被夏侯惇如此一说,方想起自己到颍川时的种种,心内激动万分。她怔了许久,原以为自己有些狗运,谁不知乃背后那人一直守护,她的泪不争气地泪滴在衣襟上,她不想曹操竟为了自己作如此多,她看着夏侯惇久久不能言语,终是颓然坐下,拉着夏侯惇的衣角泣不成声。
夏侯惇怜惜她,柔道:「妳是要回到洛阳,还是随我回到谯郡?我不放心妳留在颍川。」
卞言渐渐缓过来,想起了曹夫人,她无奈轻道:「可是…只怕夫人不喜言回洛阳。」
夏侯惇道:「我想孟德自有办法,不过既然妳担心,要不,妳还是随我回谯郡。」
卞言沈思了半晌,知道夏侯惇是不会让自己继续留在颍川,但要她回到谯郡,她心又不大愿意,若是左右为难,倒不如维持原状,乃道:「言要留在颍川,哪都不去。」
夏侯惇似是不能接受,瞇眼看着她,问道:「不可以。」
卞言抬头瞪他,努嘴气道:「我就是要留在颍川,反正到哪都遭人白眼。到了谯郡,夏侯府与曹府乃世交,难道夫人的线眼还少么?我到了哪都不是人,倒不如留在青玉坊唱歌还比较快活!」
夏侯惇不想她会忽然生气,看她站起来说得既是委屈,又是胀红了脸,奈何她不得,想反正曹操一早料定她会如此,乃道:「唉,罢了!不过妳也别要再回青玉坊,这别院我已买下,妳大可留在这儿生活。」
卞言道:「留在这儿无趣得很,我要回青玉坊。」
夏侯惇一听,气上心头,但也不敢对她太过疾言厉色,道:「妳少任性了,女儿家一天到晚在外抛头露脸是成何体统?有时候妳也要为孟德想想,自妳出府后,他日夜自责,加上公务缠身,他是费下多大心神在照料妳。倘若在外惹了麻烦,妳还要他焦急成何模样?」
卞言听他又提起曹操,顿时心内一酸,想夏侯惇说得不错,自己是太过任性,沉默了许久,忽轻声问道:「公子…身体还好么?」
夏侯惇叹道:「是消瘦了些许,毕竟那洛阳北部尉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位啊。」
卞言听后,托着腮子,缓缓点头,道:「嗯,左右是权贵,他们都是惹不起的人,可愈是惹不起,便愈要去惹,这样方能令这些所谓“权贵”懂得法治是何物,如此一来,公子便是一鸣惊人,纵然以身犯险,得罪了最上面的那群人,可反那群人的毕竟大有人在,只是时机未到,免不了受些苦,可时机一到,我看那群人是,一个个夹住狐狸尾巴,迫进秏子洞里呢。」
夏侯惇听了这席话,怔怔看住卞言,张嘴迫得一个「妳」字,便惊讶得再说不下去。
卞言因见来者是夏侯惇,便没多加提防自己言论,何况她平常与曹操也是同样说话,这番话她闲话家常般吐了出来,也不料及夏侯惇会有何反应,待现下看了他反应,也只觉好笑,看他伸手指住自己,半天吐不出第二个字,便轻笑道:「惇公子道言说错么?」
夏侯惇见卞言仍是嬉皮笑脸,似乎不觉自己说了多震撼的说话。他站起来看她许久,不禁想曹操要卞言回去不无道理。她身为女子,竟好比谋士有着同番远见及见识,若曹操能成就大业,于外于内,他身旁是不能缺了卞言。
夏侯惇暗自盘算,他一向尊敬曹操,众兄弟里头,大家心里明白。曹操是胡闹,但骨子里的才干是无人能及,若家族里有人能干一番作为,此人便是曹操不假。若是如此他更不能让卞言流落在外,乃笑道:「妳说得一点没错。」
卞言不知夏侯惇心内一番打算,听他认同自己所想甚是得意,乃伸手取茶慢喝。夏侯惇前思后想,缓缓笑道:「青玉坊那我会让人替妳办妥,妳好好在这生活罢。」
卞言故意扯开话题,不想夏侯惇却来个言归正传,心里害怕他又拿曹操来吓自己,一时之间为之语窒,站了起来,在厅内徘徊,抬眼看外面鸟语花香,桃红柳绿,也是个逍遥地,只是此地如同乌笼,自己成了笼中鸟罢。
她顿足片刻,重重叹了口气,道:「言知道了,一切听惇公子吩咐便是。」
夏侯惇看她满脸怅惘,不禁失笑,想起这丫头生来狡诈,乃稍作严正,道:「妳还须答应我三件事。」
卞言托住腮帮,有气没气般看他一眼,颓丧地道:「一,不得回青玉坊;二,不得离开颍川;三,不得惹事。」
夏侯惇听她说中三事,笑道:「妳知道便好。」
卞言哼了声,道:「言既答应了您三件事,那公子也需答应我三件事。」她挑衅似的看着夏侯惇,想她习惯与曹操讨价还价,曹操自己也是胡作非为,因此从来也不对她有所规限,养成她自幼面对曹操这群兄弟,说话时也如同和曹操说话般不大有分寸,无论如何听来,也不像是个奴才对主子的对话。
夏侯惇亦从来不曾遇过这样的事,心想这丫头果然有趣,侥有兴趣地笑道:「姑且说来听听。」
卞言道:「一,您需时常来看言,若公子没空便让纯公子,仁公子,洪公子,渊公子来看言,言不要一个人窝在这。二,公子既不许言回坊,那言免不了请些人回府坐坐,您不得过问这些人身份地位。三,言没钱。」
夏侯惇想第一件与第三件事易办,只是第二件有些为难。不得过问她请的客人,想卞言这人向来没甚分寸,看她跟了陌生人回来此院别知其胆大得过火,若是自己不过问,那怕她把整个青玉坊的姑娘都请了回来作客,但想来是自己要求她不得回去,再不许她太多事,只会适得其反。他叹了口气,只觉与她答条件,最后吃苦的还是自己,总觉有些沮丧。
本来心中还不明白曹操为何对她如此紧张,可见了她以后,却又好像了解曹操为何会对她如此紧张,他又再叹了一声,苦笑道:「好。」
正是:花月蓬瀛寂静地莺莺燕燕愁自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