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十四回 决裂 ...
-
倒霉的不单单是杜羲和一个人,还有此时正枯坐在如意轩中的杜时绅。
人虽已在回家的路上,方才紫宸殿的马球赛场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却还在眼前,一切好象一场可怕的梦魇,而被汗湿的中衣贴裹在身上,时刻提醒着他现实斗争的残酷。
今日,皇帝在每月例行的大朝会上召见了来自西域藩国的使臣,相谈甚欢,于是在朝会后于太液池畔紫宸殿的麟德殿中设宴招待,除了留下几名重臣侍奉以外,还特别宣召了三名年长的皇子前来作陪。酒酣之余,皇帝一时兴起,令内官和羽林军布下马球赛场,以三名皇子和侍卫组成一队,邀西域藩国使臣和使团成员共赛一局。
这本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任谁也不曾想到,这场球赛里居然埋藏着巨大的杀机,几个重臣差一点一失足成千古恨。
埋藏杀机的人不是企图篡权制造事端的阴谋者,而是当今九五之尊的皇帝本人。
按说,已经身为天下之主,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没有人的权威能够撼动他的地位,上至朝堂的臣工,下至全国的百姓无不是仰其鼻息,战战兢兢的活着。随高祖皇帝征战一生的他,大可以放宽心思,把繁杂的政务和百姓治理交给能力卓著的重臣们,安然的去修他崇奉的道。可是,很显然他并不打算这么做,他和历代的所有帝王一样,一边放手让臣工们维持朝廷机器的正常运转,一边时不时检查着他们是否忠诚依旧。这份对绝对忠诚的执着,不仅仅针对他的臣工,更针对他那三个适龄的儿子。
他的原配皇后在早年的战争殉难,没有留下子嗣,他因为与皇后夫妻情谊深厚,一直拒绝立后,所以依照大梁律的要求,以嫡子继位接班是指望不了了。好在他嫔妃众多,子嗣并不弱,除了三个已经成年的皇子以外,算上大大小小的公主,也有十七个子女。
随着他的年事越来越高,继承人的位置持续悬而未决,成为了众多臣工最焦心的问题。看着他一天天的衰老,臣工们只怕有一天他会突然辞世,造成几个皇子为争夺皇位而相互厮杀。于是,他们分裂成了若干个派系,暗里明里的支持着自己中意的主子,一心想促成心仪的皇子入主东宫。
面对这些表面平静如水,暗地里波涛汹涌的激流,作为皇帝的他一直是不置可否,仿若与他全不相干,任谁和他提起立储之事,他都是含笑以对,称自己早有属意的人选,时机成熟的时候自会当众宣布。臣工们仍不甘心,千方百计的想要从他的口中套出属意的倾向,于是争相撺掇礼部上疏,以皇子成年理当正式加封出阁讲学参加经筵为借口,间接的逼迫他亮出继承人的真实底牌。因为出阁讲学是皇太子继承皇位之前必须进行的事情,而参加经筵更是皇太子每日的必修课,所谓正式加封诸位皇子,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他一生身经百战,浴血疆场,何等的敌手没有见过,能谋善断一向是他的专长,区区几封奏疏就想虚晃他一招半式本就是痴人说梦。可他并不说破,而是开天辟地地搞了个三王并封,彻底让卯足了劲儿要一决雌雄的臣工们铩羽而归。
一切似乎归于暂时的平静,臣工们也被他的拖拖拉拉消磨了兴致,全没想到他居然在大家都最放松的时刻,发动了进攻。
春阳之下的麟德殿外,一众人正热火朝天的观赏着皇子们与藩国使者的马球对决,谁都未曾注意到杀机已近。
端坐御案之后的皇帝在大家兴致勃勃的时刻,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今日的球赛士气很是不错,众卿家以为若何?”
“回皇上,几位皇子身手矫健,指挥若定,自然是所向披靡的。”靠着皇帝最近的崔元傅接过话来。
“今日是吴王领队,吴王一向弓马娴熟,在亲王中颇有将帅之风,用在这小小的马球场上,游刃有余哇。”另一个大臣敏感的抓住了机会,乘机把话题往自己属意的皇子身上引去。
皇帝浅笑着,将目光投去不远处马球场上肆意驰骋的皇子们身上,最后停留在了一个横杆立马英姿飒爽的背影上。
杜时绅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正巧看到了那个人的侧影。
那是皇帝宠爱的皇贵妃王氏所生的皇三子沣。沣生于高祖在位的末年,高祖晚年缠绵病榻,性情暴躁多变,唯有不满周岁的沣在身边的时候,高祖方能开怀一笑。沣将满一岁时,高祖即驾崩,临终前册封沣为东安郡王,可见高祖疼爱之心。大约因为这个缘故,皇帝对于这个儿子也是爱护有加,有求必应,先加其为吴王,之后对他的生母王氏也是一再加封。
出于对沣和高祖之间的渊源考虑,以及皇帝对沣爱屋及乌的呵护举动,很多大臣大胆猜测皇帝心中的继承人就是皇子沣。可是,凭借着自己对几个皇子的了解,杜时绅很清楚,沣的才智性情,只能为亲王,不可做主君。作为皇子们的老师,他更看重一直被众臣忽略的皇次子魏王澍。
皇长子早夭,皇次子澍实际上等同是皇长子,因为皇帝即位之初南方兵祸尚未平息,澍经常要在皇帝外出征战之际代理朝政。小小的年纪就要担负国家大任,澍作为一个孩子表现出的镇静是杜时绅在其他同龄孩子身上看不到的。
澍不同于受宠的沣和其他的皇子,他经历过生母的早逝,经历过父亲外出征战的孤独寂寞,他心智上的成熟掩藏在他略显稚气的面孔背后。他生就一副蒲柳之姿,讷言冷静,不喜争斗,虽然文武双全不亚于沣,却收敛的恰到好处,永远给人谦逊沉稳的感觉。他的低调使得自己的身影被弟弟们的光彩所埋没,始终徘徊在皇帝的视线以外。
“帝王的位置本就是孤单寂寞的,耐得了寂寞和孤单的,才能做得好皇帝。”杜时绅看着在马球场上左右冲突纵马进击的魏王澍,长长的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杜卿家!”皇帝的声音恰在此时响了起来。
杜时绅慌忙起身行礼:“陛下。”
“你也觉得吴王有将帅之才么?”皇帝双手扶着御案的翘角,笑着看他。
“吴王英姿飒爽,的确有陛下当年风范。”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动辄吹捧的潜规则,于是想也不想,脱口道。
皇帝轻笑一声,复又问道:“那卿家觉得吴王和魏王,哪个更胜一筹?”
“吴王和魏王都是陛下的皇子,各有千秋,自是一般的优秀。伯仲之间,何谈更胜一筹呢?”他一边作答,一边直觉的觉得皇帝今天的问话有点奇怪。
“杜卿家果然是滑头一个!”皇帝朗声大笑,“你想两边讨好不成?”
“陛下难为老臣了。”他沉了一口气,故意装作轻松自在的玩笑口吻,“老臣早年做过魏王和吴王的太傅,用老百姓的话说,魏王和吴王都算是老臣的学生。陛下设想,都是一个先生教的学生,先生说哪个不好,自己的颜面都挂不住啊。”
皇帝点点头:“这倒也是。”
杜时绅松了口气,恭敬的一笑:“谢陛下不追究老臣护短之罪。”
“杜卿家言重了,朕不过是玩笑而已,何必认真。”皇帝宽慰着,不留神话锋一转,接跟着一句话脱口而出,“最近朕交代了一些要紧的事务给魏王和吴王处置,不知办的如何了?”
杜时绅浑身一震,偷偷斜眼去看对面的崔元傅。
崔元傅显然是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的起身应答:“回皇上,吴王殿下的事务老臣一直督促着去办,眼下已经快要办完了。魏王殿下的事务是由左仆射大人协理的,老臣没有过问。”
“杜卿家……”皇帝的目光径直扫了过来。
“回皇上,皇上指派的事务,魏王殿下与老臣正在办理,业已快要完结了。”杜时绅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应对皇帝暗藏机锋的问话。
皇帝沉吟了一番,依旧带着招牌笑容道:“如此甚好。魏王年幼之时就经常替朕监国行事,想来这点小事情,处理起来应该易如反掌。杜卿家,是也不是?”
杜时绅一时语嫣,他宦海沉浮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一个表面上看似简单,却杀机四伏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决定魏王前途命运的关键性时刻。
如果回答魏王勤恳做事,任事积极,与百官相处甚欢,威望与日俱增,完全能够独自理事,那魏王就完了。毕竟皇帝还在,太子未立,魏王那么积极做事,拉拢下属,独立处事,想要抢班夺权的“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如果回答魏王不理政务,疏远臣工,所有的事务尽数交由臣工发落,在大臣中也没有树立起什么威信。一个玩物丧志,不理政务的人怎么能做继承人,又如何监国辅政?
这个问题对于杜时绅而言一点也不好玩,充满了矛盾的逻辑:积极上进,就是有野心。消极怠工,就是荒淫。
“杜卿家,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皇帝丝毫不管他这里骑虎难下到什么程度,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执着,脸色急转直下。
杜时绅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沉住气,恭敬道:“回皇上,魏王殿下处理皇上交代的事务,无不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他很注意听取大臣们的合理意见,但对于不合祖宗律法的意见,也从未随意认同。近臣提出不恰当的要求时,他总是会当面予以申斥。虽然年纪尚轻,但是已属难得。”
“嗯。”皇帝脸上的神情风云一转,变得平和了很多,转脸谓崔元傅呵呵一笑道,“崔卿家果然很了解杜卿家,他的确如你所说,是个恪尽职守的忠臣良相啊。”
崔元傅一怔,面露尴尬,陪笑道:“如皇上明鉴,杜大人的确是老成谋国的忠臣。国有此臣,实乃幸事。”
“杜卿家,魏王朕就交给你了。”皇帝正色而言,“你是老臣,见识和学问俱是朝中的翘楚,抽空多多教导。成不成器就仰仗你了。”
杜时绅闻言,心中大喜。
看来皇帝心目中的那个继承人根本不是所有人表面上看到的吴王沣,而是一直被皇帝冷淡相待的魏王澍。皇帝总算是没有辜负贤明君主的称号,做出了一个有利于家国社稷的正确抉择。
“老臣定不负皇上的厚望。”他快要喜极而泣了。
“老百姓说父母宠幺儿,朕也是寻常父母嘛!”皇帝似乎是如释重负的解嘲一笑,“不过,子女能不能担当重任,还是需要不断的试炼。烈火方能试出真金本色。是也不是?”
崔元傅立刻起身应承:“皇上明鉴。”
杜时绅放眼看去,与崔元傅的眸子对视正着。虽然闻不到硝烟的味道,但是他们之间战争的号角已然吹响了。
看来,两坛松醪春早已了结了他们之间貌合神离的协作关系,自此以后,他们将是朝堂上的敌人,你死我活才是游戏终止的结局。
面对这样被动的提前宣战,杜时绅多少有些不适应,从宫中回来,一路上他脑子里的思绪乱作一团,完全打不起精神来。
终于,坐在他对面一直在誊抄公文的一个年轻官员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步到他面前,轻声关切:“老师,您脸色不好?莫非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犯难么?”
杜时绅抬头看了看他,长叹了一声:“墨卿,你还年轻,有些事情现在和你说,还太早了。你不会明白的。”
被唤作墨卿的官员倒不以为忤,反倒愈发恭谨:“老师,凡事顺其自然就好,过度劳心伤身子不说,关键是,有些事情,谋事在人,成事却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杜时绅闷闷地应了一声,重又合上眸子养神。
墨卿见老师不再开口,于是重新又回到桌边坐下誊抄公文。
才提笔不久,就听如意轩外传来了熟悉的叫喊声:“杜小六,有种你呆在家里永远别出来!”
“跟我喊!杜小六,杜乌龟!”一个清朗的男声大声叫道。
“杜小六!杜乌龟!杜小六!杜……”紧跟其后的是十来个声音争先恐吓的呼喊。
墨卿偷眼看了看闭目养神岿然不动的老师,见他浓浓的眉头微微蹙起,又松开了,显然听得极其反感。
他听得出来,这是崔绍白正带着一群跟班儿在杜府的府门外因为上次的事情挑衅。他的老师身为朝廷重臣,不便二度出手,看来只有他来解围了,于是起身敲了敲门侧的木板。
木板很快被拉开了,露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窗户,一个仆人压低了声音道:“苏大人有何吩咐?”
苏墨卿淡淡道:“外面可是崔家的仲公子在闹事?”
“正是。不晓得要不要禀告老爷知道。”
“不必了。”苏墨卿摆摆手,“你派个人去,转告崔公子,他父亲今日刚挨了皇上的训斥,心情很不好。他来杜府闹事,回头我差人告到崔府,少不了他一顿打。六公子固有不对,可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他在杜府门前闹腾,少不了丢他爹爹崔大人的脸。让他好自为之。”
“只怕不行吧……”那仆人皱眉道,“他跟咱家六公子一样,有点那……”他不敢说自家主子犯浑,只好慢慢将声音低下去。
“他是个聪明人,好歹也还知得。”苏墨卿想了想,抽出一张纸条下笔速扫,继而折好递给仆人,“把这个交给他,他自然会离开……”
仆人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关上了小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