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山》盛水的觞

32、艾莎文萨·伊碧莉安娜

　　咚，咚，咚……
　　埃伦芙叙宫的钟声又响起了，这次是三声。
　　正午的太阳温暖着大理石砌成的冰冷宫殿，明知寒夜照旧会使自己的努力化为乌有，仍然日复一日、循环不息。
　　在空旷的大殿中央，孤零零的站立着一个女人。她垂着一头似金非金、似白非白的长发，身上穿着不属于美瑞岛的外邦服饰，只是异常华丽；女人抱着双臂，一双碧绿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这座拉维特最古老的建筑——这里是埃伦芙叙宫，拉维特的王宫，历代的拉维特之首、还有城邦的一部分贵族都居住在这里。
　　伊碧莉安所站的地方，是前殿的正中。这里视野开阔，头顶有一扇巨大的拱形玻璃天窗，毫无保留地接纳着室外的阳光。左前方和右前方，各有两条长长的走廊，连通着数以百计的房间；尽管它们的主人经常更换，但有一点伊碧莉安可以肯定：那就是走廊的墙壁上，永远悬挂着拉维特历代国王的画像。往正前走，便是主殿，那里安放着多少人趋之若鹜并不惜为之献出生命的水晶王座，而王座的正上方，是钟声的来源……
　　“咚，咚，咚，咚……”
　　钟敲了更多下，伊碧莉安有些惊诧地环顾四周。
　　周遭仍然没有一个人影，她连同这座古老的宫殿，都仿佛博物馆中老旧的陈列，被无情地遗忘在角落。
　　“咚，咚咚，咚咚咚……”
　　伊碧莉安倏然睁开眼睛，明亮而空旷的宫殿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她这才发觉自己枕在冰冷的柜台上，刚从梦中被惊醒；不远处，服装店的门板晃动着，有人在敲门。
　　她端起柜台上那盏快要燃尽的烛灯，整了整衣摆，碧绿的瞳孔闪着难以捉摸的光泽。然后，服装店的门被这位神秘的异邦女老板划开了一个缝，烛光倾泻出来，照亮来客的脸庞，同时也将夜晚的街道擦出一片清晰的寂寥。
　　“萨洛拉殿下……”
　　一身黑衣的女人把食指放在唇瓣上，示意她不要讲话，然后微微躬身行礼，对她道：“我能跟您谈谈吗？”

　　这是萨洛拉第二次打量这间服装店，尽管夜晚的烛火远不似日光那般明亮，她还是看得很仔细，生怕自己遗漏掉什么细节。
　　不远处，老板伊碧莉安就坐在柜台后面，不得不说，她的绿眼睛使人印象深刻，丰盈而圆润的身材也为大多数女人所羡慕。仅仅是这样看着她，萨洛拉就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身处埃伦芙叙宫前殿的玻利穹顶下，两旁的侍卫排列森严，仆人毕恭毕敬地领着这位异邦的来访者，向她递上镶满宝石的名帖——她掀开沉重的纸张，如同在拉维特的每一个千篇一律的清晨，念出自己并不熟悉也不想记住的名字：
　　“伊碧莉安……”
　　“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您，我亲爱的殿下。我想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我的全名是:艾莎文萨·伊碧莉安娜（Aisawendsa·Iibilianna），为了入乡随俗，所以干脆对别人说我叫做伊碧莉安……”
　　萨洛拉原本低垂的眼眸突然抬起，听到这个并非美瑞岛风格的冗长名字，她的十指在胸前交握，轻轻抵住锁骨，声音里明显带了几分颤抖：
　　“上天啊，您是艾莎文萨的女儿？”
　　“您猜的没错——把父亲的名字缀在自己的名字之前，这是大陆上异邦人的一种习俗，”伊碧莉安点点头，对她微笑，“我父亲曾经远游异国，在遥远的大陆，他遇见了我的母亲，于是我就降生在这个不幸的世界上。从我出生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您大可以放心——我向您保证，艾莎文萨殿下一直保持着自己高贵的品节，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他都是拉维特最受人尊敬与爱戴的大贵族……”
　　“可是您忘却了，我父亲是如何度过他最后几年生命的？”伊碧莉安站起来，绕到萨洛拉面前，抓住她的手说道——她仰起头望着那个表情平静地女人，灼热的呼吸打在彼此脸庞上，一如多年前犹在眼前的初见，萨洛拉漆黑的瞳孔仿佛天生就被用来掩藏心事，哪怕是片刻不经意的垂眸，都流露出不容侵犯的壁垒森严。
　　那位来自拉维特的贵族不着痕迹地脱开她的双手，后退半步，然后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头乌黑长发，还有微微飘动的袍袖。她们谁也没有说话，伊碧莉安仿佛看到梦境里的画面又重现在眼前：夜色被阳光吞噬，矮墙壁轰然倒塌，洁白的大理石柱原地拔起，不远处，水晶王座正上方的挂钟吟唱着威严的诗篇；华贵的刺绣纹饰爬上萨洛拉朴素的长袍，多余的头发被盘起，压在黑宝石镶成的小王冠下——她手里拿着自己的名帖，而她则在殿外焦急不安地等待，身后，美瑞岛湛蓝如洗的天空让她觉得分外陌生；虽然父亲留下的日记里不止一次写到这座他毕生热爱并为之奉献的城邦，虽然无数传世的书籍都极尽最华丽的语言颂扬这里的传奇故事，但直到二十二岁时，伊碧莉安带着满船满箱的货物亲自踏上这片土地，她才明白，父亲愿意一辈子为这座城邦赴汤蹈火的原因。
　　——根据拉维特的历史书记载，艾莎文萨辅佐过两位拉维特之首，西玛（cihma）和瑟拉古。在前者任期的后三年，他曾主导一场名为“彩虹荣耀”的政治改革，试图为拉维特引入民主的律法、权力受限的国王、精简的军队以及更多的个人自由。然而，新生事物总是不容易被人接受，介于改革的不良效果，瑟拉古女王刚一就任，便宣布收回艾莎文萨的一切实权，并将他软禁在埃伦芙叙宫。仅仅数月之后，这位心力交瘁的年迈贵族就在忧郁与遗憾中走完了自己的生命。
　　“他们是怎么写的？那些流传在大陆上的书籍……”萨洛拉低沉的声音打断伊碧莉安的思绪，“——艾莎文萨殿下是拉维特最富远见的改革家？最深藏不露的野心家？城邦忠实的捍卫者？还是拉维特古老律法最具威胁性的蛀虫？”
　　“我不相信，一个只在出生时见过一面的父亲，值得您花费那么多心思去思考他漫长的人生——您就像是一个读者，听到艾莎文萨殿下在拉维特推行的改革，心中也向往处处是危险，但又会永远被人铭记的生活。
　　“‘您年少时的爱人一去不返，可她不应该带走您年少时的志向与理想——毫无目标地躲在伊洛斯，聆听着蒂妮欧传人的教诲却不敢将它付诸实践’，这是您对我说过的话吧？伊碧莉安娜——真正想把它付诸实践的是您自己，您就像您的父亲一样，命中注定要去完成悲壮的不朽……”
　　玻璃穹顶上的光辉静静地洒下，伊碧莉安抬头微笑，缓缓地展开双臂拥抱这一抹想象中的温暖；萨洛拉转身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不解与恐惧，只有一瞬的悲伤，仿佛一语成谶后的无可奈何，又好像无力与命运争斗的束手就擒。
　　“萨洛拉，追求不朽——这难道不是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的原因吗？对我，对你，都一样。”金发碧眼的女人上前拥抱她，用自己迎接每一位顾客时的热情与笑容，包裹住这位还沉浸在寒冷余威中的拉维特贵族；好像永不知疲倦的阳光，温暖着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记住今天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将保管它们，直到有一天你来向我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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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
萨洛拉比谁都清楚，伊碧莉安对自己的意义——她们怀着共同的理想，那就是让拉维特拥有正义的律法。今日不愿承认的梦想，必将在明日破土而出，因为一座城邦的荣耀，足以使个人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