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山》盛水的觞

2、彩虹山石刻

　　萨洛拉（Sahrowla）从未有一刻觉得，彩虹山如此之高。
　　从前她带着自己的侍卫骑马进山狩猎，常常追逐着跳跃奔跑的麋鹿，从一个山涧飞奔到另一个山涧，跨过杂乱丛生的灌木，淌过湍急流泻的溪水，不知不觉就赶到了山巅——麋鹿机灵地跳下山去，她和侍卫却不得不就此勒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猎物逃走。
　　因为越过山巅的石碑，便是伊洛斯人的领地。
　　今天，她独自一人，徒步跋涉到此地，再没有往日的英气潇洒、前呼后拥，有的只是一件因为穿着多日而破烂不堪的黑色麻布长袍，一只被荆棘划出几道口子的鹿皮背包，和她一路上都小心翼翼揣在怀中的用羊皮纸制作的身份证明。
　　那是盖着伊洛斯（Eros）官印的外国人居住证明，姓名那一栏写着“萨洛拉”，原籍地是“拉维特（Leviath）”，迁移原因是“政治迫害”。
　　要知道，这张小小的居住许可，是她历尽千难万险才得到的东西，也是她这样一个穷途末路者最后的希望。
　　拉维特城，那个像地狱一样魔鬼专\制的恐怖城邦，她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萨洛拉踉跄地前进两步，拨开面前足足有一人高的杂草，疲惫地抬起眼眸，凝望着美瑞岛湛蓝如洗的天空。
　　彩虹山是名副其实的美瑞岛最高点：低垂的苍穹覆盖住植被茂盛的山峦，空气干燥而温暖，眯起眼睛就能看到金色的太阳高悬于波涛荡漾的海面；天空像被油画颜料染过一般，纯净得没有一丝云彩——这是大雨洗刷过后的晴空。
　　一些痛苦的回忆涌入萨洛拉的脑海——三天前，她还是被关押在监狱中的悲惨肮脏囚犯中的一员，披头散发，手腕和脚踝都被铁索磨破，像疯狗一样跟一群大字不识的奴隶抢夺食物；如今，自由的空气和希望的光芒都陈列在她眼前，只需要迈出一步，她就能进入伊洛斯，进入那个拥有“真爱之城”美称的国度。
　　可是，她并不快乐——没有谁在此时会是快乐的。
　　萨洛拉始终不明白，自己这悲惨的命运到底因何而起；她也很茫然，因为不知道一个已经失去真爱的人，落荒而逃到“真爱之城”，又有什么意义。
　　无论如何，退路已经被堵死，回头不再可能，萨洛拉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前走。
　　那块分界两城的石碑就在她眼前，岁月已经在这个古老遗迹上刻下斑驳的痕迹，若非精通美瑞岛文学与历史的人，是不会认得石碑上残缺不全的文字的。
　　萨洛拉用手轻抚凹凸不平的石碑，干裂的唇瓣微微翕动着，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彩虹……之巅……”
　　这是太过古老的铭文，无人可以考证它的年代，甚至，从美瑞岛的历史有文字记载开始，这块石碑就一直矗立在这里；白发苍苍的老者会告诉人们一个荒诞的传说：只要抚摸过这块石碑，就能辨明善恶。
　　萨洛拉还依稀记得，自己头一次从老师波利契（Pollich）那里听到这个传说时，和姐姐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甚至一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琉璃灯盏，气得那老头满脸通红。
　　麻布衣袍宽大的袖子从萨洛拉抬起的手臂上滑落，她纯黑色的瞳孔缩了一下，目光瞥见自己的身体：那是一只修长的手臂，尽管因为遭受毒打而伤痕累累，依然掩饰不了原本皮肤的白皙；她的肌肉结实有力，虎口被磨出厚厚的茧子——这是常年握剑的证明；再往上，一直到右小臂的内侧，一块黑色的刺青依稀可辨，是带有花纹的字母L。
　　萨洛拉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惊慌地收回自己的手，一个不稳跌坐在草丛中，荆棘又一次划破了她的脸颊，给这张原本就面目全非的脸增添了一道新的伤痕。
　　不过，萨洛拉早已感受不到这些微弱的痛苦，她只是环顾四周，终于在不远处的树下发现了一块残破的木片——她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拾起木片，毫不犹豫地对着手臂上的L形刺青狠狠地划下去，仿佛那根本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钻心的痛楚沿着神经蔓延全身，萨洛拉悲伤欲绝地靠在石碑下，看着殷红的血顺着手臂汩汩流下，疲倦的大眼睛里逐渐溢满了泪水……
　　“拉维特……拉维特……”她喃喃自语着，金色的阳光洒在她背靠石碑的无助剪影上，连通头顶那片深邃无底的蓝天一起，构成了一幅凄美而壮阔的画面。

　　翻过山头，前进到稍微平缓的坡地时，行人明显多了起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在伊洛斯，彩虹山上的土石、树木、矿藏、动物，甚至水源与空气，都是全体公民的共同财产，他们可以自由地取用、经营，只需遵守共和院制定的标准与限度；很多人选择在这里经商、摆渡或是打猎，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情况在拉维特则截然不同：对于这座城邦的普通居民来说，彩虹山是绝对不可踏入半步的禁地——平常，这里是贵族和大臣们专有的围猎场；不过，更重要的是，十年一度的“授剑礼”会在彩虹山举行，这将是决定拉维特城命运的关键时刻。
　　所谓“授剑礼”，其实是一场残酷的争斗。每隔十年，包括国王在内的十二位贵族会同时进入一片山地森林，他们必须穿过岩石山涧，风餐露宿，找到位于另一个山口的拉维特神庙——所有大臣将会列队在那里等候，而第一个到达者，就是他们即将十年如一日忠心侍奉的新国王，他们把它称作：“拉维特之首”（The head of Leviath）。
　　作为一名曾经常在彩虹山打猎的拉维特人，虽然早就听闻伊洛斯人的平等与开放之风，但是真正看到眼前的景象，萨洛拉还是震惊不小。
　　这里的人们服饰大多相近，不像在拉维特，凭衣服的样式就能辨认出此人的社会等级；在伊洛斯，商人与贵族同路而行，前者甚至比后者拥有更多的随从，更华丽的车马。连平头百姓都能高谈阔论几句政治，在道路两旁随处可闻大家对共和院的牢骚与议论——萨洛拉觉得自己完全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她从小生长的城邦有着天壤之别；纵然在书本中几度见闻，也不敌这一次亲身游历。
　　她还记得，姐姐对伊洛斯人的评价是“一群欲求不满的禽兽”；自己也多从别的贵族口中听到一些对伊洛斯的诋毁，譬如“毫无秩序的民主”“无所敬畏的人民”“失去尊严的贵族”等等……
　　从小就埋在心中一个疑问：伊洛斯人真的如此不堪吗？
　　萨洛拉不是一个轻易相信的人，她也不怎么与拉维特城的统治阶级来往，虽然日日身处其中，可与姐姐不同，她似乎天生就带着几分突兀与格格不入。
　　也许正因如此，她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背井离乡，远走异国，还带着满身伤痕，被迫隐姓埋名。
　　一路胡思乱想，她已经走到了山林集市的中央。
　　右手边，一个穿着粗布上衣的男人正在大声叫卖新鲜的水果；不远处，衣着考究的商人正带领着自己的侍从挑选今天才砍伐下来的木材；再往前走，三五成群的女人手工编织着衣物，等待路人选购……人人都有自己的活计，人人都神色匆匆但却充满希望。
　　那是一种在拉维特城从不存在的气息，它使年轻的萨洛拉激动得浑身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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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
Eros，有爱欲、爱神之意。
Leviathan，利维坦，海上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