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回溯（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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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千年，启垣再次来到云亭，找到了积原。
和上次一样，他的面前摆着一盘棋局。
启垣道：“千年之期到了，我要借观虚镜一用。”
积原的棋还未下完，他执白子而落，低垂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你还没告诉我你要用它做什么。”
启垣静静看着好友，没有开口。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积原坦白，然后告别。虽然他一向遵从本心，也从没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可积原与他不同，积原内心太过孤独，所以才将他这个唯一的朋友视作救命稻草。
沉默使得风声都显得尖锐了起来，积原不知何时停下了自弈，他将手收在膝盖上，紧紧攥着拳。
仿佛过了许久，他打破了这份沉默：“你是不是已经决定好，今天要和我告别了。”他的声音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启垣：“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往后三千年的历史。”积原说着，忽然将棋盘上所有棋子都扫落到地上，“为了找到救你的方法，我尝试过无数次！现在这个结局本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可你为什么还要走！为什么……”
他捂住眼睛：“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多一点留恋吗。”
“抱歉。”听到他这样说，启垣大概猜到了什么。
观虚镜原本是用来记录历史的法器，在不改变因果的前提下，可以停留千年之久。积原在自己历情劫的时间里，一定做过许多尝试，看到过很多未来。
他说：“不论你过去为我做过什么，谢谢。”
“你真的变了。”积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听我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用难过。”启垣拿开积原挡住脸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我到现在还是无法认可天道。我一直觉得我们身居高处，早就失去了聆听世人的能力，可你知道吗，我又听到了祈愿的声音，他们对褚子衿这个凡人的念愿甚至冲破了天门的阻隔……这是神官也难以做到的事。当我听见那些心声后，我就知道我还是无法放下。”
积原无法理解：“那些声音就那么重要吗。”
启垣点头：“和自由一样重要。我从不后悔追随魔尊，那段日子让我有了活着的感觉。但这也注定了我不属于这里。”
“抱歉，积原，还是违背了约定。”他抱住自己孤独的好友。
他这样说，就好像在这里多呆一刻都是折磨。
积原推开他，神色有一点扭曲：“你不该违背约定。”
“若你因此生气，不愿将观虚镜借我，我也可以理解。但我不会就此放弃。”
“你想去做什么。”积原生气的情绪还没调动起来，就被他最后一句话转移了注意。
“去找天帝请罪，再将我贬斥到下界。”
父亲可没有这么好说话，如若启垣真去请罪，等待他的只会是更悲惨的下场。
积原心知好友的心性，可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启垣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无力地垂下手，知道自己已经挽留不住了，疲惫道：“你不用去找父亲，我会把观虚镜借给你。”
启垣蹲下身，替他把散落满地的棋子一个个捡回棋篓，再按照记忆摆成千年前的那副棋局。
积原将法器现出，精致古朴的圆镜在他掌心上下漂浮，最后问道：“你不怨我把你强行拉回来吗。”
“怎会，这千年时光有你这个朋友相陪，不算寂寞。”启垣看着远处金色的霞光，和飞翔其间的飞鸟，说：“可惜，我们的时光太长了。”
“是宴席总该有散场的那天，”待到所有棋子都已归位，他站起来，回首做最后的告别：“我要赶去赴下一场了。”
“等等——”积原跪坐在地上，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其实千年前我骗了你，观虚镜那时还有一次回溯的机会。”
“骗你是我最后悔的决定……你还剩两次机会，先回到过去，回到观虚镜落到凡间的那个时候。”
“为何？”
“……你会知道的。”
启垣选择相信好友，他依言回到过去。
当周围的一切开始溯回时，心中的渴望会带着人去往他最想回到的地方。记忆的洪流带着启垣和褚子衿来到了命运的节点。
这是观虚镜落入凡世的那个夜晚。
在西南边陲一个叫炉土的小镇上，一个流浪的小乞丐为了有口饭吃，加入了山上为祸一方的强盗。因他模样乖巧，聪明又机灵，所以强盗老大派他下山混入城镇，调查情报。
小乞丐完成得很好，粮仓在哪儿，谁家富有，他都调查清楚了。可强盗们却一时兴起，下山将整个城镇的人屠杀干净。
在满城血色里，强盗们守着粮草和美酒，聚在一起吃喝庆贺。
小乞丐独自走在街头，看着满地血迹。一个给过他馒头的老婆婆倒在血泊中，怀里护着和她相依为命的老狗，那只黄狗侥幸逃过，呜咽着用脑袋不断拱起老婆婆了无生气的脑袋。
小乞丐目光无神地看着。
直到深夜里，他趁着强盗醉酒之际将所有粮草点燃，今夜风向正好，火星飘过房屋和车马，顷刻间便窜成大火苗，火焰越涨越大，将整个小镇都卷了进去，这些强盗毫无防备地被围困在了火海里。
在火势焚天，没有人能逃出去的时候，小乞丐也留了下来，坐在原地，看着头顶月光，静待死亡到来。
启垣站在墙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深陷火海，当他认出那孩子是谁的时候，褚子衿的意识已经先他一步，占据了他的身体。
褚子衿并不为夺舍，而是想要救那个孩子。
在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就要被火舌吞没之前，褚子衿挥动手中含霜剑，只挥了一下，满城火势瞬收，熊熊烈火被封在冰雪之中。
他轻盈地跃下墙头，来到小乞丐面前——凑近看才发现，这孩子果然是荀先，长得简直就像缩小版的荀先。
小孩呆呆地将目光从月亮移到他身上。
他走过去，把看呆了的孩子抱在臂弯，那孩子把头埋进他怀里，脏乎乎的小脸蹭脏了他的白衣服，但褚子衿并未制止。
他把孩子带到了城外，站在崖边，能看到北方仙山模糊的轮廓。
孩子明亮的眼神像只小兽，直勾勾仰头看着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是坏人。”
虽然孩子说自己是坏人时候的表情很认真，可褚子衿看着他脏兮兮的小脸，心中有些柔软。
他无法告诉年幼的荀先往后十数年的相遇相知，想了想，便说：“想知道答案，便来北极仙门寻我吧。”
此刻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句话埋下的因将在之后结出怎样的果来。齿轮向前拨动一格，连带着诸多相连的因果转动了一轮又一轮。
褚子衿感觉到空中的风向正在发生变化，他知道这次回溯的时间快要用尽了。他把荀先轻轻放下，小孩却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褚子衿用很轻的力道把他的小手掰开。
“你是北极仙门的仙人吗？只要我也学了仙术，就能见你吗？”小孩跟在他后面追着问。
褚子衿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眼前逐渐模糊，属于启垣的意识重新掌控了这具身体。
褚子衿方才对因果造成的影响，令他们这次的时间回溯之行马上就要结束了。为避免影响扩大，启垣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可荀先还紧跟在他身后，不想被甩下。小孩抓不住他的衣角，便胡乱地伸手，一把扯住眼前飘飞的发带，给拽了下来。
启垣长发散开，他想到什么，震惊地回头。
他看到这孩子展开了一个缺了一颗牙的笑容，还举起手，宣誓一样给他看手中的发带。
他眼中闪过紫黑色的雾气，那是情蛊的诅咒，也是他最初的心魔。
时间到了。
云亭之中，启垣从镜中回归，他发丝散乱，面色犹有震惊：“刚才的那是……”
“是由你，和那个褚子衿改写的历史。”积原道。
至此，启垣终于明白为什么荀先曾经说见过他了。他们确实见过，只不过见面时彼此来自不同的时间，且荀先初遇的不是他，是被困于他体内的褚子衿。
若非褚子衿救了荀先，也不会有之后的故事发生，启垣就难以回到天界，但若他不回来，也就无法回到过去救荀先。所以冥冥中早就注定了他的选择会补全因果。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启垣问。
积原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过身，不让友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你该走了。”
启垣再度将目光移到观虚镜之中，这一次，他会回到通天塔之战，在自己神魂恢复之后放弃神格，然后等褚子衿的意识在凡间温养、恢复，足够占领神魂之时，褚子衿就会醒来。
……
人界，距离通天塔之乱已经过去三年。
那日在深坑之下，荀先和其他醒着的人亲眼看到从褚子衿身体中溢出点点荧光，构筑成一道虚幻的灵体。
荀先质问对方，褚子衿的神魂在何处，灵体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而后突然化作一道流光，重新回到褚子衿身体之中。
此后三年间，褚子衿沉睡不醒，荀先将其安置在北海结界，不离不弃地守候。
七月十九，值神青龙，宜动土、祈福、婚嫁。
修真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宴。
——妙春阁阁主方月瑶和明火宗宗主靳离喜结连理，结成道侣，大婚当日宣布两派从此合为一家，新牌匾“阳春”就等晚上剪彩了。
明火宗宗主靳离难得开窍，包下附近城镇的空地场子，他亲手做了许多特制烟花，嘭嘭嘭窜上天，点亮了十里夜空。
荀先在北海也隐约可见。
他靠在树下，树下摆了一坛酒，两个杯盏。
他对沉眠在身边的褚子衿说：“师尊，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也给你放过这样一场烟花？比他这好看多了。”
褚子衿闭目似眠，像往常一样没有回应。
荀先继续道：“前段时间回了北极仙门一趟，替师尊看望故人。二长老和诸位师叔师伯一切安好。二长老脾气还是那么不好，看见我就要拔剑，幸好我跑得快。他说我罔顾道德伦常，让我把师尊还回去安葬，我怎么舍得……路上遇见了师兄师姐，他们也劝我看开些，不能总是沉湎于过去……总之就是，鸡飞狗跳。”
他拿起酒坛，拆开酒封，给自己斟了一杯：“或许对他们来说，只是失去了某个人，日子还要继续，可我自心魔驱除后，再无其他执念，只剩下师尊这一个牵挂了。”
他抬头看着星空，独自饮下这杯酒：“接下来的一年，我会继续之前的约定，到人间四处走走，不过师尊放心，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他没有注意到褚子衿的尾指轻轻动了一下。
荀先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许多酒，他从前便不胜酒力，很快便头脑昏昏涨涨，眼前模糊。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他人圆满的结局，不免感伤，他絮絮地诉说着从前的事，不知不觉眼眶有些发湿，然而在恍惚之中，他感觉有人替他擦拭眼尾。
“我是在……做梦吗。”
居然看见了师尊。
荀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吓了自己一跳。
他晃了晃脑袋，直接扒到师尊的胸口上，酒坛子被他急切的动作带翻了。
就算是做梦，他也不想放手。
这具身体是温热的，甚至还有熟悉的气息。荀先觉得自己真的醉了，醉的不轻，不然怎么会做这么逼真的梦。但他又希望不要醒来，就这样一直醉下去。
“我回来了。”褚子衿说。
“荀先，你不是做梦。”褚子衿重复道：“我回来了。”
然后他抬头看着夜空中北方的明星，无声说了一声“谢谢”。
酒意被冷风吹散，荀先身体奇异地发颤，全身都在紧绷，他紧张地把手贴上褚子衿的面颊，来回摸索，像是要以此确认眼前确实是真人，这不是自己的梦境。
褚子衿并没有躲开，但因为荀先的动作眼睫轻颤，在那只手碰到眼尾时不得不轻轻闭上一只眼睛。
这样灵动的人，这么温暖的温度。
下一刻，荀先的手滑到褚子衿衣领上，拽得紧紧的，然后将脸埋进去。
他无声地呜咽着，头一次在师尊面前这样无措，像个丢人的小孩子。可他真的忍不住，想要把心中所有委屈和彷徨都哭出来。
褚子衿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抱住他，今夜第三次，说出那句最安心的话语——
“我回来了。”
远处烟花绽放在空中，热烈璀璨，一如凡间无数美妙光景。
时光在世人眼中是短暂的，而在仙人眼中却又太过漫长。
有人想要突破凡人寿命的桎梏，就有神想要舍弃漫长虚渺的余生。
但在这或长或短的时光中，人们总在相遇。
这次相遇，荀先不会再放手了。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回溯（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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