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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朝野震惊。

      各方异动。

      七月二十三,大中午的太阳火辣辣,豹房里也热的人受不住,小娃娃·朱载垣正闹着要去太液池玩水,礼仪大太监来告诉他,有大事发生。

      他乖乖地穿好热热的常服朝靴带好朝帽,在几位老师声声叮嘱不能“禁海”的话语中,乖乖地去热热的乾清宫紧急召开小朝会。

      就听着朝堂上几派人关于处理方法,吵翻天。安抚沿海受难百姓,抚恤战死将士;日本贼人逃亡朝鲜海域,当追杀,这些个不用多说,这都不做,大明人集体抹脖子算了。可是该怎么处理这个事情那?
      主战的,主和的,还有说要禁海的,要杀去日本报仇的……种种不一,除了刘健、杨廷和、谢迁……这些老臣一直保持沉默,相同的是一个个臣工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的,就差撸袖子打起来。
      小娃娃习惯性地不管事儿,嫌弃他们太吵,气呼呼地一瞪眼,礼仪大太监立马亮嗓子,群体安静。

      安静中,小娃娃抬手揉揉眼睛,饿了、困了。礼仪大太监张嘴就要喊“休息”,兵科给事中夏言,站出来。

      夏言,四十岁,出身军籍,正德十二年的进士,因为地方做官政绩好,刚刚升回京城,他以直言为己任,一心报效国家和皇上,慷慨激昂,言词恳切。

      “启奏皇上,海外贸易利益巨大。大明朝自建国之初,便确立明确的海贸政策,严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朝贡贸易是海外诸国唯一可以进行贸易往来的机会。
      朝贡贸易发达兴旺,大明上国各国来贡,本是大喜事。只臣听闻,朝廷对朝贡的队伍,包括商队,概不征税。各国贡使团队中夹杂着众多的商贾,通过市舶贸易可以获得巨额利润。番使多贾人,来辄挟重资与中国市……”

      夏言愤怒于形色,怒目圆睁,记忆中沿海军官过的苦日子都在他心里。

      “皇上明鉴。百年来,沿海下级官员有无数次,鉴于宋元时期皆征税,且看到贡使所带私物越来越多,屡次奏请征税,皆被拒绝。
      朝廷还规定‘凡贡使至,必厚待其人’,对他们携带的货物,皆倍偿其价……臣明白,番邦小国向中原朝贡,接受册封,有着悠久的历史,大明定鼎江山,自当继承这一传统。然‘两夷仇杀,毒流廛市’,倭祸起于市舶,沿海百姓无端遭难,臣心痛苦。
      臣建议,乃裁闽、浙两市舶司,惟存广东一处,明确禁止大明和日本的朝贡贸易。”

      夏言躬身叩拜,一颗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小娃娃还没反应过来,老臣们抬抬眼皮,就听其他大臣此起彼伏的回应。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皇上,朝廷开恩开放港口贸易,然沿海百姓私自下海,沿海倭寇横行,遗患无穷,当禁海。”
      “臣附议。”

      一人一句,小娃娃大体听明白了。
      朕的大臣们都认为,单单大明朝与日本的贸易途径完全断绝,还不够。中原的朝贡传统是亏本买卖,不能废除,干脆不再来往——那既然全面禁海了,那市舶司也不需要了,废除福建、浙江市舶司,只留广东市舶司一处。

      小娃娃的大眼睛注视下方的每一个人。
      老师们和阁老们日常讨论的学问他都记得——朝贡贸易不是亏本买卖。海贸利益大,可以给大明,给他,赚很多很多亮晶晶的宝贝。
      小孩子的目光纯粹干净,照出来殿里不见天日的隐晦。
      除了,夏言几位臣工,是真的不明白。夏言自觉一腔忠心为国为民为君,人直挺挺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毫不畏惧生死荣辱。

      小娃娃想起上朝之前老师们的叮嘱,不吱声。
      大臣们都知道皇上还小,这个朝会就是一个形式,最终决定有几位首辅大臣下,可还是在奶娃娃皇上的注视下,不敢吱声。
      还一个个的,低了头。
      刘健、杨廷和、谢迁……一些老臣看着他的皇上,安静地等候,胸腔里有莫名的期待,自己都没有察觉。

      夏言到底不再是军官家里的愣小子,自从中进士做文官,其实他非常有做官的天赋,他发现形势不对,奈何碍于出身见识不知真相,还能梗着脖子坚持己见。
      “皇上,大明的海贸,当禁。老百姓都说,朝廷每次从藩国收一点儿土豆白菜的土特产,给回去一车一车的珍珠白银、药材粮食。皇上,我们大明,不是冤大头啊皇上!”
      “皇上,这些银子,如果用在地方,可以使多少大明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夏言伏在地上,一番话说的自己犹豫顿消,悲痛难言。

      小娃娃皇上安静地听着,没有闹着退朝,也没有喊热喊饿。皇上快两岁了,白白胖胖的肉乎乎的一个红团子,却是可以在龙椅上坐起来。

      他不光长高一点儿,脸上表情更丰富,会独立地学小螃蟹走路,还天天跟着老师们耳濡目染的学习,语言能力进步飞快,词汇量呈现爆炸式增长,他还小人儿好奇心重,好学,聪明,过目不忘,听了就记住……

      大明朝,总共也就三个市舶司。
      关了两个,只剩一个?
      那不就是大明的宝贝,他的宝贝,从三个变成一个?
      他爹说他什么不管,只管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地长大。
      他祖母他娘满朝满宫的人都说,大明是他的,大明的子民和宝贝都是他的。

      已经隐约有“内外之分”的小娃娃明白了,日本人不是他的大明人。

      他天生的护短性子冒出来——日本人大大的坏,杀了他的子民,抢了他“亮晶晶的口粮”,他不开心,他爹说谁要他不开心,他就砍谁的脑袋。

      满朝文武大臣就见皇上的小胖脸一肃,对着夏言的方向小胖手一指,浑身杀气腾腾:“日本人坏,砍脑袋。”

      !!!

      可了不得了!!!

      “日本人坏,砍脑袋。”“日本人敢欺负朕,欺负朕的子民,朕要砍他们的脑袋。”

      当然你要敢不同意皇上的话,也可以理解成“谁要禁海,朕砍谁的脑袋!”

      刘健、杨廷和、谢迁……一些老臣俱是心神一震,就觉得心中激荡,无法言说。
      夏言呆呆地看着皇上的小胖手指头,嘴巴微张,彻底傻了——皇上,命令他去砍日本人的脑袋?

      虽然小娃娃还不到两岁,还没亲政,可他这句话说出来,那真不是虚的。
      文臣们一时鸦雀无声,刘健、杨廷和、谢迁……一些老臣,忍禁不住地面露微笑,瞅着奶娃娃皇上,笑得那个宠爱。

      小娃娃发现他们都不吱声,知道他们都“乖乖”了,满意。

      自觉吩咐完话了,大事情处理完成了,饿了,去后殿吃完一顿奶,用一份蛋羹做辅食,宣布退朝。

      朝会结束,天儿还是一样的热,宫人瞧着皇上热的额头冒汗,赶紧给他换衣服。乾清宫的臣工们摇着蒲扇忙乎。
      皇上说“日本人坏,砍脑袋”,他们身为大明人,面对同胞身死,百姓遭难——皇上的命令,那自然是捏着鼻子拧着头皮也要,撸袖子上。

      有那些算计不成心里不甘的人,不敢抱怨皇上,就去抱怨夏言不给力,就是因为他出头,才惹得皇上对日本人生气!

      一起子人瞅着夏言还没回魂的模样,皮笑肉不笑的:“恭喜夏兄,贺喜夏兄。听说夏兄出身军籍,此番跟着出海领兵,确实最为合适。”
      “那可不是?我们皇上啊,就是圣明,给夏兄这个机会,给我们大明同胞们,报仇雪恨。”
      “皇上圣明。不光是日本,那日本人犯事后逃亡朝鲜海域,夏兄,你可能还要去一趟朝鲜啊。”

      夏言面皮紧绷,紫涨紫涨的。

      刘健、杨廷和、谢迁……几位阁老冷眼旁观,只一一吩咐人去完成皇上的命令。

      满朝文武因为皇上的一句命令,忙得脚不沾地。
      沿海地方官和大明水师收到消息,更是震惊的跳起来。
      湖广兴王府,坐等好消息的兴王,收到朝廷没有禁海的消息,仿若蒙头一棍打在头上,一日未食,一夜未眠……

      各方震惊,震惊过后各方怀揣小心思各自忙乎的时候,奶娃娃·皇上,八月初一大朝会结束,脱去一身沉甸甸的正式袍服,吃奶、用辅食,累了困了,要休息。

      一觉醒来,宫人给他穿上锦缎做的粉底皁靴,双肩团龙绣日月十二章的正红色常服,金、玉、琥珀、透犀做的革带、搭护,金玉二龙戏珠的乌纱翼善冠……他美美的,迈着小短腿,去孝顺祖母和亲娘。

      等到下午时分,午休起来,一身绿色的缂丝短袍小裤裤,绣着黄色小龙,完成人生大事吃喝拉撒,顿觉浑身轻松。

      和唐伯虎老师画完一副牡丹画儿,钻完一个假山,身在豹房的小池塘边,眼前绿柳成行好不惬意。躺在刘成学的怀里,听身边的谢丕侃侃而谈,更是喜欢。

      谢丕挂职翰林院编修,本人学富五车,文采风流,还随了他爹大学士谢迁的“仪观俊伟,秉节直亮、见事明敏,善持论”,四十岁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身青色常服儒雅清正,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小娃娃喜欢。

      “日本啊,现在正是分裂的时候。幕府将军被架空,没什么权力,只能由着那些大名玩。大名,就是类似藩王,不过他们是,手握重兵家养武士的实权藩王。这些藩王中,其中就有俩大名,最有势力,细川氏和大内氏……”

      “细川氏和大内氏,各从幕府将军那搞到半个堪合——堪合,就是大名和日本来往贸易的印信,跟我们调兵的虎符类似。
      一个堪合一分两半,大明和日本各持一半,日本使节来到宁波后,两个堪合破镜重圆,合得上,市舶司就高高兴兴验你的货,合不上,那就骗子嘛,敢骗我大明官员?”

      “敢骗我大明官员?”谢丕说的声情并茂、绘声绘色的,小娃娃听得兴起,冷不丁学着他的声调气势汹汹地重复一句,引得周围的人都乐呵。

      谢丕对于皇上的捧场非常欢喜,非常荣幸,说的更为起劲儿。

      “这次日本来的两个堪合,真倒都是真的,但时间有个先后。一个是这次的,一个还是以前的。大内氏的使者宗设谦道拿的是这次的,细川氏的弯冈端佐拿的,是以前的……”

      “以前的,那自然就是作废的。而且宗设先到宁波,端佐后到。按说,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天上掉馅饼,也只有起得早的人捡得到。但坏就坏在,端佐的副使,是明朝人。这大明人啊……哎,臣和皇上细细地说。”

      皇上立马重复一句“细细地说”,谢丕那真就细细地说。

      “沿海的大明人,和日本人的关系,某一方面,称得上一衣带水的街坊邻居。都是在海上讨生活。
      这个大明人名叫宋素卿,生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原名朱缟,幼学弹唱。其叔父与日本商人做漆器生意,未按时备齐货,狠心将他卖给日本人抵债。他也是有几分才气,跟日本商人到日本之后,书写几篇励志故事,成为细川氏的家臣,否则,也做不了人家大名的副使呀。
      正德五年,细川氏与大内氏假借‘日本国王源义澄’,也就是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澄的名义,联合向明朝派出遣明船,贸易数额巨大,其中宋素卿抢先一步,向当时权倾一时的宦官刘瑾赠送黄金千两,获赐飞鱼服,这是前所未有的荣誉……”

      小娃娃皇上听得认真,模糊明白宋素卿的来历和作为,行贿,他知道。小娃娃聪明,知道行贿的事儿,只不明白,为什么宋素卿给刘瑾黄金买飞鱼服。飞鱼服是大明宦官和锦衣卫穿的衣服,尚衣监报账,是十两一身呀。

      小娃娃也没问,继续安静地听。

      谢丕、刘成学、杨慎、唐伯虎、王守仁……这些老师伴读们,瞧着皇上乖巧倾听的模样,都是宠爱地笑。
      他们哪里能不知道皇上这个岁数,根本没有记忆,更是听不懂?可是皇上要知道,他们作为臣子的,那就要说一个明白,皇上就是皇上,多大的皇上,也是皇上。

      宫人送上来两份茶点,谢丕用一口茶,继续。

      “这次,他虽后到,但想法更新潮,准备更周全。他知道明朝的官员——管市舶司的太监——要什么。不就是银子嘛,给就是。
      给了银子,就好说话了。后到者,先验货。宴会时,出了银子的,“买”的座位,就靠近主人,得到更多直接交流的机会……”

      这对于先到者·宗设而言,不能忍啊不能忍。我的勘合是最新的,我的船先到的,我却处处受打压——回到日本,我怎么跟主人交待?
      身为勇猛的日本武士,占据有利地形,却打了败仗,我不得切腹谢罪啊?你这是逼我死呀!
      人心里憋气,有的就吞了,自己被气病;有的往外发,把别人搞定。宗设就是如此。宗设不想死,不想忍,那就打呗。验货被你抢了先,打架我可以抢个先。
      宗设先下手为强,出奇不意之下,端佐被杀,宋素卿逃跑。宗设追着宋素卿在宁波一路烧杀抢掠,大明的守备将领们,战死好几个,民间称“争贡之役”、“宁波之乱”。

      小娃娃听完争贡之役、宁波之乱的来由,大眼睛里全是问题。
      朝贡他知道,藩属国给他送亮晶晶的金银珠宝。可是为什么争贡?朕喜欢宝贝,其他人也喜欢。喜欢就自己护着,为什么要争着送给他?
      犯事儿的是日本人,不是宁波人,为什么叫宁波之乱?

      他自己“以己度人”自觉非常想不通,小胖手拍打手腕脚腕上的金珠子佛串儿,小奶音里也全是问题:“日本人坏,宁波人,朕的。亮亮,喜欢。”

      谢丕笑,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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