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归人 ...
-
云攸在鸣凤城逗留了许久。
杏花从纯粹的红色渐渐变成透明,再到如雪的白色,可是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鸣凤城新上任的城主顾铭也动了心思。他在赴任的那一天,远远距离鸣凤城三里,都能够看到那狰狞的火势,直到逼近了鸣凤城,看到那在火焰之中颓然剥落的废墟,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何谓炼狱。
城中白骨与焦土凌乱地散落,摇曳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影子。这场大火似乎是陡然降落在鸣凤城的,没有预示,没有征兆,却久久地在这片土地上停驻,露出张牙舞爪的样子。他听着长史的汇报,心中的疑窦与惊惧无法消除。
这种力量,非人力所能及,这场灾祸的根源,或许是在他们无法企及的地方。他仰望着苍穹想,谁还记得,原本顾家就是凤凰的后代,居住在遥远的天际呢?千万年过去,甚至不少顾家子弟都以为这只是谣传杜撰,而顾家却越加固步自封——功法口口相传,只严密地在自己这一脉传承。
于是,只有极少数的顾家子弟,才有机会接触到顾家绝学,凤凰诀。可是血脉的纯净并不能保证修习成功:这一百多年来,能成功修炼凤凰诀的,顾家嫡系子弟中也不过寥寥数人,更不必说这次鸣凤山庄覆灭,又少了两人。
顾铭沉沉叹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或许鸣凤山庄之祸,与凤凰诀有关——毕竟在传说之中,习得凤凰诀,可以涅槃,几乎不死不灭,谁不动心?可只有修习得磕磕绊绊的顾家人知道,凤凰诀,只是鸡肋罢了。
他已经老了,早过了做梦的年纪,也飞不动了。可是他的儿女正值青春年少,不该止步于此。鸣凤山庄的前车之鉴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的儿子拜云攸为师。
那个人,一定是位高人。
在他的一众幕僚眼中,城主顾铭对那个自称云攸的人,态度过于谦恭了。星章阁?没听说过啊。他们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无奈:城主被那场大火吓得不轻,明明是暴徒引火焚城,却偏偏要往这些鬼神之说上想。
未知生,焉知死?偏偏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看不穿,放不下。这也罢了,城主竟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留在府上,好生招待,又令大公子随侍左右……真是病急乱投医!
可是他们不知道,顾铭第一次见到云攸,是在鸣凤山庄。
在大火平息后,众人才缓缓入城,然而,彼时鸣凤山庄的火焰却并未完全熄灭。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独自夜探鸣凤山庄。
他原本非常自信。顾氏,原本就是凤凰的后裔,不过是普通的火焰,奈何不了他。可是他错了——钻心的疼痛告诉他,那火,并不寻常。
那个时候,他看到了云攸。云攸站在那一丛火焰中,仿佛感觉不到火焰的灼伤一般,施法将他带了出来。
“你是顾家的人。”云攸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你想要找到什么呢?”
“阁下怎么知道?”顾铭脱口而出。
“也只有自诩是凤凰后裔的顾家人会直接往火焰中走,”云攸没有看他,“可惜,千万年过去,凤凰血脉也该被稀释得差不多了。”
这个人很了解顾家!顾铭全身冷汗涔涔,竭力冷静下来:“方才多谢阁下出手相助。阁下在这里,也是为了探查鸣凤顾家的事情吗?”
“这里没有什么蛛丝马迹,走吧。”
“请等一下。”顾铭敛衽对着南方拜了三拜,才站起身来。
“在你离开之前,把你们顾家的东西带走。”云攸那双淡漠的眼睛微微动了。
顾家的东西?顾铭环顾一周,又循着云攸的视线望过去。只是一堆烧焦的枯木罢了,这么想着,他还是扒开了那黑乎乎的焦炭。
有星光一点盈盈跃了出来。
这是……剑刃在月色下仿佛涌动的秋水,在火色的掩映下有一种冷漠的艳丽。顾铭有些不可置信地将剑握在手中——这是破月!可是为什么灭了鸣凤城却独独将破月扔在这里与槁木为伴?是不屑于这柄神剑吗,可是这样暴虐的手法分明昭示着他们的张狂。那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怀抱破月跟在云攸身后,离开了鸣凤山庄。
后来他提出,请云攸在府上住下。令他惊讶的是,云攸并未拒绝。
他仿佛在鸣凤城寻觅着什么,又似乎只是漫无目的地停驻。这个人的目光,仿若失去了焦距,顾铭不止一次这么想,可是越发不敢怠慢。这种高人的想法,不是可以随意揣度的。
于是顾铭吩咐长子顾念,好好招待云攸,多多在高人面前表现。
鸣凤城不安全,或许,顾家也不安全。他恨不得让顾念生出双翼来,离这些不确定远远的。他疲倦而苍老的眼睛看着在庭中习武的儿子,脸上升起一丝自豪来。
泽墟,距离鸣凤山庄并不太远。
然而现在,这里仿佛是从鸣凤城割裂的一方净土。
明殊站在这片土地上,不禁再次这么感慨。
谁能想到,在这满目苍夷的焦土之上,还有这样的所在?
人间四月,芳菲之时。有桃李,有梨杏,有春色。
没有想到这里居然没有被烧毁……太好了。
比起冷冷清清荒废了的踏雪园,夫人会更喜欢这里吧。明殊想着,在一株绽开绿芽的梅树下停了下来。
她从怀中取出那支夫人赠予的簪子,在湿软的土地上写下“玉碎犹清越,花凋忆音容。春水东流去,好梦去人间”的悼词。她又在一旁写下“池鱼无辜,不能越龙门,唯期相濡以沫,釜中聊以安慰”几句,作为给众人的墓志铭。
想了想,她将那支簪子置于一旁。
她早已看出,夫人对这支簪子的不舍。只是夫人神色黯然,又一再坚持,她便收下了。既然夫人已经去了,她想,这支簪子最好的归宿,便是代她陪着夫人。
时候不早了,不能让辛夷他们担心。
她有些不舍地回头一望——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然而她突然顿住了。
我……好像听到了夫人的名字。明殊停下脚步。
低低地,又传来一声,顾明诸。
很近,明殊警觉起来。她四周应该没有人才对,可是那声音,仿佛就在耳旁——这个声音是从锦囊传出来的!她觉得云霜给的锦囊灼热起来,慌忙藏好:这里面夫人交付的东西,绝不容失。
“你……”身后传来一个错愕的声音。
还有谁会来这泽墟呢?她疑惑地回头望去,便看到了一个白衣人怔怔地望着她。
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惊骇、悲伤、悔恨在他的脸上闪现。
云攸原本是为了甩掉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顾家小子闲庭信步,不知不觉竟发现掩在阵法下的这处所在。看这阵法与星章阁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许是同出一脉,于是他不由得循着设下阵法的手法破解起来。
他越来越心惊——这手法过于熟悉,仿佛是刻在他的记忆中一般。他恍惚了一刻,才想到,或许这阵法,是云溪设下的。
他的心里突然腾起一丝不切实际的愿望。或许……她没有死去。或许,她就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在红莲净火之中,云溪这个人是彻彻底底地不存在了,这世上甚至不会留下一丝她的痕迹。
可是他还是走进了阵法之中,带着一丝自欺欺人。
阵法之中果然别有洞天。令他称奇的是,这里完全没有被灼烧过的痕迹。杏花吹雪,仿佛在树下便能白头。
云攸闭上了眼睛。
许多年前,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站在漫天风雪之中等他。
可惜,他们尚未白头,那个人便不在了。
风未停,人已别,话常休。那个人早就在他回身之前离开了。他抬头望过去,一树杏花簌簌,可不是那记忆中的寒香。不过也不重要了,都结束了。
他正准备回去,突然察觉到一丝熟悉的灵力。
他感应到的,是他自己的神识,被封存于那支簪子中的一缕。
怎么会!难道……是那个孩子?云攸猛然想起被他带到红叶谷托云霜照料的顾明诸,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与歉疚。也是,都已经清明了,那孩子也是来祭拜亡故之人的吧。他循着神识,看到一株树下,卧着那支簪子。
一旁有隽逸的字迹,想必是几句悼词。
“云溪……”他喃喃自语,终于下定了决心。
对了,那颗珠子。
只要感知他设下的封印,便能感知到那个孩子了:“顾明诸——”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孩子。
可是——错愕的反而是他。
太像了。这个人……与云溪太像了。
近乡情怯,近人……亦如是。云攸一时之间竟分不出这是幻象还是真实。
定了定神,那个少女墨色的眼眸仍淡淡地望着他,虽然没有一丝一毫外露的情绪,但是扣在袖中的双手满是戒备。她袖中传来的神识波动,正是那颗珠子上的。
那颗珠子怎么会在她身上?这种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由旁人保管,这到底是……
“阁下是鸣凤山庄的旧友?”先开口的反而是那个少女,她微微低头,向他一揖,又似不经意地问,“我方才好像听到了少庄主的名字。”
“不过是与姑娘袖中之物似乎别有渊源罢了。”
袖中之物……难道是那枚珠子?!
“我是红叶谷的医女,名叫明殊,此番是奉命来到鸣凤城。阁下不妨直言。”明殊心道,即使云攸如此说,也是敌友未明,不如搬出红叶谷试探一二。
红叶谷的人?即便如此,那颗珠子可以固人魂魄……不对!云攸神色微变——眼前这个少女的魂魄有异!
这是怎么回事?云霜不是说将那颗珠子物归原主了吗,怎么会在眼前这个少女身上?可是对上她淡然的眼眸,云攸知道,自己是问不出什么的。
或许,是时候再去一趟红叶谷了。
“可算是收拾干净了!”辛夷长长地拖着调子伸了个懒腰,满意地环顾着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屋子,拍了拍川穹的肩膀,“走,我们去叫姑娘。”
川穹对她摇摇头:“明殊姑娘早就离开了。”
“什么?!”辛夷杏眼圆睁,“明殊姑娘走了?她去哪里了?”
川穹无奈地叹气:“自然是去祭拜顾庄主他们了。”
“川穹,你竟也不叫我!明殊姑娘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出来之前主子反复嘱咐我的,”辛夷生气地责怪道,“你竟一声不响任由姑娘一人出去,若有什么差池,你让我怎么和主子交代?我这就去找人。”
“别费力气了,”川穹叫住了她,“你以为明殊姑娘为何要带我们来这里?院子外有阵法,还是她带我们进来的。若她不想要我们跟着,我们也出不去。”
“川穹,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辛夷,你要相信她,”川穹耐心地劝慰说,“我知道你也是担心她,可是明殊姑娘一定不希望你看到她难过的样子。你不是说过吗,她喝药都不用蜜饯,一定很勇敢。没有人希望将狼狈伤心的一面展露人前的。”
“唉!”辛夷丧气地坐在了门口,垂下了脑袋。
突然她跳了起来:“你看,这是明殊姑娘的字!”
“抱歉,等我回来,不要担心。”
辛夷喃喃自语:“姑娘对这里熟悉,应该不会有事的……等她回来我可要好好数落她。”
于是辛夷和川穹等了半个时辰,等到了——
意料之中的明殊,和意料之外的星章阁阁主,云攸。
川穹忙请他进去坐下,辛夷亦微笑着与云攸见礼。
“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在门外,她忙拉过了明殊,又是困惑又是不安地低声询问,“怎么云攸阁主也过来了?发生什么了?”
云攸阁主?看来确实是红叶谷的熟人。明殊稍稍放下心来,可是云攸的态度让她十分在意。既然此人这么在意那颗珠子,莫非与鸣凤山庄有什么特别的渊源?然而现在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看着不明所以的辛夷,她刚要低声解释,便听到了云攸的声音:“你们都进来吧,不必拘礼。”
“你们为何来鸣凤城?”云攸自言自语,“是云霜派你们来祭拜她的吗?”
“其实我们是护送明殊姑娘来此处祭拜。”还不等明殊阻止,心直口快的辛夷已经说了出来。明殊无奈地垂下眼眸,却没有错过云攸某种一闪而过的错愕和疑虑。这个人……和鸣凤山庄有什么关系吗?无论是看她的眼神,还是对那枚珠子过分的在意,都太奇怪了。
云攸点了点头,打量着屋子中的陈设:“你们还要在此处停留多久?”
“事情已经办完,不便久留,这就要回去了。”明殊在辛夷开口之前说。
“这样。”云攸沉吟片刻,“我也有事要造访红叶谷一趟,不如就此同行。”
“主子会很高兴的,不知阁主打算何时启程?”辛夷对明殊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明殊会意地点头。
“我还有些琐事,大概还要停留三日。”云攸沉吟片刻,“三日后城门外,我会与你们一同回红叶谷。”
毕竟,顾铭的儿子总归应该给个交代。
他转而看向明殊:“你是叫明殊是吗?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果然……
“那么我们先退下了。”辛夷和川穹对他们微微点头,然后退下了。
明殊上前一步。她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依靠红叶谷的庇护,终有一日要独自面对这些的。她低头,对云攸深深施礼:“方才冒犯先生了。”
“无碍,”云攸稍稍点头,“你的身上,为什么会有引魂珠?”
引魂珠?微凉的触感透过柔软的绸缎传递到指尖,明殊下意识地攥紧了云霜给的锦囊。锦囊中的珠子,就是这人所说的引魂珠吗?看着明殊犹疑的神色,云攸问:“可否给我看看?”
要给这个人看吗,可是她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可是即使只是初次见面,她便直觉这个人很危险,拒绝的后果,或许她承担不起。辛夷和川穹既然没有阻拦的意思,那么至少他的立场是与红叶谷一致的吧——现在也只能这么乐观地想了。
这个要求根本不可能被拒绝啊,毕竟……如果云攸执意,她毫无阻止的能力。于是明殊将那只锦囊捧到云攸面前:“这确实是鸣凤山庄之物。”
云攸却并没有接过那只锦囊:“为何此物在你身上?”
明殊方才一瞬间的疑惑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那么她是真的不知道锦囊中这颗珠子到底意味着什么。云霜为什么会将这颗珠子交给她?
方才他就觉得,这个少女有几分异常,仔细感知,才发现眼前之人竟是魂魄受损。也是魂魄受损,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难道……他不敢去想那个令人惊骇的可能性。
“云霜前辈救下我之后,再三嘱咐,此物不能离身超过十步。”明殊回答。
辛夷和川穹不敢忤逆他,即使自己隐瞒也没有用处,不如直言。
“你……姓什么?”云攸问得艰难。
这个问题……还真是始料未及啊,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呢。
可是这不是能够与外人道的事情。
明殊露出一个苦笑,却没有抬头:“我姓许,是……鸣凤山庄的侍女,也是少庄主顾明诸的未婚妻。”
果然是这样吗!云攸觉得一瞬间血液都要冷下来。
他想过要去怎么面对那个身上流淌着他心爱女子血脉的孩子,或许严苛或许温和地去做一个长辈……想过千百种可能,可是却迎来猝不及防的当头棒喝。
他没有救下那个孩子。
“那么顾少庄主……”
“少庄主被歹人带走了……生死不明。”明殊垂下眼睛。
还好,还有希望。云攸说服着自己,或许顾明诸还没有死,一切都还有回环余地。
“那么你那时穿着你们少庄主的衣服……是为了引开那些人?”倒称得上是忠仆所为。云攸的脸上浮现处一丝赞赏的神色。
明殊垂眸。云攸眼中的意味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对她舍身为主的肯定,是她十五年平静苍白人生中得到最多的认同。
是啊,忠仆……那大概是她此生的起点,也是她能达到的巅峰,亦是别人能对她最大程度的认可和赞赏。明殊抬头对他报以感激谦恭的笑容,正如她应当做的那样。
幸而云攸没有问及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为何她会带着引魂珠。如果她甘做诱饵,那么为什么顾家至宝由在已成弃子的她保管?或许是云攸下意识地认为,这个问题,不应该由一个忠仆回答吧。
她由衷地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