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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照君还 ...

  •   “明殊姐姐!”云华在山径上远远对明殊招手。
      “抱歉,是我来迟了。”明殊摸了摸云华的脑袋。
      “不迟不迟,是我来得太早了。”云华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是我特地等在这里。”
      “哦?”明殊笑了笑,“这是为何?”
      “嘿嘿,”云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明殊姐姐,你当真和云潇师兄定下婚约了?”
      原来是要问这事?明殊点点头:“确有此事。”
      “可是云潇师兄好凶的!”云华有些着急,“明殊姐姐为什么要答应呢?”
      是啊,为什么要答应呢?
      明殊是明白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婚约意味着什么。她向来重诺,也小心翼翼不愿欠下人情,照理来说,云潇替她料理见微在先,铸心剑在后,如此情谊,合该相许。
      可似乎不是这样。
      她理应受宠若惊,谨慎试探云潇的心意,为这种难以回馈战战兢兢,保持距离。
      云潇可以用性命护着她,她也能还以相应的公平,却不必牵累人情……到这一步。
      她理应维系君子之交。情深者难免偏颇,若求长久,当秉持一个“礼”字。淡然处之,互不逾矩,有来有往,却不至相欠。到了铸心剑的地步,则有些过于沉重,难以承担。
      她应该这么想。
      但是她不忍心。
      云潇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因为她的自私和懦弱而无法得到回应,这种事情她无法允许。如果她真的做了缩头乌龟,她一定无法原谅胆怯的自己……虽然或许她是太大胆了些。
      但是对她来说,似乎并不因为这种感情压得喘不过气来——真奇怪啊……明明她是最怕欠下人情债的人。
      即使当初在鸣凤城,面对自幼定下婚约的明诸,有时候她也想不顾尊卑之别,问他一句若是日后年老色衰如何,终身无所出又如何。可是若是对云潇……
      似乎是不必要,也不应该去问的。
      究竟是她太自信,还是全然相信云潇,又或者是其他幽微难明的东西,她也不知道。不是不曾顾虑——诸如现在的她身无灵力会不会给云潇造成困扰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想过。
      但是以这种理由拒绝为她铸心剑的人,是对他的折辱。
      她还没有谨慎到怯懦的地步。不过是向前走一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华仰着头还在等待她的回答,明殊突然就笑出声来。
      “因为……我愿意啊。”
      “欸?明殊姐姐,这算什么回答啊。”云华疑惑地歪着脑袋嘟囔,见明殊走远了又忙在她身后喊道,“明殊姐姐,等等我啊!”

      “师父叫我过来,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请我品茶吧?”明殊端坐在云泊面前,微微低头。
      “自然。”云泊点头,“伸手。”
      明殊依言照做,调侃道:“您这是要替了云晔师父的行当?怎么突然把起脉来了。”
      “果然。”云泊收回手,“你为了救下云霜,竟选择折损自己的寿……”
      “师父请用茶。”
      云泊定定凝视着稳稳逼到的茶盏,终是叹息:“唉。”
      “师父当真是神机妙算。”明殊微笑,“不知是何神通,可否让徒儿见识见识?”
      “溜须拍马也没用,”云泊呷了口茶,“身为承祚星章之人,一举一动皆见于天象。我日前观星,发现……”
      “紫微暗淡,料定是邪祟侵扰……”明殊顺口接道,“于是您便来谏言了?不过您特地叫我过来,应该不仅是这样。”
      “确实。”云泊点头道,“你的命星虽然暗淡了一阵子,却很快又重新明亮起来——正因如此,我才发现了问题。”
      明殊抬眸看他。
      “有几颗早已应该陨落的辅星,竟强留与命星四周。如此异象,实在难遇,于是我有些在意,反复推衍……”
      明殊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明殊,他们在以气运渡你。”
      “我告诉过你,若为天下主,则万物息息相关。”云泊有些不忍地说。
      “可是我……”
      “你继承的,是虞君的血脉。”云泊摇头,“此身非吾一人所有,你不是很早就明白了吗。”
      明殊的咽喉有些干涩:“那辅星……”
      “可否借定魂、引魂两珠一观?”
      明殊忙召出两珠,双手都在颤抖。
      两枚浑圆的玉珠十分亲昵地贴着明殊身侧浮动,云泊伸手一招,握在手中,抬眸问道:“明殊,鸣凤城的故人……可曾入梦?”
      “不曾。”明殊的声音都在发颤,“您的意思是……”
      “他们一直都陪着你。”

      走下灵枢峰,明殊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多少年了,她一直以为,这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踽踽独行,没有归途。
      却原来归途一直在她身边,不过是她看不到罢了。
      那些独自舔舐伤口的日子里,母亲,夫人,翠缕,红翘,夫子……原来他们都在。
      呵,早知如此,她该更坚强一些,不要让他们担心。
      “他们一直都陪着你,”云泊的话在她脑中嗡鸣,“你之所以醒来,便是有他们的残魂蕴养。先前我一直疏忽了,是在近几日你命星周遭辅星光华暗淡,而命星渐渐恢复明亮,才发现原来那些辅星早就应该陨灭。”
      “是他们强留人间,为你续命。”
      所以,所有的化险为夷,都不仅仅是好运气,是他们为自己照亮的路。
      “现在,他们摇摇欲坠,已经撑不住了。”
      所以,她竟让他们勉强了这么久……
      “他们的残魂已经透支,恐怕便是如轮回,也只能……”
      她不要这样!明明已经走到这么远的地方……她只是希望……
      “明殊?”
      “唯一的补救办法,是涤尽定魂珠和引魂珠上的浊气和戾气。”
      “去他们最留恋的地方,唤醒残魂最深处的意识,蕴养残魂,送入往生。”
      “我……呜……咳……”
      “明殊!”

      头好痛。眼前昏昏沉沉的,只觉得人影晃动。“云潇师侄,你别晃了。”一个柔和的声音低声道,“小殊是急火攻心,昏过去了。喝了云晔师兄的药,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可是方才她一直在哭喊……云菁师叔,我有些担心。”
      明殊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哑得厉害,吐不出一个字。她摸索着打算起来,却惊动了两人。
      “明殊,现在感觉怎么样?”
      “小殊,还好吗?”云菁忙扶着她靠在榻上,“我这就去跟云晔师兄说说,可以把云泊师弟放下来了。”
      明殊点点头,打算说些什么,却只是咳嗽。
      “不要急,方才云泊师叔已经说明了情况。”云潇向她递了一杯水,“先缓一缓。”
      明殊一饮而尽。她素来敏捷,早在离开灵枢峰的路上便想通了关节,也下定了决心。可是……几日前方才公布与云潇订婚的消息便要远行,只怕要让他为难。
      纵然云潇不在意人言,她也……
      明殊定定神,正欲开口,便被云潇按了下来:“你刚刚情绪大起大落,好好休息。”
      “等等,我……”
      “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嗯。”明殊乖乖躺下,任由云潇替她掖好了被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笑了起来。

      有云晔和云霜为明殊调养,明殊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期间有被汤药折腾得痛不欲生的云泊时不时会见缝插针地探望明殊,顺便谴责云晔毫无人性试药的行为,却很快被云蓼一脸同情却毫不手软地拖了回去。
      以明殊看来,或许云泊师父是乐在其中的,毕竟此前他长年累月都未曾踏出观乾堂一步,如今却被云晔师父的汤药逼得在七峰四处奔逃……似乎也不错?
      虽然云泊师父说,聚魂不急于一时,可是一日不解决,便是一日心头难安。
      只是明殊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云映师姐要与云濯成婚了。
      于是请辞的话又被咽下,不过怎样,都要喝了喜酒再走的。

      云映与云濯即将成婚,星章阁中也热闹起来。
      “哎呀,师兄,哪有大婚送这个的?”云岫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不行吗?”
      云岫哭笑不得——谁会在大婚时把兵器库送出去给新娘添嫁妆?不知云映看到这“精挑细选”的礼物会露出什么表情。她想了想说道:“别人随礼,都要送一些相争百年好合的东西,哪有像你这样的?”
      “不行吗?我好了好久做出来的。”
      云岫捂着脑袋沉沉叹息——这个时候师兄倒是执着上了。她不知该如何接话,正巧看到明殊的身影,大喜过望道:“殊师妹!”
      明殊有些不明就里,却还是走了过去:“师姐?”
      “来来来,你快来和师兄说说。”云岫一把拉住了她,“你给云映准备了什么礼物?”
      “我准备了一些上好的灵植。”还有百年的灵药酒,五色绣袋,同心玉,好合结……
      星章阁许久没办过喜事了,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时候缺席。明殊也是挑了又选,费了许多功夫,才终究选出一份贺礼。
      虽然她觉得送些锻造的材料云映师姐会更开心,但是平日里还有不少机会,不急于这一时。此番随礼,说是同门情谊,也更会被外人拿来对比,终究是要拿捏分寸,不让云映师姐他们被旁人小觑分毫。这样,即便她离开净土星章,也能安心些。
      “师兄,听到没有,这才是随礼该有的样子。”云岫苦口婆心道。
      “原来新婚不能送这些啊。”云潇低下头去,看着锦盒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明殊见云潇似乎有些失落,不忍道,“不如给我看看?”
      云潇闻言,将锦盒递了过去。
      “这……”明殊微微张大了瞳孔。
      果然,这些东西对女子来说不能算作是合意的礼物。倒是意料之中,云岫悄悄摇了摇头。
      “这莫非是失传已久的莲花袖?”明殊爱不释手地捧着那枚印鉴大小的物事端详,“我倒是见过图纸,可是据说很多年都没有人锻出它来了。而且图纸上它的尺寸大概如一只手臂那般,师兄你是这么把它做成印鉴大小的?”
      “你看出来了啊,要试一试吗?”云潇问道。
      也是,殊师妹不算一般女子……是她忘了,储物袋中有几十种画符篆用的朱砂却没有一盒胭脂的姑娘,可不能以常理度之。云岫一时不知道是该觉得无奈,还是该觉得好笑。
      “那我就不客气了。”明殊微微点头,抬手握住那枚莲花袖掂了掂,云岫只看见她衣袖一震,远处忽而有几枚琼花被钉在了石壁上,发出铮铮的撞击声。
      云岫大惊——这……她完全没有感知到灵力,可琼花是怎么被打落的?
      明殊似乎是看出了云岫的惊讶,解释道:“这莲花袖是袖箭的一种,可是它的特殊之处在于两点——其一,不需要灵力催动,所以是隐匿自身和掩饰杀意的极好工具;其二,箭筒里即使只是添些石砾而非磨制好的短箭,威力亦不减分毫。”
      “莲花袖……这个名字好熟悉。”
      云岫正在绞尽脑汁地回想,明殊见状笑出声来:“若是云墨师父见了你现在这副样子,该生气了。”
      “还是想不起来么?”云潇提醒道,“当初是谁罚抄了《暗器解》三遍?”
      云岫恍然大悟。
      她想起来了——莲花袖,不正是炼器大师公输氏的成名之作么!
      昔有公输氏,世代为楼家家臣,以暗器见长。那大致是十二世家割据净土之初,公输家的长女公输若与墨家次子以机关术决高下,惜败。墨家次子墨璩斩下公输若右手,众人皆感慨公输若少年英才止步于此。后诸葛氏长子清退婚,公输若深恨之,誓报此仇。
      虽右手已废,然而不过三年,便将左手练得如同此前右手一般灵活。铸暗器莲花袖,远观之如手臂隐于袖中,与常人无异……然若机关开启,可中十丈开外。时诸葛氏长子婚宴,公输若盛装出席,以莲花袖击杀诸葛清,众骇然。
      后来……据说是彼时的楼家少家主楼澈力保公输若,然而公输若最终自裁,时年二十六。
      所以……这就是那个据说即使身上一丝灵力也无也能击杀元婴期的暗器莲花袖?!
      如此看来,这小小的礼物不仅贵重——而且十分用心。
      “不过说起来师兄你是怎么把箭筒机杼做得这么精细的?”明殊似乎是跃跃欲试想要将莲花袖拆解下来好好研究一番,可是最终还是因为舍不得忍住了。云潇不由失笑:“拆开也无妨。这只是一个半成品,以后找到了足够好的材料我再给你做一个。”
      “不行,”明殊忙摇了摇头,“哪里有把礼物拆了的道理?咳,我方才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看出机巧之处……这么精巧的暗器,拆了多可惜啊”
      “师兄,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跟我准备一个?”云岫插话道。
      “你原本就根基不稳,不能给你取巧的机会。”
      “就是偏心嘛,还死不承认。”
      “可是云蓼送你珍奇花木种子的时候,你不是很开心吗?”看到云岫游离躲闪的眼神,云潇问道,“难道我猜错了?”
      可恶,这个时候云潇师兄倒是出人意料的敏锐。
      最终云潇还是没有将莲花袖作为礼物,而是呈了一对灵气逼人的玉如意上去。
      真是财大气粗,云岫叹了口气。“既然你们不识货,我便不送了”——不知为何,云岫就是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没有眼光”这几个大字。她隐隐觉得云潇好像比以往有活力了些……这一定是因为明殊,他的目光都直直越过了宾客席笼在明殊身上了。
      啧,订婚之后倒是大张旗鼓起来了。云岫有些好笑地看了一旁的明殊一眼——难得明殊还能如此安之若素。
      如此,大概便是岁月静好了。

      那一日尤为热闹,宴请的宾客很多。身为见微楼楼主,虽然有不少人应酬,却也无人敢上来劝酒,于是明殊偷偷给云映送了些吃食才折回来。
      桌上的桂花糕居然难得甜度适中,虾饺味道也尤为鲜美,最奇怪的是云华居然没有过来争食,实在是太奇怪了……不过明殊索性乐得清闲,笑眯眯地看着一众人将云濯灌醉。
      “你就准备这么让明殊那孩子走?”楼亦矜顺着云潇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问道。
      “只是分别一阵子。她会回来的。”
      “定魂珠和引魂珠都是神器,上面沾染的浊气岂是那么容易散尽的?”楼亦矜摇头,“何况在去除了珠子上的浊气之后还要蕴养魂魄,又不知要用上多少年。你又不愿让明殊用自己的血肉养着……”
      “那种方法只是传闻,不过是别人以讹传讹,未必有用。明殊的身体不能再损伤了,可是倘若她知道这个法子,必然要试。请您一定不要告诉她。”
      “那么你要等多久?”楼亦矜皱眉,“既然明殊还没有提及此事,想必是顾及到你,可见你对她并不是没有分量。你又何须……”
      “父亲,”云潇突然笑了,“我记得祖父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
      “终有一日,我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人的剑鞘。”
      若真得挚爱如此,幸甚。
      楼亦矜无奈地叹了口气:“来,咱们父子好好喝一杯。”
      罢罢罢,既然是这孩子自己的决定……也只能由他们了。

      “潇儿,你想好了?”云攸沉吟道,“如今殊儿灵力不稳……”
      “我已经为她准备好了行囊。”
      云潇的能力他是放心的,既然他如此说,必然是为殊儿备好了不少保命的东西。但是他原以为云潇放心不下殊儿,一定会请求与她同行,可是现在看来是他猜错了。
      “师父,”云潇顿首道,“明殊有必须做的事情,我也一样。”
      如今定魂珠、引魂珠皆已认主,除了明殊,无人可以驱使,所以,这是只有明殊能做成的事情。十五年的亲情友情都系于一身,深恩难偿,若置之不顾,必成心魔。
      明殊不是脆弱的人,这一路上若有人陪伴,只怕是反过来为旁人操心。与其如此,倒不如做她的后盾。何况星章阁之事他虽然已经接手,但是毕竟根基尚浅,而明殊离开之后的见微楼,也需要有人坐镇。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这么倔。云攸摇了摇头。
      先前他与明殊说过此事,明殊的回答也是拒绝:“身为见微楼楼主,因为私事抛下楼中事务,已是失职,我又如何能牵累师兄。师父不必再劝,明殊尚有自保之力。”
      云攸犹疑再三:“可是你灵力尚且不稳定,若只有你一人,我如何能够放心?既然明诸曾教养在你母亲膝下,不如……”
      “师父,这是我的责任。”明殊斩钉截铁地说,“不必由别人承担。何况能驱使定魂珠和引魂珠的人是我,不是明诸,又何必拉扯上他?何况他如今是染雪的少门主,总不能因私废公。我知道师父是担心我,但是请您相信,我必定平安归来。”
      这些孩子啊……云攸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们倒是心有灵犀。”
      云潇没有再说话,眸中却带了一点笑意。他俯身再拜,却被云攸叫住:“既如此,便准备准备继任大典吧。”
      孩子们都长大了,也是时候卸下担子享享清福了。

      “师兄安好。展信佳。行至皖溪,山水清嘉,定魂珠浊气稍解,不觉逗留几日。”
      “今日途经雍都,城郭俨然,江山依旧。百姓皆言新帝勤政,爱民如子,余窃喜。当年苏殷之事,竟是歪打正着。然而宫禁森严,余未曾一探。思及莘莘,难免感慨时光荏苒。”
      “松净已将事情回禀,余皆已悉知。师兄不必如此,若有明殊所能及者,万勿见外。”
      “复春风俗,七夕比折竹斫笛奏之,不禁想到落星岭处的翠竹,料想当亦亭亭貌。”
      “今日行舟至于岚亭,闻得有箫声惊起白鹭。思及尚欠君一支玉箫,不由失笑。”
      “狐丘多兰,虽为俗世品种,亦别有意趣。特捎花种至花灼,不意兄长顺手当做镇纸置于案几。花灼初夏潮气湿重,竟有绿芽生出。母亲得知此事,重责解、勰两位兄长。二者传书于我言说此事,我亦哭笑不得,今与君说之。”
      自明殊去往俗世,两人便时常互通书信。即使身在千里之外,明殊也仍然竭力独自将见微的事务处理妥当,不肯将责任留给云潇。春去秋来,转眼过了三年,明殊却依旧在外辗转。
      在离别时,云潇没有去送。旁人只道他是生了未婚妻抛下自己的气,师弟师妹以为他是舍不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自欺欺人地以为这么做了,就当这不是正式的离别。
      他也不希望看到明殊那双眼睛里闪动着内疚的神色。正如他所言,这不是明殊的过错,只是她必须也必然要做的事情。
      他能看到字里行间藏得很好的安抚和自责,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云潇正捏着信出神,却突然听得一声——
      “师兄,又在看信了?”
      云潇飞快地将书信小心收好:“怎么又不敲门?”
      “师兄,你该不会是想明殊师妹了吧?”云蕴看着云潇方才神色柔和,不禁啧啧称奇——不愧是明殊师妹啊,果然把云潇拴得死死的。
      “是啊,”云潇回答得坦荡极了,“明殊是我未来的妻子,故而我认为并无不妥。”
      语塞的反而是看热闹的云蕴。
      “咳,”云蕴心虚地咳嗽一声,“这不是中秋吗,我是特地来提醒你,不要忘了时日。”
      “中秋了啊……”云潇若有所思。
      “是啊,已经中秋了。”云蕴连连点头,“阁中的事务早就打理好了,中秋本就是要休息的。师兄有没有什么打算?”
      打算?如今师父时而外出云游,云岫与云蓼的关系也越发亲近……不如便去楼家看看吧。
      云潇如此想,然而……

      原本打算陪着父亲母亲赏月的他,却被赶了出来。
      “去去去,”他的双亲异口同声地打趣他,“都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连个陪着过中秋的人也找不着。别碍着我们赏月,你啊,还是快些把明殊那孩子带回来才让人安心。”
      他只是笑笑,俯首一揖,然后离开。
      大家似乎都过得很开心,他也算是放心了。只是想到还有一个让他不放心的人独自在外,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有些挂念。
      闲下来反倒有些无所适从。星章阁的事务已经处理妥当,见微楼的文书明殊早就从千里之外批阅干净,似乎是个难得的清闲日子。左右思量,他索性乘风去了鸣凤。
      那是明殊自幼生活的地方,他一直想故地重游,却因为琐事缠身一直未能成行。如今得空,自然要了此夙愿。
      鸣凤城依旧山水明秀,可是与他记忆中已经有了很大区别。
      他只是笑了笑。他不能影响俗世的秩序,反正他不喜热闹,索性隐去身形,在城中走走。
      慢慢地,他觉得眼前的风景越来越熟悉。
      是他曾经去过的紫竹林的方向。
      那里是他初遇明殊的地方。
      他不觉向那个方向走去。
      如今那个阵法自然已经困不住他,云潇很轻松地辨别着方位。
      紫竹林愈发茂密,再向东行一百米,就应该能看到那间小屋。

      紫竹林中,有风敲竹。
      在深深浅浅的暗紫与翠绿之中,慢慢升腾起了繁星一般的光点。
      微风有如雾霭一般要浸湿于衣襟,微微仰头,可以看到,隐隐现出的结界。
      这是夫人告诉她的秘密,寂静无人的泽墟,是用阵法隔绝的净土。
      现在,这结界显出鱼肚白的颜色——它的主人,回来了。
      “夫人,母亲……”明殊举杯酹地,俯身再拜,“今夜无月啊。”
      在她身侧,有幽幽虚影摇曳。
      云泊师父告诉她,她需要回到俗世,洗去定魂珠引魂珠上的浊气,才能唤醒珠子中的残魂,送他们往生。三年了,她苦苦寻觅,却难得回音。
      她停驻此间,思及中秋将至,便回到了鸣凤城,这个阔别已久的地方。
      进入这座面目全非的城池,她便感觉到了——停驻此间的执念。
      所以,她来赴约。
      紫竹林已经很茂密了,遮住了整片天空,有没有月亮,她也不知道了。
      但是,中秋节就该有月亮,母亲也好,夫人也好,她们都这么说过。
      应该……有月亮吗?
      明殊突然想到了什么。
      无名已然出鞘,在剔透的剑刃上,她看到了高悬的月亮……和熟悉的眼睛。
      “元曦。”
      “明殊。”
      “姑娘……”
      剑刃在抖动,明殊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握不住它的这一天。
      想触碰这些熟悉的亲切的面庞……可是她做不到。即使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她依旧离他们这么远,不管多努力都是徒劳——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失去他们了。
      “明殊明殊,我看到传说中的仙人啦,”红衣少女俏皮一笑,“他们飞得好高呢!啊,我差点忘了,咱们明殊也是顶顶厉害的仙人了!”
      是仙人又如何,我救不了你们!
      “明殊一转眼也成大姑娘了,”碧衣女子温婉地看着她,“虽然没来得及喝上一杯喜酒,可是想想我和辰冉也欠你一杯喜酒……已经扯平了。”
      “这些年来,你还算勤勉,如此,也算是没有辜负我教过你的话。”
      怎么扯得平啊,翠缕姐姐,夫子……
      “原先我总以为,少庄主是世间最好的儿郎,却原来那小子根本不是良配!”一个眉眼有些锐利的妇人急急说道,“是那小子福薄,配不上我儿。”她忽而又转怒为喜:“不过现在这个姑爷,身份高贵相貌上佳,样样都比那不知抬举的兔崽子强。而且最重要的啊,是心疼我儿,还给我儿出了气。便是不能亲眼看到,为娘也值了!”
      母亲……
      “对不起,让你承受了这么多。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了。”
      夫人……
      这是最后的离别,她一开始就知道的。可是真的迎来了这辛苦谋求的一天,她却发现,即使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
      心还是会痛。
      即使不是完整的魂魄,也记挂着她么……可惜,她不能自私地挽留他们了。
      “抱歉……我很想你们,”明殊周身,有澎湃灵力涌溢而出,“但是,请你们离开吧……你们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元曦……明殊……要陪着她……”
      “身死魂消,这一世的悲喜,都结束了,你们还要赔上来世吗!”明殊哭喊道,“算我求你们!这世间你们究竟在留恋什么啊!”
      “明殊……明殊……会怕……不能让她……一个人……”
      明殊跌坐在地上,捂住脸痛哭起来。她果然还是……
      “明殊……我能听你叫我一声母亲么?”
      明殊的瞳孔,剧烈地颤动起来。
      眼前有母亲和夫人,她们笑着对自己伸出手来。
      “母亲。”明殊定了定神,咽下最后那一丝泪意,“母亲!”
      “嗳。”两人都应了,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
      “我……”
      “很好。”云溪微微一笑,“明殊,你是知道我们不会带你走的吧。”
      “我……”明殊的声音颤抖起来。
      “除了我们,你还有留在此间的理由。”云溪温柔道,“我们应该会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了。明殊,你会活很久很久,直到所有的苦痛都无足轻重,也会足够留恋这人间。”
      明殊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摇头,云溪看到她这个样子突然笑了:“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等等,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们说,我……
      可是话到了嘴边,明殊只是问:“这么多年,你们……还好吗?”
      她想问他们将魂力消耗在了自己身上会不会疼,想问夫人有没有见到庄主,想问死后母亲有没有看到日日思念的父亲,想问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可是话讲出口,却只余下一句无足轻重的问询。
      “那么,这些年,你还好吗?很艰难吧。”
      “不,”明殊擦了擦眼泪,“我很好……真的。”
      “我们也一样。”
      这眼泪……为什么怎么也擦不干净……
      明殊只觉得天上下了一场雪,仿佛要将一切都掩埋起来。模模糊糊之间她看到他们的笑容,却知道,那是最后的道别了。
      想告诉他们自己有多么感激,想告诉他们自己是何等幸运,想让他们放心,想让他们高兴,可是最后咽喉之中只有隐忍的呜咽和不成章法的字句。
      终究是要永别了。

      有燃着的灵力坠落,仿佛是一场盛大的告别。
      是结界碎了。
      可是这里是当初明殊独居的地方,难道……
      云潇飞掠过去。
      在那里,他看到了明殊——结界破损溢出的灵力和她周身的灵力交缠着燃烧,他突然就想到了云霜前辈的一句话。
      “这孩子的灵力难以恢复,还差一味药。”云霜叹息道,“但是,这味药,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帮她。”
      “是什么药?”
      “她的眼泪。”
      只要内心的苦楚没有发泄出来,她的灵力便会被束缚住,直到……
      她哭出来。
      从头开始修习的时候她没有哭,差点殒命的时候也没有哭,可是现在,明殊只是定定地望着天空,有眼泪流下来。
      “明殊。”他只是轻轻拥住了她,叫她的名字。
      良久,明殊的眸中才终于恢复了焦距。她艰涩地开口:“你怎么……”
      “我带你回家。”

      回家么……明殊阖上眼睛,心中久违地平静下来。
      “好。”
      回家。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这本书迎来了结局。
    原本我是想将明殊的结局塑造成太上忘情独孤求败的高手,最后成为看破红尘的天下第一。可是后来终究不忍心——并不是觉得有感情线才会圆满,而是作为新手,实在不忍心让自己创造的角色吃苦。
    所以希望在迷惘的时候,有朋友,有师长,有爱人可以陪伴她走一段路。
    但是由于我的初心并不是讲述一个爱情故事,所以并没有将标签设置为言情,希望没有误导某些读者。
    当然,被误导的读者应该也看不到这一章的作者感言了QAQ
    这本书的正文部分已经结束,但是前面还在修改,这都是新手作者曾经(可能现在也没有完全克服)的手残黑历史。作为一个有经验的作者,下次开的坑无论如何也会在存稿完成之后再发(请原谅这次新手难以遏制内心的激动没完稿就发表的心情)。
    真正完成一本小说,心情还挺奇妙的。思考了题材和主题的关联和局限性等等高大上的问题,这估计是当初不动爪的我不可能想到的课题吧。
    可惜和我互动的读者挺少的,没能听到更多的反馈和修改意见。不过这也让我对流量这个概念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但是果然还是很希望有人指正不足之处啊。
    感谢看到这里的您的耐心,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江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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