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西西惟亚

52、第十一章

　　“且慢。”俞纵出声道，“我还有疑问，请少主解惑。”
　　伏空令了然道：“你是想问那双斧头为何会在我手上吧？”
　　风瑶眨巴着眼睛想了想，亦觉奇怪，“是啊，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我这一趟回来，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我早早便开始调查九黎安氏以及卫氏族人了。那一日俞横与几个学子相携一同去探天石，我便跟在他们身后。”
　　俞纵迫不及待道：“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那几个学子被卫氏族人发现，押到了安宁面前。”他顿了顿，“被逐一手刃。”
　　俞纵闻言顿觉一口气提不上来，几步踉跄便跌坐回了琉璃石凳上，仿佛那一日的情景再现，叫他悲愤交加。
　　“你们猜得不错，那几个学子都被扔进了星罗天观的阵眼，包括俞横。”
　　俞家长公子喃喃沉了一声，“那他的斧头……”
　　“我掐了个诀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的墟鼎里取走了。”
　　明煜神君也是佩服他，“你竟然没被发现！”
　　伏空令幽幽一笑，“即为鬼督一脉的后人，自然会些旁人不知的小伎俩。”
　　“你还真是谦虚！”
　　“殿下过奖了，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一行四人出了鬼界便分道扬镳。俞纵与风瑶往西荒去，伏空令朝着东荒走，而明煜神君则跳上云头去了中山。
　　不过时隔三日，玄衣皇子便再一次踏入了牛首山的地界。他一路飞得甚急，也没顾上惧高的毛病，好似一刻都不能等。
　　他在子夜时分抵达。这一次他没有白费周章，吹着他的空玄如入无人之境。
　　这三日的修养对于一个受了雷刑的神仙而言委实杯水车薪，即便强大如天祁君公孙念，也依旧难以在短短的三日后便生龙活虎。当明煜神君踏入他的寝殿时，他依旧躺着，面色虚白，额头上还挂着汗珠，仿佛过去那三日不过是场梦罢了。
　　公孙念看起来睡得很不稳，呼吸时而急促时而沉重，好似在作着噩梦。
　　明煜神君坐在了他的床榻边，看了他许久。
　　沐凌作着什么样的噩梦？是那伏空令口中说的折磨了他千年的那个幻境吗？即便这也许只是那人心怀不轨的胡编乱造，明煜神君也觉心如刀绞。
　　空玄自墟鼎幻出，他将它握在了手心。
　　在来的路上，明煜神君已经想好了要用空玄来探一探公孙念的那段记忆。可现在，当他坐在了他的床头，离他咫尺之时，却对于自己要去做的这件事情产生了恐慌。
　　倘若那件事情确实发生过，他又该如何来面对这份深沉的感情！
　　有些事情，在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好结果。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只能两两相望
　　眼底一片酸楚，玄衣皇子沉重一叹，疲惫地靠在了床头。
　　情之一字，生于心却不由心。对于这段感情，他无能为力！公孙念要的，他永远都给不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将事情探得那么明白！
　　将空玄收回墟鼎，明煜神君索性脱了云靴合衣挤在了他身旁。
　　“我在呢，不怕！”他安抚着公孙念，却将自己的脸埋入了他的颈窝，“至少现在……我还在。”
　　臂弯下的身躯渐渐松弛了下来，呼吸也慢慢平稳，均匀且悠长。就着颈窝里熟悉的温度，明煜神君很快便睡得不省人事。
　　待到他睡饱睡醒，竟已是日上三竿。他发现自己几乎被卷在了云被里，身上压着公孙念的一条胳膊，头底下还枕着他另外一条胳膊。脸埋着的地方温热依旧，叫他莫名觉得熟悉。
　　睡觉连一件衣裳都没脱的玄衣皇子被捂得浑身冒汗，想要将边上那个人推开，可又碍于那人胸口的雷痕而不敢用力。他挣了挣，却不想竟得到了那人的回应。
　　“醒了？”
　　“醒了。”明煜神君象征性地推了推他的胸膛，“想捂死我吗？”
　　“看你穿着衣裳钻在我怀里睡觉，以为你冷。”
　　他嘴角抽搐了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把你的手拿开！”
　　公孙念抱着他，懒洋洋地理直气壮道：“我动不了。”
　　明煜神君嘴角又抽了好几抽，“我昨晚躺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姿势！”
　　“你睡相这么差，我只能用胳膊把你捆起来。”
　　“想占我便宜就直说！”他又推了推，不耐烦道，“起来，热死我了！”
　　公孙念唔了一声，遂一个指诀去了他的衣裳，“我若是当真想占你便宜，你以为一件衣裳能挡得住？”
　　突然光了膀子的神族皇子愣了一瞬，这下他即便真的热死了也不想从云被里出来。遂气急败坏道：“你这人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
　　“雷劈的。”他索性脸皮一扔，收紧了怀抱，“这样真好！”
　　“好什么好！”
　　“抱着你，看着你，不用担心弄丢你。”
　　这句话叫明煜神君浑身一僵，伏空令前一日说的话遂再一次跃入脑海。
　　“你怎么了？”公孙念拉开了些彼此的距离，却依旧靠得很近。
　　“沐凌，”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很怕弄丢我吗？”
　　骄傲如天祁君公孙念，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害怕的。他的家教不允许，他的自尊也不允许。可即便如此，明煜神君依旧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得到了答案。
　　“我都知道了，你闯星罗天观的事情。”
　　“禾允那死丫头告诉你的？”
　　“差不多吧！”他肃然道，“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父亲虽然没有把我从宗家踢出去，但也已经不准备管我了。”
　　明煜神君劝道：“你爹他正在气头上。要是换我，我也不想理你。可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会不管你的。”
　　公孙念似乎对于自己遭受的待遇并不在意，“等伤养好了，我就离开这里。”
　　“回鹤澜堂？”
　　“不回去了。”他顿了顿，“四海八荒那么大，我想出去走走。”
　　“沐凌，你爹当真没把你从族谱上除名？”
　　“至少现在还没有。日后便不得而知了！”
　　明煜神君默了许久。
　　“子炎，你不必内疚。闯星罗天观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
　　“我会想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公孙念浅浅一笑，却有些勉强，“你是皇长子，是未来的太子乃至三界的主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忙碌之余，偶尔想一想我便好，不用一直惦记着。”
　　明煜神君将脸贴了过去，往他的肩膀上一靠，“册封大典在即，那时你大约还不能走动。待到伤好了，我们再好好聚一聚。虽说云游松快，可你也别玩得太忘形，得空就来九重天坐坐。”
　　“不去了。”公孙念默了一瞬才道，“上次在那处挨了雷刑，没脸再去。”
　　“你何时会顾及脸皮这种没用的玩意儿？”他好笑道，“除非你不想见我，否则即便普化天尊追在你后头喊着要拿雷你劈，你也会往我那恒焱宫跑！”
　　“我恨不得用十涟线索把你捆在我身上，怎会不想见你！”公孙念欲言又止，“等这件事情风头过去了，我自会去。”
　　“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儿太多了，哪有什么风头！你挨雷劈一事，我看天宫里也没什么人知道。你是我母后亲力亲为带到会走路这么大才被你爹强行领回去的，她定要包庇你，我父君多半也是念及这段情分，才没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明煜神君猜对了一半，而另外一半的事情，公孙念并不想让他知道。
　　“好了，我该走了。定身摄魂术虽然方便，但如果白日里你家也没个动静，难免要遭人怀疑。老爷子本就不喜欢我，这下定是恨不得抽了我的龙筋，再勒死你了。”他推了他一把，“松手！再不松手，我可就不客气了！”
　　公孙念：“都说了我动不了。”
　　“你是把我当傻子吗？”
　　明煜神君终是忍无可忍，用力一个翻身滚到了他的身上，并成功地让身下之人叫痛了一声。
　　“活该！”他把自己从云被里扒拉了出来，“不给你点儿教训，你这人不会长记性！”
　　出了一身的汗，明煜神君索性从墟鼎里取了套干净的衣裳。公孙念能一个指诀便脱了他的衣裳，他也能一个指诀再穿回去。简单收拾了一下，他坐回床榻旁去给公孙念盖被子。
　　“我这就要走了，你好生养着伤！”
　　公孙念看着他一言不发，显然是舍不得。
　　明煜神君被他盯得头皮一直发麻，又有点儿莫名喜欢这种感觉。心跳得迅猛，他意识到自己若是再不走，恐怕会干出什么禽兽不如的混账事来。
　　“老盯着我看干嘛！”他心虚地给他掖了掖被角，“还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没有的话，我可走了！”
　　明煜神君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不开口，遂就起身准备离开。谁知还未及他站直身子踏出一步，公孙念便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这一下抓得委实太过突然且用足了气力，是以明煜神君根本没有做任何防备也来不及反抗，身子不听使唤得重重砸了下去，伴随着两声闷哼以及骨头惨烈的哀嚎。
　　“你……”他的手扶上了自己的腰，低吼道，“你这个王八蛋！”
　　公孙念亦是疼出了一脑门的冷汗，却又心疼对方心疼得不得了，“扭到了？”
　　一手扶腰，一手撑起身子，明煜神君疼得咬牙切齿，“你来一个试试，我腰都快被你弄断了！”
　　心术不正的神族皇子说完这句话便意识到话中的歧义大发了，“我的意思是……”
　　他为难了好一阵，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觉得大抵自己会越描越黑。于是明煜神君干脆两眼一闭，装了回傻。
　　腰上火辣辣得疼，他再一次躺到了榻上，将身体摆平，好缓一缓这痛劲。这一下扭得委实不轻，好巧不巧他还没带半颗灵丹妙药，回九重天的路途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平日里坐着飞回去已经够有损皇族颜面了，若是躺着回去……明煜神君泛起了难！可若当真要坐一路，他觉得自己的老腰可能就得废了！
　　虽是在一张床上，可二人躺却得规规矩矩。
　　望着头顶的鲛帐，明煜神君疼得生无可恋，遂愤恨地踹了身旁的公孙念一脚，“我在星罗天观里都没闪着过腰，没想到活着出来了竟遭了你的暗算！”
　　这么一撞过后，公孙念是真的动不了。不仅动不了，还疼得连逗他的心思都没有了。明煜神君等他张口怼回来，等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等来。他觉得挺奇怪，转过头去刚想问公孙念今日怎这么沉得住气，便看见了他满脸的痛色和断了线似的汗珠子。
　　“你怎么了？”
　　他撑着自己的腰凑了上去，扒拉开云被一个指诀去了他的里衣。黑色的焦痕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三日前他见过的那般狰狞。
　　难道是装的吗？他复又看了公孙念几眼，觉着不太像。
　　“你背上也有伤？”
　　明煜神君说着便去给他翻身。侧腰扭伤，那一侧的手便使不上气力。公孙念虽然穿着衣裳时看起来清瘦，但其实衣裳底下还是藏了不少肉的，只不过是精壮得没有一处多余的肥肉罢了。
　　他推了推，没能推动，遂使唤道：“你就不能配合着动一动？我一只手使不上力气！”
　　手掌下的身躯依旧纹丝不动。
　　明煜神君：“你动不了吗？”
　　公孙念嗯了一声，就又不说话了。
　　闪了腰的神族皇子这才隐约意识到这人大概是当真动不了，遂就咬着牙忍着腰上的疼将人翻了过来。一片触目惊心映入眼底，他登时愣了住。若说公孙念胸膛上的那些伤痕好似枯木逢春，那他背后的则可以堪称为根深叶茂了。
　　他结巴了，“你……你这是受了多少道雷刑！”
　　公孙念没有回答他。
　　明煜神君看着那些伤口仿佛是看着它们被一道一道刻在自己身上一般，每一道都在他的心上留下了痛楚。星罗密布的焦痕之下，还有数条已经结痂了的血痕，细细长长，好似抓伤。他猜这是在星罗天观里与妖兽搏斗留下的。可转念一想，明煜神君又觉着有些奇怪。公孙念怎会如此不小心被妖兽抓伤了后背？还挠了这么多下！
　　身前后背伤得如此彻底，他要是能动才是奇了！
　　明煜神君心疼他心疼坏了，可嘴上却依旧不留情面，“都伤成了这样，你还不老实！什么叫体无完肤，大概也就是你这样的才够格。趴着吧！你背上的伤更多，压着不容易好！”
　　公孙念又嗯了一声，乖顺得好似一头毫无反抗力的幼兽。明煜神君觉得他这回大抵是真的疼极了，是以才会那么老实外加听话。
　　“你房里有没有药？我给你上完再走。”
　　他默了半晌，脱力道：“你该知道普通的膏药对雷伤无用。”
　　“我当然知道！那不普通的呢？你走的时候，药君或者太上老君就没给你些什么秘方？”明煜神君对着他一身的伤束手无策，“你好歹也是我父君破例亲封的仙君，难道就没有什么特殊待遇？”
　　公孙念：“没直接劈死我大约就算是优待了。”
　　“沐凌，你老实告诉我，除了闯星罗天观，你是不是还干了其他什么混账事？”明煜神君认真问他，“不然我父君怎会下这么重的手？即便我父君大公无私铁面无情，可我母后总也不会袖手旁观。只要她说上几句好话，你也能少挨几道雷劈！”
　　他沉了一瞬，首尾不接，却依旧不正经，“所以才没往我脸上劈。”
　　“大约是瞧你长得好，劈坏了也是可惜，这才给你留了个品相齐全！”明煜神君遂给他盖上了被子，“没有就姑且算了！我正好要回一趟九重天，顺道去给你讨些膏药。”他复又揉了揉自己的腰，“我也得寻药君去瞧一瞧，这一扭怕是没个十天半个月也好不了。这些日子你就老实趴着，等我自己腰麻利了再来看你。”
　　“子炎！”公孙念把手伸向他，“再陪我一会儿，等我睡着了再走！”
　　“你受了伤怎么像个孩子似的！”明煜神君嫌弃地把自己的手往他手心里一塞，遂往床头上一靠，“好！等你睡着了我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