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西西惟亚

40、第九章

　　相对宽阔的一片平地之上，唐突得立着一个仙障。仙障内，玄衣神君正低头咬着一根白净的绷带在往自己的胳膊上缠缠绕绕。即便他眼下有些忙碌，可受伤的左手却依旧稳稳握着他的佩剑火影，空玄位于腰间，随时待命。
　　一转眼，便是三十多个无修无眠的日夜交替。他历过几个迷阵和杀阵，破了一个幻境，还解了一个法阵。明煜神君委实从心底里佩服这星罗天观，不仅妖怪种类繁多，连机关都是一个接着一个叫人应接不暇，实在是让人大开眼界！也难怪会有这么多仙人有去无回。
　　将绷带扎紧打了个死结后，他从墟鼎里掏了个水葫芦出来灌了一小口清水。在过去的三十多天里，他基本没有合眼，一是寻不到机会，二来他也不敢放松警惕。即便周边空旷如当下，他也不能倒在自己的仙障里没心没肺地埋头睡大觉。只叹这处的妖兽也不知是从哪里修炼来的本事，竟能挠破他设下的各种结界仙障，害得他片刻都不得安宁！明煜神君提了提精神头，遂开始琢磨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刚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砸在了一颗树上，划破了左臂。过去这些天的经验告诉他要尽可能远离林子，因为那处遮蔽太多，容易受突袭与暗袭。望着正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山洞，明煜神君生出了些后怕来。遥记他刚入这星罗天观时，便因经验不足险些被这类山洞坑害了。山洞幽闭，虽能阻挡些大型妖兽的攻击，却拦不住小型毒虫。且山洞地形复杂，岔路盘根错节，还有不少是死胡同。他也曾在山洞中发现过一些枯骨。曾几何时，他们也在鹤澜堂内盛名一时，可谓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亦是家族的骄傲与希望，却最终落得一个在此腐朽成泥的结局，也是让人唏嘘。
　　再一次环顾四周，神族皇子对眼下的局面有点儿摸不透。可无论是迷阵还是法阵亦或是幻境，总有阵眼或者破解的机关。遥记那一日去二十三重天赏月，公孙念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答案就隐藏在细微表现之下，需得时刻留意，以免在不经意间便就错过了。右手伸向了腰间衣带，他如愿以偿地摸到了一个坚硬却带着温度的小东西，熟悉的触感微微安抚了他焦躁忐忑的心。此时此刻，明煜神君不得不再一次承认自己想念那个人，想念他的一举一动，想念有他陪伴在身旁的日子。
　　周围忽起了一阵风，拂过绒绒长草，带起了一阵惊心动魄的窸窣声。
　　玄衣皇子即刻起身，将火影换至了右手中，警惕着周围的变化。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在长草中搜寻，锐利的双目极力辨识着底下的异动。突然，身后毫无征兆地蹿出了一个巨大的身影，阴影遮天蔽日一般盖过了他的头顶。火影当空便是一击，明煜神君一个旋身将将与那庞然大物擦身而过。
　　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畜生！凭空生出来的？还是天上掉下来的？怎么跟个幽灵似的悄无声息！
　　他还未来得及多看一眼，一声震耳咆哮就扑面而来，叫前方的林子都哆嗦了一阵。急速往后退了几步避开声浪，玄衣皇子一跃而起，在空中掐诀隐去自己的身形。
　　一瞬间失了目标，那妖兽仰起短到几乎看不见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对着苍天嚎叫，龇牙咧嘴，气得不行。明煜神君的耳朵都快被它震出毛病来了，他快速扫了那妖兽一眼，对准它的命门，利索地挥出一记重杀。红色剑光所及之处，喷射出一道血红的高墙。明煜神君退避不及，被当场溅了一身血腥，本是隐匿起来的身形即刻被这劈头盖脸的一捧腥红强行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虽然他没有公孙念那样爱干净的娇气毛病，可这也着实叫他嫌弃了好一会儿！
　　地上的妖兽已是不动了，但玄衣皇子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想要看一看那不上道偷袭自己的孽畜是不是当真已经死透了。在星罗天观的这些天，他也渐渐总结出了点儿经验。就比如此时，虽然那妖兽看似断了气，他还是提着剑又上去捅了几下，以便叫它连个诈尸还魂的机会都没有。
　　他还摸不清此阵的路数，是以格外防备。
　　提着剑在周遭摸索了一阵后，夜幕降临。明煜神君徒劳无获，不得不在原地掐了个生火诀生起一堆篝火。妖兽大多都惧怕火光，但还有一些奇葩是例外。虽然篝火能替他驱赶一部分的危险，可真正的威胁往往就藏在黑暗的背后，趁人不备，伺机偷袭。这些年跟着公孙念外出游历，明煜神君早已深谙此道，是以即便身前燃着篝火，他依旧存着十分的戒备。
　　果不其然，待到半夜，这处便就耐不住寂寞起了异样。可这异样并不是背后蹿出个什么凶兽，也不是长草中钻出了条会咬人的毒长虫，而是激烈的打斗声。明煜神君即刻警惕了起来，因为这处是星罗天观，断没有两位仙人同时历劫的可能。他遂开始怀疑这处是个幻境的可能性。
　　远处的打斗声渐近，火光映衬下，见了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明煜神君眉头一皱，觉着这人的身形和招式委实眼熟。
　　那人正在与一头人身蛇尾的妖怪缠斗，乍一看十分焦灼。那妖怪手持石斧，兵器相接声不绝于耳，方向明确地一路朝着明煜神君这处打过来。
　　玄衣皇子驻足观看了一会儿，随后竟将手里的佩剑火影和紫竹洞箫一并收了起来。
　　他带着嘲讽的语气朝那处喊了一嗓子，“喂，公孙念，你什么时候连这种级别的妖怪都干不过了！”
　　这句话好似刺激到了那位白衣男仙。他的攻势陡然变得凶猛起来，披荆斩棘，打得那妖兽毫无还手之力，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摧枯拉朽地结束了战斗。
　　明煜神君伸手招呼道：“来来来，过来坐！给我说说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白衣男仙遂就收剑坐下，“所以跟来了。”
　　“对我这么上心啊！”他微微摇了摇头，“我是不是该抱着你哭一场才应景？”
　　公孙念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莫测。
　　明煜神君：“说起来，这星罗天观里阵仗这么多，你竟也能找到我，这算不算缘分？”
　　说完，他还一不做二不休地给对方抛了个能魅惑众生的媚眼。
　　公孙念：“……”
　　“哟，怎么？害羞了？”他啧啧一叹，“你从前不是挺主动的嘛！撩拨我的手段一套一套，还不带重复的！”
　　“……别闹，我们是在历劫。”
　　“我没闹，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明煜神君凑到他身旁，“说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循着气泽。”
　　“哇，本殿下的仙泽竟如此磅礴？隔了这么多法阵都能让你一路寻过来！”他复又道，“还是说你修为功法又长进了？竟练出了个狗鼻子！”
　　白衣仙君闻言一张俊美的面容突然不受控地开始变得狰狞起来，却在一瞬间又恢复了表象的平静。他的目光继而落在自己腰间的短刀上，此时，刀尖正戳着他的软肋。
　　“怎么不说话？”明煜神君面上维持着和颜悦色，同他此时手上的动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你不是挺会装的嘛！星罗天观里竟还有你这种会幻化人形的妖怪也是叫我惊讶！不过我委实好奇，你是怎么知道公孙念的长相以及轩辕剑法的？”他试探道，“难道是摄心术？你不会是妖族的人吧！”
　　那位仙君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一尊石化了的雕像。
　　“我竟不知我们神族的星罗天观里居然还会有异族的人！”
　　“要杀便杀，废什么话！”
　　“别急嘛！”玄衣皇子笑嘻嘻道，“这处不止你一个妖吧？不然你得多无聊！是祖辈就一直生活在这里？还是最近几年才搬来的？”
　　那人冷哼一声，索性别过头去。
　　“不说是吧！想我杀了你？”明煜神君啧啧摇头，“这不过是一个幻境罢了，你也只是这幻境的阵眼，并非真身。现在杀了你，我上哪儿再去找你问话！”
　　冒牌公孙念突然猖狂地笑了起来，咬牙道：“好一个神族皇子！我倒是许久没有遇见过像你这么聪明的神仙了!”
　　“恕我直言，就你这么蹩脚的演技竟也敢出来骗人，你也是胆大外加心大！”明煜神君复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有脑子也不太好使！你依着我心所想幻化成型，企图将我困死在这个幻境里，但你的逻辑却完全不合理。”
　　“哦？”那冒牌货反问道，“哪处不合理？”
　　“首先，公孙念并未受到天石召唤，是以他不可能会擅自闯进来。”
　　“为什么不能？”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你是小看了你自己还是轻看了他花在你身上的感情？”
　　“公孙念虽然混账了点，但他不是那种不顾大义自私自利的人。”
　　“你确定？”那人诡异一笑，“看，连你自己都不确定呢！毕竟他背着你去碧海边散步，带你去凡间游玩，陪你过生辰看月亮，还同你说了那么明白的话。他若没有私心，又怎会做这些！”
　　明煜神君愣了一瞬，“那也不能说明他会干出弃家族安危于不顾，格擅闯星罗天观这种糊涂事！”
　　“为什么不能？”那人再次反问他，“他怕你死在这里，自然就会想尽办法进来救你！”他顿了顿，突然笑得挺恶劣，“除非你在他心里还没有一个家主地位来的重要！”
　　玄衣皇子沉了一声，“你这是在挑拨离间吗？”
　　“这不就是你现在心中所想吗？”他无辜道，“我不过是替你说出来了而已！”
　　“不用你说出来！”
　　那人充耳不闻，继续阴沉道：“你依赖他，迄今为止你都在依赖他，即便他只剩下半身修为还身负重伤，你依旧毫不犹豫地继续依赖他的保护。眼下你独自进来历劫，觉得力不从心精疲力尽，所以你渴望他出现帮你一帮，可你又害怕他真的出现，因为这意味着他自毁前程。”
　　明煜神君低吼道：“你到底是个什么？”
　　“我？”他笑了起来，“你不是认定了我是妖族之人所化的幻影吗？觉得我是幻境的阵眼？”
　　“难道不是吗？”
　　“你要我怎么回答你这一问呢？”他笑得阴险，“要不你捅我一刀试试？”
　　明煜神君紧了紧手中利刃，心中却起了一丝犹豫，生怕中了对方的计谋走错一步。
　　这里是星罗天观，步步为营，不容许他走错半步。
　　也便是在这眨眼一瞬的犹豫中，白衣男仙便往他身上一撞，尖锐的刀尖即刻直直插入了他腰间。明煜神君心头一惊，可低头一瞧才发现短刀周围并没有渗出殷红。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怒不可遏。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嘛！”
　　白衣男仙的身形突然模糊了起来，伴随着癫狂的笑声。
　　头顶苍穹好似有数道闪电，将夜空撕扯得支离破碎。
　　再一低头，明煜神君蓦然发现脚下的大地已经变了一番模样，就连脚边的篝火都不见了。待到他再一抬头，周遭的景致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黑夜变成了白昼，草原变成了峡谷。谷中回荡着野兽的嚎叫，此起彼伏。
　　他感受到了危险的靠近，但却辨不明方向，仿佛自己已是成了被围捕的猎物，无路可逃。
　　明煜神君懊恼地攥紧了拳头，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阵中阵，他方才经历的便是由自己心魔引发的幻境。而现在这个，他猜大约是个杀阵。
　　左右而顾，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且都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不知究竟哪一条才是对的，也不知这两头茫茫会通往何处。而野兽的咆哮正震着头顶的山脊，仿佛随时都会扑过来将他撕成碎片。
　　“倘若沐凌在这里，他会如何选？”
　　明煜神君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下一刻，他便自嘲出声。抬头望向上方的一线天空，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这星罗天观里待得时间久了，都把自己给待傻了！
　　这处是峡谷，而野兽的嚎叫环于四周，那便说明前方或者后方有险，甚至是前后夹击。无论他选择前行还是后撤，成功的几率最多只有一半。若换做天祁君公孙念，这一半的成功率压根就不会放在眼里。他定会另辟蹊径，走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清奇路数。
　　一朵小云从天边降下，从小惧高的大皇子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上。
　　既然前后定有一方不安全，那么索性往上走！
　　他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觉得这处定又是一个心魔幻境，抓着他惧高的老毛病，企图让他在恐慌中做出错误的判断。
　　明煜神君目不俯视地往上飞，遂再一次由衷钦佩这星罗天观里的各种稀奇阵法！
　　这岂止是阵中阵，简直能算是连环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