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西西惟亚

23、第六章

　　水晶宫的昼夜交替全凭着那两条黑白水蛟令人发指的精准作息时间。当打鸣无声地撑开眼皮子转醒时，浓墨一样的黑暗飞速撤退，头顶的水波亮如白昼，宣告着白日的降临。
　　风瑶是头一回跟着明煜神君和天祁君外出，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那两位人前君子不好有失体统地去砸她的门喊她起床。过去的这几日委实累，是以当打鸣闲着无聊四处溜达并溜达到小楼前时，风瑶还睡得醉生梦死。
　　黑衣人送来了早膳，清粥小菜，依旧是寒酸得叫人没有胃口。望着能倒映出人脸的清粥，明煜神君不禁生出了一番感慨，感慨自己堂堂一皇子竟也会有受到如此怠慢的一天。倒是坐在他对面的天祁君表现得相当爽快，就着小菜便喝起了米汤，竟然不见了平日里的挑剔毛病。
　　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碗碟，玄衣皇子稀奇道：“难得你这么爽快！”
　　公孙念幽幽唔了一声，“饿了。”
　　他更稀奇了，“以你我的修为，几年不食也饿不死，你居然会饿？”
　　“昨夜你也听到了，那鬼督说鬼界贫瘠，想来其他地方也没什么能吃的。”他好心提醒道，“你若再不吃，一会儿风瑶醒了，就连这米汤你都喝不到了。”
　　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晓得何为怜香惜玉！
　　明煜神君笑着便就喝起了这寡淡的米汤，一边喝得敷衍，一边还忍不住挤兑道：“沐凌啊沐凌，世人都传你是谦谦君子，皎如皓月，结果你却和个姑娘抢食吃！”
　　“我又不傻，为何要同自己过不去！”公孙念心安理得道，“倘若真要在这鬼界打起来，还是我吃亏受累。”
　　“是是是！”他说着就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碗米汤连同底下屈指可数的珍贵米粒一起递到了他跟前，“那你多吃些！”
　　公孙念二话不说，接了他的碗便喝了起来。
　　这下玄衣皇子都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了，“我说，你还真是不客气！”
　　“反正你也不喝。”他扯了块帕子擦了擦嘴角，“你喝过的，风瑶自然不能喝，难道要便宜那条水蛟？”
　　明煜神君闻言便往边上一瞧，果真见了打鸣正盘在墙根，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孙念手里的碗，信子一吐一收的，竟是一副可怜巴巴的眼馋形容。
　　他起身走过去抄起扇子就往它的脑门敲，好笑道：“你好歹也是条蛟龙，长得黢黑瘆人，但怎么同二郎神家的哮天犬一样是个没出息的吃货！人家哮天犬好歹也是为了一块带肉的骨头威严扫地，你呢？一碗白水一样的米汤就能让你原形毕露！”末了，他还落井下石了一句，“蛟生就这么点儿追求，出息！”
　　打鸣缩了缩脖子，低下头竟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明煜神君指着它哈哈一笑，扬声道：“沐凌，你瞧瞧这没出息的，白长这么大个头了！”
　　就在此时，隔间的门开了。里头走出了个迷迷瞪瞪的风大小姐，困眯着双眼，还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
　　“你们在门口吵什么，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我说，风大小姐还真是好雅兴。俞纵生死未卜，你竟还能睡得如此实诚！”
　　“人是铁饭是钢，一觉不睡困得慌！”
　　话一出口，就连风瑶自己都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此时她也来不及细想，本能驱使着她嘴巴上面的一只狗鼻子嗅了嗅。
　　“有吃的？”
　　公孙念当着她的面不急不慢地把最后一口米汤合着米粒一起倒进了嘴里，脸上还刻意浮现了几分满足，“吃完了。”
　　“吃完了？！”风瑶原本还困眯着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就没给我剩点儿？”
　　明煜神君杵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敲打道：“本是剩了点儿给你的，可惜天祁君不识得‘怜香惜玉’这四个字，替你吃了。”
　　憋屈地捂着自己都快贴到后腰上的肚子，风瑶瞪着公孙念又不好发脾气。于是她只能哀怨地将目光一转，恰好落到了明煜神君身后的那条黢黑大蛟身上。
　　她雪亮亮的眼睛散着直勾勾的目光将黢黑的打鸣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砸吧了一下嘴，肚子跟着提出了一连串的抗议，“那长虫好像挺肥……”
　　打鸣一个激灵，僵着身子往墙根上一贴，横着就蠕走了。
　　“瞧你把人家吓得！”明煜神君悠哉悠哉地踱步回了饭桌旁，“我们都吃完了，就剩你了。收拾一下，还得去把正事办了。”
　　风瑶哦了一声，不甚清明的灵台已经渐渐澄明起来，“去哪儿？我是不是漏了什么？”
　　“你这一觉睡得委实实诚！”明煜神君打趣道，“要是那水蛟半夜爬上你的床，你大概会在它的肚子里醒来。”
　　风瑶大惊，“那长虫竟还吃人？”
　　“它喝粥。”
　　“你怎么知道？”
　　手中折扇哗啦一下展开，明煜神君大尾巴狼似的摇着扇子大言不惭，“本殿下无所不知！”
　　嘴角抽了抽，风瑶顺着他的话问道：“无所不知的大殿下，想必也知道俞纵的下落吧！”
　　摇着扇子的手一顿，遂合上在掌心哒哒敲了几下，他随即问道：“你把那俞横超度到什么地方去了？”
　　“超什么度！我又不是西天如来！不是说了往混沌引嘛！”她不耐烦地甩了甩手，“怎么，还要寻回来？”
　　风瑶本是起床气外加没饭吃便随口那么一怼，不料竟得来了明煜神君正儿八经的一句问。
　　“当真能寻回来？”
　　刚起床连头都没梳的风家大小姐一时没能明白过来，“寻回来……作甚？”
　　明煜神君靠了过去，大尾巴狼瞬间变成了黄鼠狼，笑得颇有些谄媚，“方便寻俞纵。”
　　他遂就把昨晚和鬼督夜谈之事挑了重点同她讲了一二。
　　末了他又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你们伏羲风氏的琴音那么厉害，既然能把元神往混沌引，那么也应该有法子把引过去的元神再拉回来吧！”
　　风瑶觉得这位大皇子似乎对他们伏羲风氏有点儿误解。要知道那可是混沌，若是入了混沌，是绝无可能再把元神拉出来的！除非……
　　眼珠子溜溜一转，风瑶觉着既然这处是鬼界，大抵俞横的元神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被她三两下引入混沌。若他的元神当真还在鬼界飘荡，那么寻回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思及至此，风家大小姐起了歹念，觉着自己兴许可以趁火打劫一番，至少先把肚子给填饱了。
　　于是，她捂着自己的肚子就往脚边的琉璃凳上跌坐了下去，玉手软弱无力地扶着额角，还柔声造作道：“哎呦，我这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肚子实在太饿，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平日里挺大大咧咧的一个女汉子，突然装起了柔弱。因不得要领，装得堪称拙劣，还辣眼睛。明煜神君的嘴角绷不住有些轻颤，而公孙念则索性起了身。
　　“这鬼界实在太贫瘠，留在这处也是招罪。不如我们先回天府，待禾允想起来的时候，让她自己去找便是！”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的天祁君遂就甩着袖子作势要离开，还不忘招呼同伙，“子炎，走了！”
　　明煜神君心领神会，遂就从善如流地摇着扇子同他一起装腔作势，还装得心安理得。
　　此情此景，便轮到风家大小姐嘴角抽搐了。
　　她冲着二位慢慢悠悠前行的背影嚎了一嗓子，“还是不是哥们了！”她继而控诉道，“道义呢？仁义呢？咱们可都是神仙啊！”
　　明煜神君回过头去幽幽一叹，两手一摊，好生无奈，“你以为我们愿意半路撂挑子？我们也是无可奈何而为之。谁让我们两个大男人不才，没有你风大小姐的那套超度与反超度的本事呢！”
　　“她现在肚子饿，什么都想不起来，同她说多了也是白说。”天祁君若有其事地催促道，“再不走，天都黑了。”
　　玄衣皇子随即抬头望了望头顶白晃晃的一片水泽，几步跟了过去，“欸，来了！”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嘛！还一搭一唱的！风瑶无语望天，着实佩服他们二人唱双簧的能耐。真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实在是默契到令人发指！
　　一串琴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如疾风骤雨，似瀑布倾泻，扰得周身水流都起了异样。一黑一白两位男仙这才收了脚步，心满意足地回了身。
　　此时，头发散乱的风大小姐正阴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瞪着他们，而她的手指却飞快地在琴弦间拨弄，快到叫人几乎无法分辨她此时手上的动作。周身不可见的平静水流被琴音带起，一圈一圈，如一根根细密蛛丝，萦绕回旋，卷起了他们的青丝与衣摆。
　　明煜神君揣着扇子从容不迫地接了风瑶的眼刀，还面不改色地凑近了公孙念些许，啧啧叹道：“你瞧瞧，这招魂招得比地府的牛头马面去凡间抓鬼都急！”
　　公孙念唔了一声，“早点解决，我们也好早些回去。”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处太晦气了。”
　　几句话的功夫，周围的水流越发湍急起来。若是此处水草丰茂，现在大约也已经秃了。
　　旋涡中心的三人勉力站着，因在鬼界法力受阻，他们也不能幻个仙障来自保，只得任由水流摧残。其中以风家这位大小姐最为瘆人，她本就晨起没梳头，现在索性像个失心疯的疯婆子。脸上盖着头发，合着那一身的红衣，旁人若是不识，还以为是个从地府爬出来索命的女鬼。若是能再配上一条鲜红的长舌，那便更应景不过了！
　　虽说风瑶此时的形象实在是有些叫人不忍直视，但她手上的动作倒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激荡四周的琴音反倒越发急促起来，直到一缕黑烟冲破水流的阻碍，生生将这摧枯拉朽一般的招魂曲阻断。琴弦“嗡”得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嘶鸣，自耳孔而入，横冲直撞，直捣脑仁深处，震得人头皮都跟着一阵胀麻。无鸣激起的声浪掀起了一波更大的气浪，直接将赶来的黑衣人的帽檐掀落。
　　宽大的帽檐下露出了黑衣人的脸，那是一张布满烧伤疤痕的脸孔，扭曲狰狞，竟比凶杀恶鬼还要可怖。
　　风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琴音戛然而断，水流便也渐渐平息，重回几乎不可见的状态。院子里归寂无声，仿佛方才的乱流从未发生过。
　　那张可以算得上是骇人的面容随即再一次隐入帽檐，只留下了一双因愤怒而透着血红的双目。
　　“你……”风瑶结巴了，“我……”
　　“鬼督府有鬼督大人法力庇佑，元神无法穿透，即便是你们伏羲风氏的琴音也无效。”广泽的声音压得很低还伴着不受控的颤抖，他顿了顿，似是在极力压制着自己愤怒的火气，“若要招魂，还请姑娘先离开这处。”
　　“对……对不起啊……”风瑶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故意的，我……”
　　“意外罢了。”黑衣人复又整了整自己的帽檐，几乎将眼睛都藏了起来，可声音却依旧透着隐忍的怒意，“乌八！乌八！”
　　想着方才自己将人家的帽檐掀翻，风瑶实在是愧疚。她一时间不知所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尤为尴尬，她只好硬着头皮顺着黑衣人的话也跟着四处张望。毕竟乌八是只色胚，虽然不过是只巴掌大的色胚，但还是需得留意，以免再被钻了裙底占了便宜去。
　　“咕……咕……咕呱……”
　　一声变了声调还有些破音的□□叫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传了出来，风瑶左顾右盼，以为乌八会突然蹦跶出来，不料却在殿门边的墙根处发现了它。此时，乌八已经被拍成了只扁□□，活像是被人碾了一圈。墙角的琉璃墙上甚至还有一串模糊的印记，估摸着大约是被湍急水流拍上墙时弄花的。它的肚子还没能鼓起来，就好似个漏了气的球，此时正瘫坐在墙角，目光涣散，舌头还耷拉着半截，看起来好像是喝多了，总之相当不精神。
　　“乌八，引路。”
　　小□□愣了半晌，“……呱。”
　　“等等！”风瑶捂着胸口，纠结了半晌还是不好意思地开了口，“那个，这位大哥，还有吃的吗？”
　　众人被她这么一句前后不搭的话弄得皆是一愣。
　　带着这么个不经饿的累赘出门，明煜神君也是头一遭，遂还觉得有些丢人。于是，他叹了一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形容望着眼前疯子一般的红衣女子，“你肚子饿，捂什么胸口！”
　　风瑶捋了捋自己散乱的鬓发，诚恳道：“饿得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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