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西西惟亚

22、第六章

　　“你是你，却又并非是你。”
　　打破沉默的依旧是鬼督。他那张阴沉沉的脸映在打更散出的银白幽光里透着一股浓浓的死气，倒是与他鬼督的身份极为和衬。
　　“我便是我。”公孙念也仅答了他四个字。
　　“你本该属于这里。”
　　被晾在一旁的神族皇子听不懂了，“鬼督大人何出此言？”
　　天祁君的眉心挑了挑，显然这又一句极其隐晦的话挑起了他的好奇心。不过，现在还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尤其是在还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
　　“我与殿下是来此处寻人的。”他索性直奔主题，“黛衣持斧，不知鬼督大人有无见着这么个人？”
　　“急什么！”他衣袖一抬，招呼道，“既然是来鬼界做客的，本督自然得先尽地主之谊，款待诸位。”
　　话音刚落，他们身后凭空现了两张软塌，脚边的琉璃砖忽而升高，变为了茶几。
　　“广泽，上茶。”
　　“是，大人。”
　　黑衣人遂就领命退下。他脚边的乌八“呱”了一声，便一蹦一蹦地跟着出去了。
　　明煜神君微微一笑，不失礼貌道：“这只□□，当真是鬼督大人你的？”
　　“外头黑，生人不见路，需乌八领着方才能前行。”
　　盘在柱子上的打更吐了吐它红色的信子，好似是在应和。
　　这倒是个相当体面的理由！正当明煜神君犹豫着要不要坐上软塌时，他身旁的天祁君已经毫不迟疑地坐了下去。虽然平日里公孙念这个人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还整天不分场合地打瞌睡，但他们在外游历时，总是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以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眼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鬼界，且先不论这鬼督是敌是友，就那根柱子上盘着的白色水蛟便足以叫他们提高警惕了。复又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明煜神君觉着这几日公孙念委实有点儿懒散！
　　鬼督垂目继续看手中的册子，好似在茶点备妥前并不准备开口说话。三人一长虫共处一室，气氛竟冷清得有些诡异。此情此景，不禁叫明煜神君更加警惕了起来，仿佛即将到来的是一场鸿门宴。
　　不一会儿，那位名为广泽的黑衣人便回了来，手中端着一个食盘，脚边依旧跟着那只□□。明煜神君的视线飘向了那个食盘，只见上头除了茶水外只有两份一模一样的茶点，且小得可怜，还干巴巴的，一看便知是放了许久不新鲜的东西。如果这便是鬼督说的“款待”，那这位鬼界的老大可真是抠门得可以！
　　鬼督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面无表情不急不慢道，“鬼界与世隔绝，物资匮乏，怠慢贵客了。”
　　茶水茶点摆在了琉璃石几上，却叫人提不起胃口来。虽然他们皆都几日未进食，可面对这一顿色香味俱缺的“款待”，二人不约而同地认为不吃也罢！
　　“鬼督大人客气了！”明煜神君遂礼数周全地抬手浅浅作了一揖接着问道：“大人可有见着我那位朋友？”
　　“有。”
　　鬼督答得爽快，这倒是他们没有料到的。
　　“那他现在身在何处？”
　　鬼督的目光这才从公孙念身上挪向了一旁发问的玄衣皇子，“恕我直言，若不是我老眼昏花，你们四位当是一同入的鬼界，怎还寻本督来要人了？”
　　明煜神君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出了点岔子，同他走散了。”
　　“诸位公子……”他顿了顿，“哦，还有一位仙子。各位入鬼界定然不是来云游的。既然现在有求于本督，那你们是否该坦诚些？”
　　眉心微不可查地敛起些许，明煜神君对鬼督的这番话生出了些不快。从小到大，除了亲爹亲妈和亲弟弟外加身旁那位脸皮厚实的，谁人见了他都是面上客客气气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得罪了他这位金贵的皇子。初到鬼界，不想竟遇上了这么个不待见自己的鬼督。只叹人在屋檐下，且这个屋檐还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又好死不死有求于人的时候，明煜神君只得识些时务，克制着自己的皇子脾气。
　　“寻人是真，但初衷却并非是来寻那位走散了的。”
　　他脸上依旧挂着客客气气的微笑，说起话来也可谓是诚恳，叫人摸不透他此时的真实情绪。
　　“实不相瞒，我们还有一位同伴，在鬼界林子附近失踪，是以我们便进来寻一寻。”
　　“寻常人可不会想到要入鬼界来寻。”鬼督云淡风轻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了起来，“是什么让你们确信要找的人就在鬼界？”
　　“因为一把斧头。”他道，“实不相瞒，那二位都是盘古俞氏的公子。盘古俞氏的斧头皆成双，相互间有感应。一只落在了林子里，另外一只便就该在附近。可我们寻遍了林子都没有寻到，那么他只能是在鬼界了。”
　　鬼督正色道：“殿下，你该知道并不是什么人都有你那套本事探到鬼界入口的。”
　　“的确。”明煜神君沉了一声，“除了鬼界之人，也便只有本殿下和那位教我吹箫的乐师了。”
　　端坐几案前的鬼督垂眸沉了一瞬，脸上的神色也跟着暗淡了几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却又好似调整的是他当下的心绪。
　　明煜神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的神情委实熟悉。这不就是那位年纪轻轻便死了夫人的公孙家主脸上一直挂着的阴郁嘛！只不过他觉得鬼督的神情里还惨了一味怒意。
　　他轻咳了一声，“大人？”
　　寻人谈话说事还开小差的鬼督这才回了神，转眼便恢复了他身为一界之主该有的冷肃。
　　“鬼界只有本督一脉生人，在这处的元神更不可能将外界的生人引入此处。鬼界有鬼界的规矩，引生人入鬼界乃重罪。”
　　明煜神君依旧一脸如沐春风的微笑，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客气。
　　“鬼督大人这是在撇清关系吗？”
　　“本督不过是在提醒殿下，若殿下那位失踪了的同伴没有殿下的那套本事，是断入不了鬼界的。”
　　这件事，玄衣皇子自然是知道的。八荒大陆上流传的鬼界传说也不过是千篇一律的寥寥几言，除了箫声那一则外，基本没一句属实。若俞纵寻的不是他明煜神君，而是随便一个什么其他人，定寻不到门道入这鬼界。
　　可这世间之事有时就是那么巧！俞纵寻了风瑶，而风瑶作为伏羲氏的嫡系继承人，知道的必然比旁支侧系要多那么一丁点儿。明煜神君本是可以拒绝的，毕竟这世上能勉强他的人并不多。可他偏就生了一颗好奇心，好奇那调子是否当真如那位乐师所说能打开鬼界入口！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一本正经地忽悠道，“那林子里妖兽众多，若不是被吃得连根骨头渣滓都不剩，又怎会一点儿踪迹都没有寻到！称手兵器通常并不会离身，又寻不到踪迹，我们只得做些不合常理的推断。”
　　“人你们也见着了。”鬼督冷笑了一声，“死了的那个。”
　　明煜神君闻言一怔，可想到眼前这位是鬼界之主，他便也没那么震惊于他的消息灵通了。
　　玄衣皇子遂叹着气，作惋惜状，“我们本还寄希望能找到活的，奈何天不遂人愿。活的没找着，不曾想倒是见到了他的元神。既然人都死了，再寻也无义。把走散的寻回来，我们也便回去了。”
　　鬼督转而看向了白衣男仙，“听闻天祁君惊才风逸，不会不知道元神在我这鬼界意味着什么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唐突问话，叫坐在一旁许久未说话的公孙念微微一怔，遂觉着鬼督将这个问题抛向自己定是意有所指。可这阴森的鬼界实在是叫他觉着怎么都不舒服，胸中血气翻涌，需得花上更多的意念才能勉强克制。是以那鬼督此话究竟何意，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余力去细细琢磨。
　　他沉了沉，这才幽幽开了口，“寻着尸身埋进宗家祖坟，元神自然回归混沌。即便寻不到尸身，在祖坟中立个衣冠冢也能解决问题了！”
　　“话是不错。”鬼督转着手中的茶盏，“鬼界里元神万万，却并非都是生前被逐出家门之人。执念太深的元神，不肯离开人世，便会被引渡到此地，以免为祸苍生。”
　　明煜神君被他这一句搅得一头雾水，“这与我们何干？又与死了的那位俞二公子何干？”
　　“暂且还没什么关系。”鬼督随意道，“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那边厢，公孙念脸上依旧维持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可他却敏锐觉察到鬼督的这一句话并不是随口一说那么简单。他定是意有所指，只是眼下他不好当着子炎的面去刨根问底罢了。
　　“鬼督大人，我们是来寻生人的。”明煜神君正色道，“你若知道他的踪迹，就请告知。若连你也不知道，我们可以自己去寻，也不必在这处多做打扰。”
　　“神族的皇子，就这么点儿耐心吗？”
　　他皮笑肉不笑地答道：“神族之人最讲究道义。本殿下作为储君之一，自幼便是受着严苛的教育长大。眼下同伴失踪，我难道不该担忧吗？”
　　“殿下尚且年轻，未历太多世事，要学的还有很多。”他幽幽一叹，“何为世道险恶，何为人心叵测，皆非一朝一夕所能看得透彻。有些事，也许一辈子都不能看透。有些人，也许一辈子都不能认透。”
　　明煜神君不明所以，只觉这位鬼督大人和天府里那群老山羊胡子一样，挺爱说教。
　　许是受到主人情绪的感染，打更从一旁的柱子上缓缓挪了下来，挪到了他的脚边，盘着身子耷拉着眼皮子，看起来竟也有些忧伤。
　　鬼督抬手挡了挡下方有些刺眼的白光，云靴朝它那肥硕的身躯踹了几下，“一边儿去！”
　　白得发光的打更委屈地蠕走了，寻了个角落将自己盘了起来，继续尽职尽责地继续充当起照明的灯笼。
　　鬼督抬眼一瞬，话锋便就一转，“本督虽然能洞察鬼界元神的一举一动，但生人却不归我管。”他举起了手边的一面八角棱镜瞧了一眼，“佩斧认主，既然你们认定了其中一把在鬼界，那么它自然该出现在他主人元神所在的地方。”
　　明煜神君是个聪明人，无需他人把话说得很明白。一把斧头在俞纵手上，另一把在俞横元神所在的地点，那么俞纵就该出现在俞横元神的附近。他遂就一扇子敲上了自己的脑门。俞横的元神在城墙外已是被风瑶“超度”了，这叫他们上哪儿去寻！难不成还要去一趟那无人染指且不知门道在何处的混沌？！
　　正当他懊恼且心烦之际，那位鬼督又说了半句风凉话。
　　“这座鬼城内的元神尚且稳定，鬼城外的便不好说了。此处鱼龙混杂，指不定有些生前习了邪魔外道。若是寻常小仙来这处，死了也便死了。可诸位仙位尊贵，尤其是大殿下。好自为之吧！”他遂就朝殿外喊了一声，“广泽，你跟着他们。待到寻着要寻的人，送他们出鬼界。”
　　“是，大人！”
　　明煜神君愁苦着一张脸便起了身。殿外夜色依旧厚重，伸手五指皆不可见。他们跟着黑衣人出了殿门，闻着□□呱呱，便又回了暂驻的小楼。此时小楼依旧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看来那位没心没肺睡大觉的风大小姐仍然沉浸在酣睡中。
　　“诸位公子先略做休整，待到天明，便可外出寻踪。”
　　明煜神君试探道：“你是准备守在这处还是要我们离开前知会你一声？”
　　帽檐低垂，只一双眼睛依稀可辨。广泽平静的声音在这深幽的河底流淌着，亦如这死水一般的夜晚，平静无澜。
　　“诸位公子若是想出发，出发便是。在下若跟着，想来也是徒增尴尬罢了。各位都是仙人，神仙该有法子往上游去。倘若实在寻不到路，也可以唤乌八前来指引。”
　　一片漆黑中，不知身在何处的乌八非常应景地“呱”了一声。
　　“你家鬼督大人不是让你跟着我们？”
　　“若有需要，在下自然会现身。”
　　明煜神君闻言不免有些好奇，“你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还是会隐身术？”
　　广泽没有回答，只道：“各位请便，在下告辞。”
　　还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这个神族的皇子！撇着嘴敲着扇子，明煜神君对这些日来自己遭受的待遇很是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