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西西惟亚

17、第五章

　　今日，天祁君总算是在锦衣外头又加了件厚实的披风。要知道这可是明煜神君与他较劲了几日才得来的成果。
　　公孙念坐了下来，解开披风放在了一旁，遂就取了书本随意翻看了起来。自然，他看的依旧不是当课的课本，而是《兵家百法》。
　　老夫子早已是见怪不怪，权当是没看见。毕竟不认真听学的是学霸公孙念。然而，若是换做好学生俞纵，后果就全然不同了。
　　这一日，俞纵史无前例地被夫子留下训诫了一番。
　　在天府里，哪儿都有闲着没事看热闹的人。鹤澜堂外如此，鹤澜堂内亦如是。于是，便有扒着门缝偷听墙角的。自然，这群人里少不了姜翊和凤熹。
　　此时，风瑶正在他们身后抱着胳膊，眼中充斥着鄙夷，觉着自从入了鹤澜堂，那小丫头在八卦上的造诣倒是深受姜翊的影响，颇有登峰造极之势，还真是近墨者黑！好的不学，为什么偏偏要学她那死对头姜翊！思及至此，她恨不得朝那丫头的屁股狠狠踹上一脚。
　　翌日，俞纵没来上课。后头好几日，天府内都不见其人。于是，流言又在鹤澜堂里传了起来。有说他被夫子训诫伤了自尊心回族里了，也有说他是面子挂不住所以外出云游历练了，更有甚者揣测俞家长公子是把自己关在厢房里闭门思过。总而言之，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俞纵都没有露面。
　　待到穿暖花开之际，鹤澜堂里生机盎然之时，连迁移的仙鹤都归来了，可俞纵却依旧没影。
　　那日听墙角也没听出什么名堂来的众人已是将此事淡忘，毕竟俞纵不过是个新来的，且学府内少一个模范学生实则是一桩喜闻乐见之事。而就在大家以为俞纵不会回来时，他却又突然出现在了鹤澜堂内。
　　他归来那日，天象不好，冬雨绵绵，浇得天府雨雾蒙蒙。他的云靴已是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而一身黛色衣袍更是褪了好几层色，如同覆了厚厚的霜雪一般，还破破烂烂的很是不体面。俞纵看起来很疲惫，脸色也不好，身形亦是消瘦得厉害。他双目布着血丝，颧骨微微凸起，腮帮子浅浅得凹陷了下去，很是憔悴。
　　毕竟在鹤澜堂外同窗多年，凤熹与他还有些同窗的情义。见了他这副狼狈的模样，便凑上去准备好心关怀他几句。孰料还未开口，俞纵倒是率先夺过了话头去。
　　“我与风瑶姑娘不熟，但还是有求于她。凤熹，你能不能帮我寻她出来见面相谈？”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异常严肃，语气中透着沉沉的无奈。虽然凤熹平日里叽叽喳喳，是个话特别多的神仙，但她懂得察言观色，也晓得分寸。眼下就着这么个情形，便叫她明白定是出了大事。收了八卦之心，凤熹一句废话都没有便应下了此事。她索性带着俞纵去找风瑶，这个时辰，她那能吃还不长肥膘的瑶姐姐定在膳堂干每日最重要的三件事情之一。果不其然，他们二人入了膳堂便与风瑶打了个照面，还顺带着大殿下明煜神君和天祁君公孙念都一并见着了。
　　风瑶叼着筷子愣了片刻，半晌才想起来鹤澜堂里还有俞纵这么个人。倒是明煜神君落落大方，皇子之风昭昭，客气得招呼他们一同过来用膳。一身狼藉的俞纵见着这么多人，有些迟疑。凤熹见他不啃声，都替他着急了起来。
　　“我都带你来见瑶姐姐了，有什么事情你倒是快说呀！”
　　俞纵虽然身形狼狈了些，可君子风度依旧。他浅浅一揖，诚恳道：“在下有要事相求，可否请风姑娘相助一番？”
　　风瑶抹了抹嘴角的米粒，“你有什么事先说出来听听，我觉得可以帮的自然会帮你。”
　　“此事不便有太多人知道，还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她灌了口茶水洗了洗牙，遂就起身准备换个地方说事。临走前，她还不忘招呼了一圈饭友，“你们吃，不用等我！”
　　凤熹逮着了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洪亮地应了一嗓门，随即坐在了风瑶的位置上，吃起了她的剩饭。堂堂的女娲凤氏小小姐，一点都不挑剔，吃他人的剩饭竟也毫无怨言。毕竟，两位帅到人神共愤的哥哥还是很下饭的。
　　风瑶嘴角抽了抽，也不好当众说她什么，于是索性闭嘴跟着俞纵走了。凤熹是新来的，与饭桌上的二位毕竟不熟。气氛突然变得异常尴尬，叫天祁君和明煜神君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筷子，纷纷扯起了离席的理由。
　　“我把箫落在了学舍，得去取。你慢些吃！”
　　而公孙念则更为直接，“我吃饱了。”
　　两句话的功夫，下饭的两位哥哥便就都走了，本还兴致高涨的凤熹颓然失了胃口。毕竟她也是个大家闺秀，还从来没吃过别人吃剩下的饭。
　　屋外落雨不断，空气湿冷，草叶受了雨露的滋润看起来倒也算得上精神。俞纵垂着头跟在风瑶的身后，于这算不上生气勃勃的冬日而言也算得上是煞风景。风瑶带着他入了座小凉亭，俞纵入座后便就在周围设下了结界。
　　“好了，现在没人了，你说吧！”
　　“传闻伏羲风氏琴音玄妙，敢问风姑娘的琴音能否打开鬼界入口？”
　　“鬼界？”风瑶大惊，“你是说鬼界？你去鬼界作甚？”
　　“请姑娘先告诉我能行否？”
　　她摇了摇头，“我的古筝无鸣不行，也许伏羲琴可以。但你也知道伏羲琴由我爹保管，外人并无机会触碰。况且我虽善筝，但琴却不精，还不足以能控制伏羲琴。”
　　俞纵的眸色暗淡了下来，抿着嘴沉默不语。
　　风瑶探头仔细瞧了他几眼，不确定道：“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想到要去寻鬼界的入口，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了？”
　　俞家长公子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无事，打扰姑娘了。”
　　风瑶一见他那神色就知道他没说实话，也没顾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嫌，遂赶紧伸手一把拽住了他。
　　“你别走，虽然我不行，但是有一个人兴许可以。”
　　俞纵的身形僵了一瞬，却在下一刻苦笑道：“连你们伏羲风氏的琴音都不行，这四海八荒怕是……”
　　“琴不行，但是我曾听族中一位长辈说过箫可以。”她顿了顿，“也算你运气好，我就认识一个洞箫吹得贼出息的。而且以他的身份，我觉得他知道的一定比寻常小仙要多得多！我带你去找他一问便知！”
　　风瑶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便走，一个不留神，一脑袋撞在了结界上，她哀嚎出了声，几步踉跄后砸在了身后宽厚的胸膛上。
　　“你没事吧！”
　　俞纵扶着他，待到她站稳了才松了手。
　　“没事没事，你把结界收一收。”
　　“已经收了。”
　　他苍白的脸上泛着微微的红，低着的头也没有抬起来，目光更是不敢落在风瑶的身上。
　　“那我们走吧！”
　　风瑶浑然不觉，领着人就往外走。
　　“这是去哪儿？”俞纵问他。
　　“去找大殿下。”
　　他遂就收了步子，“膳堂不是这个方向！”
　　风瑶大咧咧地甩了甩手，“他们两个我还不了解嘛！怎么可能和凤熹那丫头一起吃饭！”
　　风家大小姐料事如神。也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他们便在往南院去的路上将想要找的人给堵了下来。
　　要说吹箫的本事，这天府里怕是寻不出第二个比大殿下明煜神君更厉害的了。
　　她刚要开口询问便被俞纵拦了下来。俞纵朝她使了个眼色，这才叫她想起来此事不好宣扬。
　　“大殿下，有件事请教你，行个方便？”
　　明煜神君看了身旁的天祁君一眼，又看回他们二人，好奇道：“什么事情？怎么还神秘兮兮的！”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俞纵诚恳地应和了一句，“此事的确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
　　神族大皇子复又回身去看公孙念，“沐凌，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跟他们走了哈！”
　　白衣仙君脸上神色莫辨，不说好也不道不好。明煜神君只当他是默许了，便就丢下他跟着二人一同离开。
　　这个时辰，学子们大多还在膳堂用午膳，亦或是回厢房稍作修整准备下午的课程，是以鹤澜堂里人烟稀少。要寻个没人的地方说事并不困难，他们一行三人便就择了一处学舍走廊的尽头。那里背靠学舍，又有学舍挡着，若不多走几步拐个弯来，定不能叫人发现这处还站着三个大活人。
　　出于谨慎，俞纵依旧给这处套了个结界，将外头的风风雨雨全部阻隔。
　　“好了，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了！”
　　俞家长公子沉了沉。这个问题，他想要马上得到答案，却又突然害怕这个答案并不是自己期望的。
　　正所谓臭味相投，风瑶和凤熹一样，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委实看不下去他这副优柔寡断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她索性替他开了口。
　　“大殿下，你的箫声可能打开鬼界入口？”
　　明煜神君被她问得一愣，“你问这个作甚？”
　　风瑶看向一旁的俞纵，这才想起来要问因由，“对啊，你问这个作甚？你有什么事情这么想不开要去鬼界？”
　　俞纵也不作解释，只道：“大殿下可能做到？”
　　锦衣玉带的皇子殿下有点儿为难，“鬼界可不是一般的地方，里头的亡魂皆是无法入混沌的，时间长了难免有怨气。怨气重了，戾气自然也不会轻。你为何要去那种晦气的地方？”
　　他从中听出了点儿端倪来，一时便就有些激动，“这么说来，大殿下是能打开鬼界的入口了？”
　　“就算能开，本殿下也不去。我还不想死呢！”明煜神君复又劝了他一劝，“你年纪轻轻的，万事想开些。要去历练也别挑这么个鬼模鬼样的地方……”
　　“是舍弟！”俞纵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昔日沉稳的性子已是不见了一半，“不瞒大殿下，舍弟俞横已经失踪数月了。”
　　此话一出，置身事外的二人皆都怔住了。
　　“所以……这几个月，你是去找他的？”风瑶不确定道，“那你是找着了？他在鬼界？怎么可能会在鬼界！那可是鬼界啊！除了鬼督一脉的人，没人能进得去！”
　　“坦白说，我也不信。毕竟这四海八荒能打开鬼界之人寥寥。”他默了一瞬，“可他最后的踪迹便是在鬼界附近，且我在那片林子里也找到了他的一把斧头。除此之外，我再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了。”
　　“这事你也别急着下定论，也许他只是去鬼界附近历练，还不小心掉了把斧头。寻了半天没寻到，便就离开了！”
　　“风姑娘有所不知，我们盘古俞氏的佩斧，除了盘古斧外，皆成双。双斧间有感应，若是落单，自己能循着另一半而去。他的斧头落在鬼界附近的林子里，便就说明他并未走远。”
　　“可你怎么知道他是入了鬼界？”
　　“因为我在那处林子里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仙泽。”俞纵顿了顿，脸色也更苍白了几分，“若不是死了，那便只剩一个可能了。”
　　“他入了鬼界……”风瑶接了他的话。
　　“那日舍弟和天祁君交手的时候，风姑娘你也在场。我那弟弟有多少本事，想必你也看到了。鬼界附近是个何其危险的地方，不是他这种修为薄浅之人该去的。他是家中老幺，又是父母膝下的老来子。父亲母亲年岁都大了，若他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他叹了口气，“我怎能不着急！”
　　依着十大家族彼此间的关系，这件事情风瑶本可以不管。不但不管，说不定她还会在一旁看热闹。可她自己也经历过兄长殒命这种叫人难以承受的事情，是以此时她对俞纵可谓是相当理解并报以极大的同情。同情心泛滥的时候，风家大小姐便容易脑袋热。她为仙较为冲动，一直是循着本心而行。于是，她即刻倒戈开始帮着俞纵去说服明煜神君。
　　“这的确是件大事。若能帮着人家救回二老一小三条人命，大殿下就行行好吧！也算是积了功德。”
　　明煜神君很是为难。听了因由后，他倒也不是不想帮。只是这件事情风险太大，不是他站在鬼界入口吹吹箫就能搞定的。这桩事情若是帮了，不但得把人送进去，还得负责把人接出来。这一来一去，定会费上许多时日。传说鬼界周围阴森可怖，妖兽众多，而鬼界里是个什么情况，亦无人知晓。说白了，这大约可以算是拿神生做赌注了。更何况，他连鬼界入口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
　　风瑶见他犹豫不决，以为这皇子金贵，当真怕死。于是，她相当仗义地挺身而出,“殿下若是担心安全问题，我愿意一同去。无鸣琴音能扰乱神魔妖仙的心智，定不会让你丢掉性命！”
　　俞纵本想着回府邸调些人手一同去探鬼界，可这样一来，此事定瞒不过家中二老。二老年迈，平日里又极其宠爱这个小的，想来也是受不住这样的噩耗。思及至此，俞纵果断弃了回府的念头，并向风家大小姐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此行的确凶险，风姑娘肯这般舍身相助，俞纵感激不尽。”
　　“都是同窗，客气什么！”她很是豪爽，遂看向明煜神君，“大殿下，帮个忙呗？”
　　明煜神君寻思了一番。想到那个并不遥远的星罗天观之劫，他不禁叹了口气。劫难当头，他好像是需要个机会来练练手——没有沐凌在一旁，也没有他的帮助。
　　“好吧！”他勉强应了下来，“此事紧急，大家且都散了回去做准备，我们一个时辰后便出发。”
　　俞纵深深作了一揖，“这番恩情，俞某记在心里了。若他日二位有难处，尽管开口，我定当舍命相助！”
　　“好了好了！”风瑶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帮你又不是为了要你还人情！”
　　明煜神君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因是被逼着帮了这个忙，便有点儿皮笑肉不笑，“你倒是懂我！”
　　风瑶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大殿下高风亮节！”
　　明煜神君想拍死她。
　　一行三人遂就地散了，各回各的厢房去做准备。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是以夫子那处也得去告个假。自然，他们不能说实话，于是就扯了个幌子说是相约去云游历练。一路上好巧不巧，遇上的都是熟人。大殿下遇到的是姜翊，而风瑶则毫无例外地撞上了凤熹。于是这二人便继续将这个幌子扯到了底。好不容易把熟人给打发走了，他们三人终于趁着天色还亮堂的时候聚在了天府门口。
　　俞纵本就是刚从鬼界附近回来的，是以他也无需做什么准备，只简单换了件衣裳便早早地等在了碧海旁。
　　天空阴云沉沉，雨丝落在海面上荡起了片片涟漪。海风拂着他疲惫的面容，焦急的心却越发不安起来。若是入了鬼界还寻不到人，俞纵也不知自己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走罢！”明煜神君拍了拍他的肩膀，“趁着天色还早。”
　　“现在去，到鬼界正是深夜。你们就不怕遭遇那处的猛兽偷袭？”
　　身后冷不丁传来了天祁君公孙念的声音，众人皆都寻声望了过去。四人面面相视，随后风瑶开口了。
　　“大殿下，这件事情你和沐凌说了？”
　　明煜神君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冤枉。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她遂就看向俞纵，“总不至于是你说的吧！”
　　换了身干净衣裳，精神状态依旧欠佳的俞家长公子已是一脸茫然，“并没有。”
　　一身白衣的仙君仙气飘飘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步态平缓，好似在飘。阴云将日头盖了个严实，他衣袍上的忍冬暗纹便也就几乎不得见了。公孙念飘到他们跟前，先神色不明地看了俞纵一眼，这才悠悠开了尊口。
　　“不就是一个结界，有什么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