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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 91 章 ...

  •   七日后。

      方过巳时,太医署外便吵吵闹闹,声音由远而近。

      李明柔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眉头轻轻蹙着,那支断掉的发簪被重新粘起,歪歪斜斜地插在发髻上。

      她手边摆着一个笼子,此刻,一只雪白的兔子正在里头蹦蹦跳跳。听见破门声,耳朵动了动,支起上半身看向门口。

      几名太医气势汹汹,直奔桌边,当先一人道:“李大人好睡,七日已到,敢问大人可制出了叫凡人也能长出灵根的灵药?”

      “你在丞相大人面前夸下海口,如今我们整个太医署都和你捆在了一处,今日你交不出灵药,我们都要跟着遭殃!”

      “真是晦气,既是她夸的口,干我们何事?”一名年轻太医嘀咕。
      “嘘,慎言!”一旁的人推了推他。

      李明柔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乍一见这许多人吃了一惊:“诸位大人……”

      为首太医抬手止住她:“闲话少叙,我们此来,就是来问灵药进度。”

      “李大人话说得可是真满,让凡人长出灵根?真是天方夜谭!”
      “当真是为了投上所好,连命都不要了。”

      众人吵吵嚷嚷,李明柔这才缓过神来,忙道:“诸位大人莫慌,我既这般同丞相大人说,定然是已有把握。”

      “前些时日已有成效,只是长出的灵根驳杂,我昨日已精进原方,就待验证效果了。”李明柔提起兔笼,“诸位且看。”

      只见她掏出一枚市面上常用的测试灵根的符石,取了些兔血滴在符石上。

      在场众人,包含李明柔在内,俱都屏息凝神盯着符石。

      半晌,符石毫无变化,有人正要出言嘲讽,突然,符石华光大盛——!

      太医署外,一名行迹可疑的小太监正鬼鬼祟祟穿过庭院,她脸颊涂得漆黑,只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溜圆,若是熟悉的人在此,定能一眼认出,这分明是小公主魏琅。

      皇帝多日不上朝,对外称病,实则宫中哪里有不透风的墙,魏珵失踪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一国无君,丞相独揽大权,朝堂上下乱成一锅粥,此人心惶惶之时,也无人管束她,魏琅早瞅准今日时机,决心离宫出走,寻找皇兄。

      出宫经过太医署,未曾想隔着老远,竟然看到里面白日七彩华光大盛,到底小孩心性,魏琅犹豫了片刻,蹑手蹑脚走近。

      而太医署中,众人都仿佛被抽了魂魄,呆愣地看着那符石发出夺目光芒。

      “这是……”李明柔喃喃,“天灵根。”

      “怎、怎么可能……”有人磕磕绊绊道,“这太不可思议了。”

      “世间当真有这种药?”

      “莫不是你使了什么障眼法!”有人叫道,上来便夺过那兔笼要看个究竟。

      未料那笼子未关紧,兔子受惊挣脱,在屋里乱跑起来,众人回神,纷纷扑去抓它。

      许是情急,那兔子将要被捉住时,脚下忽生出蓝光,再一蹬腿,竟平地飞上了空中!

      初还有些不熟练,在空中摇摇摆摆,几息后已然如履平地,恰好此时门开,有人溜进,它像生了灵智,嗖地顺着缝隙窜了出去!

      魏琅目瞪口呆,看着飞得越来越远的兔子,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

      “噗通”,有医官跌坐在地,神色苍白惊恐:“妖物,妖物……”

      有了灵根,能修炼的动物,不是妖,是什么?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李明柔,后者显得有些局促,想来也并未料到会有这种效果。

      为首太医垂下眼皮,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出声道:“李明柔,因你一人之过,致妖物现世,你可知罪?”

      魏琅躲在后头腹诽:“哪来的贼老儿,一个小小太医在这里定别人的罪?”虽不知原委,但她素来最看不过官场中这等拿乔做派,偷偷翻了个白眼。

      李明柔却当真满头是汗,道:“我……我亦未曾想到,往日试验,从未有过此等事……”

      “此事非同小可,还需禀报丞相大人定夺,在这之前,你哪里都不要去了!”顿了顿,又道,“配方何在?”

      李明柔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这里。”又打开桌上一方朴素小匣,“我昨夜制了两丸药,用了一丸,此处还剩下一枚……”

      那太医面色一喜,镇定道:“一并交于我罢。”

      李明柔犹豫起来,合上匣子:“这药尚未在人身上试验过,我也不知效果可还如此,个中复杂,不如我随诸位同去面见丞相大人,再详细分说。”

      见骗不得她,那太医面色不愉起来,正待再花言巧语几句,忽然冲出一人,狠狠推开李明柔,将药方和药抢下就往外跑!

      李明柔一声惊呼,额头正磕上身侧柜角,瞬间不省人事。

      这一动,众人恍然回神,纷纷扑上去阻拦,药方与药匣在人手之间辗转——

      “给我!”
      “凭什么!谁抢到是谁的!”
      “你这是想抢功?冒名顶替之徒!”
      “你不是?不是为何不撒手!松开——”

      堂中吵嚷一片,无人在意晕倒过去的李明柔,素日里饱读诗书,治病救人的医官们,在此时露出了狰狞的人性。

      魏琅小心躲避战场,凑近了昏倒在地的李明柔。李明柔额角鲜血流淌,静静躺在地上。

      魏琅推了两下,低声道:“喂,醒醒。”

      后者合着眼,一语不发地躺在地上,面色安详。

      魏琅又推了几下,察觉不对,紧绷着小脸,试探地伸出手指在她鼻下探了探,面色陡变,踉跄后退几步。

      “没气了……”

      养尊处优的公主,何曾见过这种场面?魏琅漆黑的眼睛里霎时盈满泪水,不受控制地大叫:“她、她没气了!死了!”

      这一声尖锐的叫声让众人齐齐一怔。
      “……谁死了?”

      一人当先上前,挽起袖子,探上她的脉搏,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怎么样?快说!”人群中有人催促。

      此人慢慢站起身:“磕中大穴,已然断气多时了……”

      一时,人人皆沉默。

      “无方,药方还在。”先前为首那太医面色阴狠,“只说我们来时已然如此,有贼人欲盗窃药方,李大人与其推搡中被其人致死。”

      “你们也别争了,这药方,交给丞相,我们太医署众人都算头功。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

      众人对视一眼,默认下此事。

      “嘁。”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魏琅面色不屑:“害死了人,还要抢人家功劳,太医署竟都是这等货色。”

      为首太医面色不快:“怎么还有别人?你是哪宫里的小太监?”

      “本宫是你爷爷。”魏琅翻了个白眼,嫌恶道。

      “你看见了多少?”为首太医微微眯眼。

      魏琅未曾发觉危险,她自幼天不怕地不怕,更不会把小小太医放在眼里,理都不理,站起身拍了拍土,就要往外走。

      “让开。”她扬起小脸,对挡在身前的太医道。

      “大人,这灵药,还未曾在人身上试过呢……”一人幽幽道。

      二人心照不宣地看了看,手拿药匣的人自动走出人群,取出剩余的那枚药,向魏琅走去。

      魏琅这才觉出不对,步步后退:“你们,你们想干嘛,我要告诉皇兄了……大胆,竟敢碰本宫!”

      “放开!你们放开我,唔唔——”

      那人揪住魏琅,强迫她张开嘴,不由分说把那枚药塞了进去。

      魏琅挣开他,咳嗽不止,顾不得其它,撞开最近一人,发足往屋外跑去。

      众人正要阻拦,魏琅忽然浑身一僵,整个人直直倒在了地上。

      “啊、啊……”她趴在地上,黑葡萄似的的眼睛无神地瞪大,浑身剧烈地痉挛,喉中发出不成调的痛呼。

      有太医欲上前查看,却不料一阵猛烈的气浪炸开。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整个太医署瞬间被夷为平地,废墟烟尘里,再无一个活人身影。

      丞相府。

      昔日人烟熙攘的相府,今日空余楼阁繁华,赵灵均一路走来,竟未见到一个人影。

      停在主屋外,她抬头望了望天色,阴云密布。

      “要下雨了,师尊。”赵灵均喃喃。

      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谁在外面,进来说话。”

      赵灵均微抬眼帘,眼角泪痣鲜明,像一滴欲落未落的泪。

      屋内未点灯,奢华的家具淹没在黑暗里,透着一股死气。角落里的椅子上似乎有个人影,但外形太过奇怪,倒叫人也敢认那是个人。

      门刚开,一条儿臂粗细的扶桑枝就直冲来人而去,却被凌厉的剑光斩得稀碎,断枝落在地上,剩余的枝条似是忌惮,缓缓缩回,盘踞在角落上方。

      赵灵均未掩门,未败的天光从她身后射入,拉长她的身影,也映照出角落那一不似人形的东西真身。

      那确实不能再算是个人。

      如果不是一身华美的衣袍,“它”更像是一摊烂肉,只是聊有头颅四肢轮廓而已。

      “灵……均……”这非人般的东西,正是赵仄。

      “父亲,”赵灵均低声道,“你过得还好吗。”

      赵仄不知被什么刺激到,那摊衰老的肉蠕动起来,上方的扶桑枝也魔鬼一般挥舞。

      “你……许久未曾这样唤我。”

      赵灵均:“是,这是最后一次了。”

      赵仄喑哑道:“你来……杀我。”

      赵灵均闭了闭眼,满是疲惫:“我早该来的。”

      “好,好……”

      那扶桑枝突然向她攻来,然依旧还未近身,便被赵灵均斩落剑下。

      它像是也生了灵智,发出令人不适的诡异叫声。

      “不是我……我如今,控制不了它了……”赵仄艰难道。

      赵灵均看着他,眼若古井无波,幽暗深邃。

      “它吃了……整座相府的人……”

      “灵均……”赵仄道,“给我个……痛快……”

      赵灵均进前两步,扶桑枝畏缩地退了退。

      “我本该用尽手段折磨你,”她道,“如此才能消解你犯下的所有罪。”

      那摊肉上,像眼珠一样的东西转了转,看向她:“求……你……”

      屋中墙壁上,映照出一坐一站两个影子,许久,站着的人忽然拔剑。

      剑光划过。

      熊熊火焰燃遍丞相府。

      赵灵均头也不回。鲜红的火焰在她身后肆虐,属于母亲,属于过去的,属于曾经那个年少无知的孩子的一切,都在今日彻底消亡。

      她一路向南,来到南海之畔的镇魔渊。

      此地依旧热浪滚滚,烈日炎炎,却照得人心底一片冰冷。

      她轻车熟路地往封印之地走去,闲庭信步。

      “姑娘,往哪里去啊。”

      此地竟还有人,是赵灵均没有想到的。

      “随便走走。”赵灵均打量他,是个老者。

      “此地如此恶劣,老人家为何在此。”

      老人摆摆手:“路过而已,我儿在镇魔渊修行,我此行想来看看他哪。不过这儿看着确实叫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姑娘可知该往哪走吗?”

      赵灵均为他指了路,再次提醒:“此地危险,老人家还是快些离去吧。”

      老人千恩万谢,却没立刻走,笑呵呵看她:“姑娘长得与小女倒有几分相似,你也是修行之人吧?此路辛苦,多加照料自己,莫叫家中父母担忧呀。”摆摆手渐行渐远。

      赵灵均怔怔看着他走远,回神时一摸眼角,竟有些湿润。

      她自嘲一笑,握剑再次踏上旅途。

      幼时,她不得父亲疼爱,亲见母亲亡于妖族。

      少时,她得恩师知遇,拜入归一宗,习无上剑术,叩问仙途。

      后来,恩师身陨,她位列宗门之长,与同门共担大任,传承师尊遗愿。

      她总是一丝不苟,刻板教条,性子冲动,火爆非常。

      总是言语刻薄,授课严厉,三位长老中,她是向来不受待见的那个。

      正如她幼时也不受亲族眷顾一般。

      她曾以师尊为天,曾以捍卫他的遗志为毕生所向。

      但如今,她回看此生,她或为母亲,或为师尊,或为宗门而活,却唯独不曾为自己活过。

      而今,她有了自己的此生所愿。

      赵灵均停步,四周已无半点人烟。此地热浪几乎凝成实质,赤红一片的灼浪里,她橘色的衣袍也仿佛落了火。

      地下深处,似乎隐约传来数万妖族的痛苦嘶吼。

      她望向更前方,她知道那里,插着九皋的断剑,是当年白鹤鸣镇压群妖,封印阵法的阵眼。

      而今,她有了自己所愿。尽管此愿,背离恩师,背离了这个她几乎信仰了整个人生的男人。

      她也要做。

      “你要开镇魔渊。”她平静道,“但我不允许。”

      “若我散去所有功力,以此身填补缺失阵眼,师尊,你还能赢吗?”

      她提步向阵眼中走去,走进火场,走进不归的路途,再也未曾回头。

      直到镇魔渊封印上方,传来撼动天地的灵力光芒。

      远在千里之外的归一宗。

      陆离喝茶的手忽然一抖,茶盏摔在地上变得粉碎。

      他颤着手,眼中蓄满泪水:“灵均!”

      皇城终于迎回了他的主人。

      国师师狄一路大步往正殿而去,路上宫人纷纷低头行礼,他视若无睹,径直推开殿门,摘下兜帽,露出那张属于谢道玄的清隽的脸。

      “阿珵,计划可能得提前,赵灵均以身填补镇魔渊封印,如今启阵估计更难了,逆涌泉阵这几日在瀛洲山你应该也已经了解了,我们得尽快开始在城中寻找合适所在,准备大阵……”

      魏琅风尘仆仆,一身布衣还未换,他背对着谢道玄,俯身抱着谁,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谢道玄仍在说:“金舍利、琉璃心这些都已经齐了,我已经按照五行布局,在各地布好了阵,就差皇城这一处主阵了。几日后,镇魔渊开启,趁妖族与修真界的人鏖战时,咱们开启阵法,所有人都得死。之前选好的,留作人族繁衍后代的那些百姓民,你应该都已经安置在瀛洲了吧?”

      “阿玄,必须要如此吗。”魏珵忽然道。

      谢道玄蹙眉:“你在说什么?”

      “我后悔了。”魏珵道。

      谢道玄顿了顿:“阿珵,发生了什么。”
      魏珵一语不发。

      谢道玄柔声道:“杀死世间修真者,彻底除掉妖族,让人间重归人族所有,实现天下大同,这不是你我自幼以来的梦想吗?我们努力了这些年,眼看就要成功了,阿珵,你不要玩笑好不好?”

      魏珵依旧沉默,瘦削的脊背却开始隐约颤抖。

      谢道玄有意转移话题,笑道:“阿琅呢,些许时日不在,走之前仓促,没有安顿好她,我也一直记挂,她可还好?在哪儿呢,这两天也该把她送去瀛洲了……”

      寂静的殿内忽然响起一声抽泣。

      谢道玄停下:“阿琅?”

      那抽泣声越来越大,穿着宫装的小女孩从魏珵怀里探出头,双眼红肿得像核桃一般。

      她凄凄哀哀地看着谢道玄:“谢哥哥,你要杀了我吗?”

      谢道玄浑身僵硬。

      只需要一眼,他便能看出所有的不对。

      “为什么……”谢道玄后退了一步,“为什么,阿琅……会有灵根?”

      天灵根……

      可她明明是个凡人!

      魏珵:“这就是我不想继续的原因。”

      谢道玄眼眶隐约泛红,他似要落泪,但终究没有,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所以,你要阻止我吗。”

      魏珵忽然站起身,怒吼道:“谢道玄,你究竟有没有人性?!”

      “阿琅是你看着长大的,就为了你的理想,你的那些天下大同,人人平等的目标的,你要连她也杀了吗?”

      “你究竟有没有心?”

      谢道玄笑道:“阿珵,我有没有心,你应该最清楚啊。”

      魏珵一顿,用力握紧拳头,苍白的额角冒出青筋,像是极力忍耐着莫大的悲愤与痛苦。

      魏琅不哭了,她拽了拽魏珵的衣角:“皇兄,别和谢哥哥生气……”

      “阿琅可以死……”

      魏珵大叫:“我看谁敢动你!”

      谢道玄冷冷道:“魏珵,我看错你了。”

      魏珵冷笑:“是,因为我的心是肉做的,你的心呢,谢道玄,你敢挖出来看看吗?”

      谢道玄沉默良久,不发一语转身而去。

      “谢道玄,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谢道玄加快脚步。

      殿外,黑云滚滚,有风自北而来,鼓鼓吹动他的衣袍。

      他携一身风雨向宫外走去,每走一步,心下都愈发苍凉一分。

      少年总角,志向合一,百年筹谋,苦心尝胆。

      而今,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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