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六月落梅花》四月柠檬

96、第九十四章 誓与纱厂共存亡

　　曾老爷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睁开眼睛，看着曾谙坐在自己床边的椅子上，打着瞌睡的模样，和他妈妈的样子像极了，心中一阵苦楚，红着眼眶，一滴泪似落未落，挣扎着起身拿起毯子盖在了曾谙的身上。

　　“你母亲是个好女儿，可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更对不起你们兄弟二人。”曾老爷子喃喃道。

　　恍然间曾谙睁开了眼睛，刚才的话，他全部听到了，昨日江夏跟自己说，爷爷是中风的症状，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曾谙没有怎么听进去，只听到了最后的一句话：“一切看醒来之后的情况。”

　　屋子里面，只剩下了爷孙二人，毯子从曾谙身上滑落到冰冷的地上，曾老爷子收敛起眼中欲落下的泪水，看着曾谙说了句：“扶我起来，我要回家。”

　　曾谙去扶起了曾老爷子，江夏和护士从门口走了进来。

　　“您还是在医院住上二天吧。”江夏看着曾老爷子站起来颤颤巍巍的样子。

　　顾不得江夏的劝说，曾谙扶着曾老爷子走出了医院，回了曾公馆，这一病，似乎是让曾老爷子苍老了好多，走起路来也十分吃力，个性强硬了一辈子的曾安国，还是让小陈去外面给自己买回了一根拐杖，岁月不饶人，他知道，他终究不是当年的那个年轻人了，所有的操心劳累积累的恶果，将这个老人给一下击倒了，仿佛再无翻身的机会。

　　他让小陈带着自己第一次去了汉口公墓，看到了在那处地下长眠了十多年的女儿曾书贤，从中午待到了黄昏时分，回到曾公馆，他拿出纸笔写下了东西，放在了保险柜子里面，锁的好好的，然后回了房间。

　　曾陈氏被他这场病一吓，旧病复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才稍微平复了一些，苍老的脸上哪里还看得出半分血色。

　　“对不起。”

　　曾陈氏怎么也没想到，这句话会是从曾老爷子口中说出来的，立刻慌了神志，红了眼眶，心中不禁思绪万千，他这一辈子，要强的很，对人总是一副看似冷若冰霜的样子，可是只有自己知道他内心的苦楚，同床共枕四十八年，自己十七岁就被父亲抵押给了老曾家，成了他曾安国的妻子，看着他白手起家，一步步打拼，直到辛辛苦苦，才有了大成纺织厂，如今厂子空了，他的心中肯定也是空了一大块。

　　千言万语从心中涌出，却只说了句：“老爷，你怎么了？”

　　“我这一辈子，竹林打水一场空，到头来才发现，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书贤呀。”

　　“老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厂子搬到了重庆，等到鬼子走了，我们再把厂子搬回来不就可以了，媳妇说了，我们住在法租界里，鬼子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法租界？”曾老爷子冷笑一声，堂堂中国人的土地，如今竟然还要靠一个其他的国家在这片土地上圈出来的租界，来求取一个平安，实在是耻辱可笑的很。

　　曾陈氏只是觉得曾老爷子有些奇怪，具体哪里奇怪，倒也说不上来。

　　曾老爷子只是默默的给曾陈氏端来了水和药，看着她吃完，这才关上了台灯，看似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其实，他一宿没睡。

　　第二日，曾老爷子早早的就起了床，出门的时候，看见曾济华和姚丽双双走了过来，曾济华欲言又止，微张的嘴唇，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好自为之。”视线相对，曾济华和姚丽只听到了曾老爷子沉沉的一句话，而后，只看到一个苍老的背影，和一声声清脆触地的拐杖声，仿佛是一击一击的重重敲在他们的心上。

　　小陈打开了车门，大成纺织厂，李工站在空荡荡的厂子里面。

　　“东西带好了吗？”

　　“带好了。”李工笑着说道。

　　按着李工手中册子上的地址，曾老爷子去了每一个老员工家里，给他们每人送去了二十块银元。

　　曾老爷子看着不少老员工的房子，已经被炸弹炸的七零八落，七八口人挤在一个破烂房子里的比比皆是，接到老厂长送来的银元，大家多是感激涕零。

　　黄昏时候，曾老爷子从小陈的箱子里面，拿出了五十枚银元，递给了李工，李工明显的推脱不要。

　　“厂长，你这是干嘛呀？”

　　“你跟了我这些年了，苦了你了，到头来，这厂子还是没保住，大家的饭碗也还是没保住，大家的活路还是给堵死了。”曾老爷子看着天边的云霞，异常的瑰丽，好像这么多年来，从未看到过这么美丽的云霞。

　　“厂长，不怨你，都怪鬼子们，要不是他们，我们也不会没了厂子。”李工声音微微的有些颤抖。

　　“小李呀，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情吧。”

　　“您说。”

　　“帮我去花楼街买上十斤好酒，放在厂子里。”

　　“十斤。”

　　“对，我想约我一帮老友来喝喝酒。”

　　容不得李工再说什么，曾老爷子就上了车子，车子扬尘而去。

　　夜色渐沉，张老爷子和刘老爷子从江家走出来，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影儿在徘徊，走进一看，却看到曾老爷子直直的盯着江家的方向，张老爷子和刘老爷子有些好奇，却还是径直的走了。

　　小陈的车子停在了大成纺织厂的门口。

　　“小陈，明早再来接我。”

　　“可是？”

　　“没什么可是，明天一早来接我就可以了。”

　　拗不过曾老爷子，小陈只得开车回了曾公馆。

　　曾老爷子看着满天的星辰，扔掉了拐杖，费力的拎着那坛子酒，朝着厂子走去，平日里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却足足半走半停的花了半个小时，纵使初秋的夜里，额头竟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厂子，走到门口，看着大成纺织厂几个字，仿佛是用尽了一生的时间，缓缓走到厂子里面，还剩下最后一台运不走的机器，摩挲着机器，仿佛是一件稀世珍宝一般，背靠在机器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曾书贤对他说：“爸爸，我从没有怪过你，我在上海过的很好。”

　　曾书贤抱了曾老爷子一下，而后转身走开，曾老爷子准备伸手去抓女儿，却扑了个空，猛然惊醒，才知道竟是一场梦，痴笑半天，坐到了五点钟，拎着酒，里里外外的撒上了，忽而眉头舒展开来，嘿嘿直笑：“保住咯，我的厂子保住咯。”

　　恍然回头，仔仔细细看了最后一眼，打开了火机，丢在了地上，瞬间燃起火苗，仿佛看见曾济华和曾书贤在大成纺织厂里嬉戏打闹的场景。

　　“老五呀，这辈子，对不住你江家了，下辈子，三哥再还你；书贤，我亲自来给你道歉；夫人，对不住了，我先走一步。”

　　大成纺织厂燃起漫天火光，染红了汉阳的半边天，住在附近的人们纷纷起床，看着老厂长扯了扯起了褶子的长衫马褂，笔直的站在火光漫天的厂子里面，犹如一尊雕像一般的站着。

　　“一根纱，一根线，我也不会留给鬼子们，誓与纱厂共存亡。”火光里传来昂扬的一声嘶喊，惊天动地。

　　“厂长，你出来呀，你快出来呀。”大成纺织厂的老员工，大多住在附近，见此情况，纷纷在外面急促的喊道。

　　“厂长，厂长，快出来呀。”

　　漫天的熊熊大火，哪里还进得去，出的来。

　　风景驻守在汉阳，看见了汉阳的半边天都给染红了，滚滚浓烟，这才急忙开车赶过来，看着四下的人，端着盆子桶子，拎着水往厂子里面急匆匆的跑去灭火，可都是杯水车薪。

　　那个厂子里面的身影，轰然倒塌。

　　风景看见那个身影倒了下去，不顾生命危险冲了进去，李工接连跑了进去，二人合力背出了早已浑身烧伤的曾老爷子。

　　李工泪流满面，一旁的老员工默默垂泪。

　　“一根纱，一根线，也不留给鬼子，誓与纱厂共存亡。”曾老爷子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这是风景第二次见曾老爷子，第一次是生，第二次却是死。

　　曾公馆急促的敲门声，李工站在门口，曾陈氏和王姐一宿没睡，因为曾老爷子一宿没回家，看着站在门口，浑身黑黢黢的李工。

　　“老夫人，厂长自焚了。”李工扑通下跪，泪流满面。

　　听闻噩耗，曾陈氏径直的倒了过去，被王姐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