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六月落梅花》四月柠檬

127、第一百二十五章 洗心革面

　　六月的梅雨，接连下了好多天，日子如行云流水一般的过着，许老夫人装作没事人一样，再也不提半句回汉口的事情，只是却一天一天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老去，她还有二个孙子，江南和江北，即便再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也得拼命和阎王爷抢时间，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

　　江南不说，许老夫人不问，弥漫在心中巨大的痛，切肤之痛，一场战争，让他们几乎家破人亡，痛的撕心裂肺，却还得强装微笑。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曾谙告诉了许老夫人和江南，说他打听到了江北的消息，他加入了新四军，还带来了一封江北写来的信件，许老夫人和江南看着信件，不由得红了眼眶，却都只说是因为知道江北的消息，激动落泪。

　　许老夫人偷偷当掉了自己的镯子，又做了一些绢花拿出去卖，毕竟是住在弟妹的家里，也不能总不给钱，曾谙把自己的军饷每月都如数给了江南，他在街上巡查的时候，看到许老夫人去了当铺，还偷偷的把许老夫人当掉的镯子赎了回来，给了江南，因为江南说过，那是爷爷当初买给奶奶的定情信物，要是奶奶知道爷爷不在了，一定会悲痛欲绝的，她不敢想，更不敢说。

　　在码头，江南碰到了汉口保育员的李老师，得知江南也来了宜昌，李老师提议让她去宜昌难童接送站工作，江南欣然应允。

　　自从知道了父母的消息之后，曾乔语有些慢慢的转变了，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从一个富家小姐，衣食无忧，突然变得一无所有，寄人篱下，她卖掉了她箱子里面的洋装，穿起了街上裁缝铺的寻常衣服，连首饰也全部当掉了，而后，她去了宜昌红十字会帮忙。

　　曾谙去红十字会找曾乔语，给她送饭，看到曾乔语正在给伤兵处理伤口，她一身白大褂，沾了不少血迹，脏兮兮的，想起以前她大小姐的生活，突然有些心疼，不管以前她如何，可如今，曾家只剩自己和她二人了。

　　曾乔语回头的时候，看见曾谙若有所思的站在门口：“表哥，你怎么来了？”

　　曾谙举起手中的饭盒：“奶奶做了饭菜，让我顺便给你送来。”

　　院子里面，栀子花大朵大朵的开着。

　　曾谙和曾乔语坐在石凳上，吃着饭的曾乔语突然停下了筷子，哽咽说道：“表哥，对不起，我以前太坏了。”

　　曾谙轻轻拍了一下曾乔语的肩膀：“没事，都过去了，我们都还好好的活着，不是嘛。”

　　曾乔语就着苦涩的泪水，艰难的吃完了那一顿饭。

　　许承本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不过学校早已被炸毁了，只能留在家里，他的爸爸亲自教他们读诗，或者江南，曾乔语时不时的教他。

　　毕竟风景他们是在守卫宜昌，许家人对他们也很热情，经常性的喊风景和小谢过来吃饭。

　　每每他们四个穿着军装走进许家宅子的时候，毕竟是男孩子，许承常围着曾谙，风景，苏元和小谢转，他说等到他长大了，也要穿上一身军装，将天上扔炸弹的鬼子炸下来。

　　风景倒是很喜欢逗许诺玩，每次来吃饭的时候，总会带上一把糖，以至于有几天见不到风景叔叔，她就在院子里面嚷嚷，为什么风景叔叔还不来看她。

　　曾谙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身许承穿的大小的军装，给他仔仔细细的扣好每一颗扣子，小家伙在院子里面得意极了，还跑出去和巷子里面的小伙伴一番炫耀。

　　曾谙和风景在江防司令部郭忏手中第九十四军，奉命戍守原防，支援周边沿线作战。

　　院子里面的栀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所有人隐忍着心中的疼痛，拼命装作没事人一样坚强的活着。

　　七月十五日，曾谙开着车子在码头等着江南送保育院的孩子，有一批孩子即将启程，前去重庆。

　　他远远的看着江南瘦弱的身影，在一群孩子们的中间，淡淡的笑着，她的痛，他能够感同身受，为了奶奶，她把所有事情悉数压抑在她心中，坚强的如同一朵冬日盛开的红梅，每每半夜时分，噩梦惊醒，听闻枕边传来低低的呜咽声，他只能半梦半醒的装作不经意的紧紧抱住身边的女子。

　　码头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一些人拥堵着往船上挤，几个男子扭打在一起。

　　江南把孩子们护在身后，几个男子吵了起来。

　　曾谙见状立马跑了过去“住手”，苏元跟在他身后。

　　看着二个穿着军装，腰间别着枪的人来了，几个打架的男子立马松开了。

　　曾谙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那流着鼻血的男子也看到了曾谙。

　　“二少爷。”杜尉笑着说道。

　　“怎么，如今你还做着那些勾当？是不是我要我亲手解决了你。”曾谙抽出枪，厉声质问着眼前的杜尉，满脸不屑。

　　“二少爷，你误会我了。”杜尉解释了一句。

　　江南快步走到曾谙身边，解释说道：“曾谙，他是为了让孩子们先上船，才和那帮人打起来的。”

　　眼中逐渐缓和下来，曾谙没有说话。

　　“我家里七口人，人全被鬼子炸死了，我一人侥幸活了下来，如今我帮着在船上做事呢，我想通了，你当年说的话是对的，昧着良心的钱不能赚，会遭报应的，我宁愿报应在我一人身上，人一辈子，要那么多的钱有啥用，到头来，没命享用白瞎了。”杜尉憨笑着说道，红了眼眶。

　　一旁的人这才按着秩序上了船。

　　“节哀。”曾谙沉默良久，终是说了句。

　　“这年代，谁家没死人的，该死的小日本，若不是我腿残了，跑不动了，我早就去参军了。”杜尉哪里还有半点当年的样子，一身粗布衣衫，连头发也有些花白了。

　　“是呀，若不是当年你手下朝我开的那一枪，我也碰不到我夫人了，更不会参军了。”曾谙淡淡一笑，牵起了江南的手，紧紧的握着。

　　“对不住了，二少爷，当年是我鬼迷心窍，想着发国难财，派手下抓你，若不是我，你大哥也不会来汉口，更不会死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杜尉沉沉说道，接而准备跪下，一把被曾谙拽了起来：“行善积德，往后多做善事吧。”

　　杜尉眼眶微红，眸子里似有水光闪烁：“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杜尉跛着脚，一高一低的抱着一个孩子，孩子们全部上了船，李老师是最后上去的，江南和曾谙站在码头，看着船只渐渐离港，冲着李老师和孩子们再见。

　　船上的孩子们摇着小手，对着岸上的江南摇手再见，苏元往回走到了车子边。

　　“我快熬不住了，我每天晚上做梦，梦到爷爷全身都是血，他说长江的水好冷，我梦到二哥二嫂抱着小六月，浑身是血，跟我说再见，我大姐穿着一身血衣，她说好想活到胜利的那一天，她想做最美的新娘子，江东流着血泪，他说他想上大学，小思说她想回家，她不想死。”江南哽咽说着，近乎崩溃。

　　曾谙抱着江南，残阳如血，青山如黛，一抹夕阳的余晖洒在码头，渡上了一层昏黄的古铜色。

　　许老夫人拎着一大包纸钱，在江边一处角落，默默垂泪，昏昏沉沉的烧了大半天的纸钱。

　　他们才不过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呀，他们应该拥有最灿烂的年华，肆意挥洒青春，他们应该是有明天的，可是，接连死去的亲人，带走了他们的昨天，而他们的明天，在战火纷飞中摇摇欲坠，谁来还他们一个人生，谁又来给他们一个明天，谁来修补，那些被战争碾碎的梦呀。

　　“曾谙，别打了，别打仗了，我害怕，我害怕哪天你们都没了。”

　　胸前，似乎被江南的热泪灼伤，曾谙红着眼眶：“死了那么多亲人，我也怕死，可我没有退路了，我答应你，我会护你一世周全，我会让你回汉口，我会给你一个明天。”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们都好好活着。”

　　国破山河，残阳如血，苍林郁郁，江水悠悠，在这座拥有二千多年历史的夷陵之地，一幕幕再见，一幕幕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