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的秘密》浮梁茶客

1、寒食节

　　寒食节过后，清明的雨就淅淅沥沥的到来。

　　雨雾笼罩的苍祁山，总是那么幽静，只能听到浅浅的雨声，和回廊处的步履声。

　　雪北领着一众小婢从观云殿里退了出来。

　　她们停在殿外的屋檐下，香南咬了咬牙，低声对雪北道：“娘娘又不吃不喝不言不语，这可怎么办啊？”

　　小婢手里或捧着或提着的物什，雪北轻轻叹了口气：“今日是忌日祭，娘娘哀思过度，咱们这些人可得好好守着，若是、若是有个万一……”也好及时遣人去山下请太医来。

　　雪北、香南、花晨、月夕是庄太妃娘娘身边四个得力大丫鬟，分别掌管这处山庄所有事物。
　　庄太妃娘娘心灰意冷、索然已尽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焦，只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没什么好办法。

　　一椎髻布衣、面色苍白的年轻贵妇跪坐在蒲团上，嘴里默默地念完一段经文，而后朝慈悲肃穆庄严宝相的佛像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静坐了一会儿，才撑膝起身，缓缓往偏殿而去。

　　偏殿中央置放着一樽三寸高大红浸色云纹铜炉，跃动的火焰驱散了些许这时节这地界的湿冷。年轻贵妇拿起桌上最上面的一封书信。

　　京城庄王府的信，字迹一板一眼，内容仍是那些陈腔滥调，令人生厌。

　　年轻贵妇将信件甩进了铜炉里，火焰猛地一下子窜高，火光映照在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

　　这座古朴肃穆的山庄位于苍祁山靠近山顶的位置，常年云雾缭绕，山底下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些建筑物的轮廓。住在山下的村民不清楚这山庄到底何时兴建，刚开始以为是道观庵堂寺庙之类的。
　　只是偶尔一年或者几年里出现的装潢精致优雅贵气逼人的马车，就知道是不能得罪的大人物在这里隐居。

　　山庄正门挂着一个草书“苍祁山庄”四二个大字的牌匾，苍祁，苍祁，取自《诗》“葭葭苍苍，白露为霜”和“春日迟迟，采蘩祁祁”，一年四季的景象包含其中。同时希望居住在这里的人能求而所得。

　　“娘娘，您……还好吧？”见主子娘娘从殿中出来，月夕怯生生的问。

　　李室冬杏眼眯起，眼角泛起浅浅的纹路，并不会让人觉得她老态，只会给她更增添几分韵味和风采。

　　*

　　“老夫人，老爷又往苍祁山去信了。”

　　一胭脂红绫袄的柳氏闻言，拨了拨皓腕上的玉镯，思量了一会儿才道：“我忍了那么多年，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陈大家的凑过来谄笑道：“怡和郡主只认您一个婆婆，苍祁山那个不过是您的手下败将罢了。”

　　柳氏嘴角微勾了勾，说出来的话却是：“终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惜老太爷死的太早了，死的还那样不光彩。

　　若不是先庄王爷怜惜他们母子二人，早早地为俊儿这个庶长子请封了世子爷。且俊儿又是个有能力的，一出仕就谋的五品的官职，还娶回来一个精明能干的媳妇儿来。不然这庄王府哪有她一个通房丫鬟的一席之地？

　　谁能料到浮萍无依的孤女能有这样的造化？京中那些诰命夫人谁又不给柳氏几分薄面？

　　陈大家的见这位主子被捧得高兴了，又禀报了一件事：“老夫人，绿仕胡同那儿的女人怀孕了。”

　　柳氏眼睛微微睁大，“真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陈大家的，记得提醒我去还愿。”

　　不过她又很快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怡顺院那位知不知道这个消息？”

　　陈大家的低声回道：“老奴那个四处晃荡的侄子也是偶然发现老爷在那处藏着一位娇客，怡顺院那位夫人正忙着开辟北边羊毛的市场，才没那么快得到消息。如今那边传来喜讯，这是给老夫人您送子来着！”

　　这话说的讨巧，柳氏用帕子掩嘴笑了笑，而后抿了口碧螺春叹道：

　　“诶……这可不能怪我不留情面，谁让她这么多年生下来的孩子都站不住呢，也不知是不是为母的太强势……啊呀，罢了罢了。俊儿同辈的都已经子女环绕，只俊儿膝下荒凉，看起来好不可怜。也是我慈母心肠啊。怨不得别人。”

　　陈大家的连连附和：“就是就是，那位一嫁进来，就打发了伺候了老爷十几年的丫鬟。老夫人您不也没说什么吗？这都是命！命不好又能怪得了谁？”

　　一个小丫鬟在门口伸头往里张望，陈大家的注意到她，顿感不悦，喊住她：

　　“怎么学的规矩？一点都不晓事！赶明儿拉出去发卖了！”

　　那小丫鬟被这疾言厉色吓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直挺挺跪在门口，神色慌张道：“老夫人，宫里的太监来了，说是来传官家口谕。可是老爷夫人都不在府上，这该如何是好？”

　　“还不派人去找老爷！现在下了衙，你们去金石街去找，快快快！还有，这时辰都快宵禁了，夫人呢？”
　　难怪感觉少了什么，原来是少了那位怡和郡主的晨昏定省了。

　　聆听圣训，可不是一个名为老夫人实为太姨娘的无知妇人能做主的。正经主子缺席的庄王府顿时忙乱起来。

　　宫里来的太监等得不耐烦，茶水都换了好几盏，终于把庄王爷秦俊等回来了。

　　现任庄王爷是个剑眉星目、个子高挑的年轻人，他步履生风，冷着脸上前向那位打头的太监作揖赔罪。

　　“人都到齐了？”那太监扫视了在场众人。

　　最开始想以主人公身份招待贵客的那个妇人，早就神色惊惶地缩到后面去了。王府女主人怡和郡主也随庄王爷之后匆匆到场。

　　虽不知为何天子会突然对庄王府起了兴趣，不过一想起庄王府内部那些理不清的乱麻，那太监压下心头思绪，宣起口谕来——

　　*

　　“娘娘，今日陛下派得力的太监斥责庄王爷不孝嫡母，那个贱人也没了好脸，以卑犯尊，已经被庄王爷关起来礼佛了。”香南一脸解气地道。

　　这样的好消息，庄太妃娘娘身边的大丫鬟都觉大快人心，巴不得庄王府更加倒霉才是。

　　庄太妃娘娘李室冬神色淡淡，提不起兴致。

　　雪北扯了扯香南，让香南朝主子那瞅瞅。

　　香南表情讪讪，捂着嘴不再嬉闹。

　　婢女花晨端了一碗薏米红豆汤，道：“主子，还是吃一点填填肚子罢。”

　　李室冬没什么精神，每到这春夏交接之际，受天气影响，阴冷的感觉仿佛要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黏腻地包裹住全身，直叫人冷得打颤，彻夜难眠。

　　月夕往铜炉放了几块银霜炭，然后去衣柜里翻出一件狐裘盖在李室冬身上。

　　见贴身丫鬟团团围着，一脸担忧地望着她，李室冬默了默，最后还是执起了汤羹。

　　在四个大丫鬟的目视下，李室冬慢慢咽下一小碗红豆汤。四个大丫鬟喜极而泣。

　　“娘娘终于吃东西了，太好了！”
　　“娘娘还想吃什么东西？吩咐厨娘去做，还可以吩咐下人去山下去买。”
　　“对了，娘娘，黑乌庄送来了最新鲜的瓜果，要不要尝一尝？”
　　“娘娘，铜炉里还煨着几个番薯，您要吃一个吗？”

　　四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像快乐的喜鹊围绕着她叽叽喳喳地叫唤，李室冬受此感染，眉目舒展了开来。

　　“娘娘笑了。”
　　“笑起来真好看。”
　　“谁说不是呢，娘娘未嫁前可是京城第一美女。现在当然也是！”
　　“那些虚名，娘娘才不在乎。娘娘要多笑一笑，娘娘笑了，咱们底下人才能松快一点。”

　　李室冬轻轻哼了一声：“这不是太阳还没出来吗？”

　　雪北表情很认真：“那不如咱们搬去日照时间多一点的地方吧，这苍祁山刚融了雪就要迎来梅雨，梅雨之后还有霜冻，霜冻过后还有封山两个月的大雪。这实在不利娘娘休养啊。”

　　对于搬离苍祁山，去往温暖的南方地带休养生息，香南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她满含期待地望着自家娘娘。

　　李室冬沉默不语。

　　月夕是个温柔性子，见自家主子没有丝毫动摇，便转移话题道：“去岁后山的绿萼开得好，奴婢收集了三盒，娘娘要看吗？”

　　香南撇了撇嘴，她最不爱那些花花草草了，那些附庸风雅的玩意怎么学都学不会。

　　李室冬微微颔首。

　　很快守在殿外的侍女捧来三个暗八仙纹团寿梨花木匣子。

　　也不知怎么保存的，匣子里的梅花仍旧娇嫩新鲜，犹如刚从枝桠上采摘下来。

　　李室冬捻起一瓣绿萼，可能因放置在梨花木制的匣子里，这些绿萼原本的浓香中若有若无的掺杂其他香气，闻起来挺有层次感的。

　　“月夕这制香的手艺越来越棒了，放出去做个掌柜娘子也可以了。”

　　月夕抿唇笑道：“娘娘，这不过是雕虫小技，奴婢只想长长久久侍奉娘娘。”

　　李室冬拍了拍她捧着梨花木匣子的手，“孩子气的话。”

　　四个大丫鬟围着李室冬说了一会子话，李室冬掩嘴打了个哈欠，朝她们摆了摆手，道：“你们退下罢。”

　　“是。”四人齐齐福身应是，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偏殿。

　　等偏殿只剩下一人后，李室冬睁开眼睛，全然不似刚才困倦模样。

　　苍祁山上的山庄，隶属於庄太妃娘娘的陪嫁，山庄里的都是信得过的下人，就连山下村庄都是民风淳朴，与世无争。

　　然而，她不能踏出苍祁山地界一步。

　　回想那些陈年旧事，属于喜悦欢愉的部分只有那么一丁点，其他时候都感觉自己是浸泡在苦药汁儿里似的……

　　不过这样一思量，在苍祁山上的这几年反倒是她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刻。

　　就是会忘不了过去那些痛苦记忆，偶尔自苦自怜。

　　铜炉里火烧的极旺，身上也盖着厚厚棉被，就算被闷的难受，也舍不得动弹一分。李室冬抿了抿唇，闭上眼，将自己深深陷进被窝里。

　　不去想山下那些事，只要好好睡一觉。就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