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开花》红酒杯里装狗血

4、空手而来

　　她从很干燥的地方回来，用的是回，因为这里是她的故乡，她在这里出生，又长了二十年才离开，就像一棵树自己长脚跑走了，当时都说没想到。
　　没想到阿元会走！大家叫她阿元。
　　阿元怎么回来了？好久没见了！
　　她点头笑着，自己觉得很敷衍，但在别人眼中却还和以前一样的害羞而胆怯。
　　她父亲病逝，她回老家奔丧，主要是看看他的坟安在哪里，知道了以后也就了结了他们最后一点亲缘债，清明节她不打算来拜，也不想梦到他喊冷喊痛，她今年已经三十三岁，心长得邦邦硬，没有孩子，离了婚，自己交保险，看人是刻薄而宽容的，不爱劝人，也不讲自己想到的什么道理，她也不信别人的道理。

　　她父亲出身在当地的大家族，所以才舍不得走，也走不了，娶妻生子不曾劳力，一辈子都在穿拖鞋奔赴牌局，死也死在了祖屋，很满足，没什么遗憾。

　　一桌热菜，围坐是一圈冷掉发腥的亲戚，嘴张开前，气先跑了，她知道他们和她说两句话是完成任务，并不是真的好奇她的生活，其实也都知道她过得怎么样，私下说起她时，话也不算难听。

　　阿元吃完碗里的米饭，就离了桌，走到院子里，看橘子树，她记得过去这里没有它，院子也没这么挤。

　　也许因为她那时是小孩子，身量低，所以看什么都大。

　　铁门开了半边，有人从外头走进来，她站在原地没动，看到他朝自己看了一眼。她不知道要不要和他打招呼，并不是尴尬，而是曾经怀过的热烈情感，在经历了有意地压抑和时间的稀释后，变成一种懒惰的厌倦，此时她对他的感觉甚至比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还要冷漠许多，她连想象一下自己和他打招呼都没有兴趣了。

　　男人把另一扇门打开，把车开了进来，她看着他把车停好就转身走了。

　　她买的是明天的火车票，火车上午九点半开，她七点半就要出发，从这里到车站大概要一个小时，如果堵车就更长，她必须预留时间。

　　表姑走进来说：“明天就让子栋送你，正好他今天回来了。”

　　她视线从电视上先移到表姑脸上，再移到她身后的人身上。

　　“他不是在国外出差吗？”她对表姑说。
　　表姑说：“是啊，哪想到突然回来了。”被她们谈论的人默不作声，仿佛不在现场。
　　直到表姑离开后，他们才说了第一句话。
　　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有一瞬间她都觉得他已经走了，可他又突然开口，她被吓了一跳，又像是一直在等着。

　　“明天几点走？”他问，看她一眼就立刻转开，电视上在放广告，他舍不得错过。

　　“最迟七点半”。
　　她带着一种再无任何期待的笑容看着他，长时间地注视着他，把他的脸与存在她脑海里的一些片段对比，套进过去发生的事件里，只觉得对不上，完全是两个人，当然她清楚并不是如此。

　　“你都没什么变化。”她轻快地说着假话，只是因为这样让她开心，但不知道是否会让他尴尬，应该不会，他从来不曾因为她尴尬过。

　　子栋的嘴角向下，眼尾向上，眉骨突出，眉毛却长得淡，他青少年时瘦得有些驼背，现在长壮了些，肩膀宽宽的，衬的头脸小巧，他看上去比她年轻，漂亮的人在不同年纪拥有不同的脸和肉身，五官和肌肉的垂落或扬起都很细微，造成的变化也十分难料，唯一不变的是，真正的美人会一直美下去，从无例外。

　　“听说你离婚了。”
　　“对，早离了。”
　　“你结婚多久了？”
　　“五年。”
　　她分了心，觉得他这句话问得不对，应该问她的婚姻维持了多久，若是把他们的这段对话写下来，她觉得很多人会看不懂。

　　“你怎么样？”她问，因为他沉默了，她便顺利接过任务——他们的谈话让她觉得是某种必须完成的仪式，本来她没有这种感觉，直到他出现以后，他坐在沙发上和她聊天，像是对她这些年的生活有什么别样的期待，她完全失败的人生，他真的感兴趣吗？

　　“我现在……总之是在忙一些事，说不清楚，说了也没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是学建筑的，我建了不少房子，火柴盒一样的房子，十八层，二十八层，三十层，我恐高，电梯坐过十层就开始喘不上气，担心它掉下去，把我摔成肉饼。”

　　他在心里滔滔不绝，在脑子里回忆着他坐过的电梯，还有电梯上攀升跳跃的数字，红色的，他一向认为把电梯面板上的数字设置成红色是很不吉利的，这是他个人的一点迷信，从来没对人说过。

　　“还好。”空气迅速地传递了他的声音，他想补充一句，却又觉得多余。

　　“表姑说你忙到婚都不想结了。”

　　她去年本来要来参加他的婚礼，结果突然接到消息说取消了，泡汤了，新娘没有了。

　　“怎么回事啊？”她问，并不是担心他，只是想不到他会让这种意外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我要跟她签婚前协议。”
　　“她不肯？”
　　“不，她签了，过了两天才把我甩了。”

　　她善意地取笑：“你太小气了。”
　　他解释道：“不光是钱，我只是想把一切都准备好，好的坏的，都该有所准备。”
　　她还是笑着，眼神却飘走了，她对他准备了什么没有兴趣，他闭紧嘴，依然坚持坐在这里，余光里注意着她，她眨眼的动作变得缓慢，捂住嘴打哈欠时挤出的眼泪他都能看得见。

　　她的呼吸声也在放大，像火车开过隧道之后残留延长的回音，他想象中是这样，她是留在他新衣服上的墨点，他朝任何一片湖水跳下，都能看到她离开时激起的涟漪。

　　是这样的，他的未来被她的过去影响了，他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件事。

　　他们的时间从未同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