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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伸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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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呈后知后觉地想起耿川前面那句话,他知道宣禾有点生气了,但依然没找到理解他怒气的途径。
他回头看了一眼,周讲于背对着这边,埋头还在裁纸。
两秒之后,出于谢呈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心理,他轻手轻脚地退回了院中。
没了葡萄架的遮挡,初秋的阳光从天上肆意地泼洒下来,照得人眼前发晕。因为不小心偷听了别人的谈话,谢呈心跳剧烈。
人突然就有点迷茫。
坐回石桌边去的时候周讲于立马抬头,谢呈说:“看什么看?戳瞎你的眼。”
周讲于白眼一翻,两厢彻底无话。
没一会儿宣禾端着两碗面出来了,周讲于闻着香味转头,颠颠地跑过去接过来:“哥你们不吃?”
“吃过了。”宣禾应,“你们俩看家,我出去一趟。四点之前妹妹没回来就去找找,明天要上课了,不能再野了。”
“去哪儿?”谢呈立马问。
周讲于边吃边含糊地打岔:“你管呢?我就从来不管谁去哪儿。”
没等谢呈反驳,宣禾笑了笑:“你俩不能打架。”
他说着转身要出院门,耿川看了看他的背影,笑着朝两个小的摆摆手,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平时谢呈总爱问谁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每次宣禾都一定会说清楚,这一回他却避而不答,谢呈捏了捏筷子,皱紧了眉头。
宣禾有不能告诉自己的事,谢呈觉得有点不妙。
吃完面谢呈洗了碗,周讲于继续在包书皮,一边做一边嘟囔着什么。
他明明知道怎么折纸,看宣禾做的时候也那么容易,自己做起来却老是不趁手,不是这里歪了就是那里鼓了。
“唉!怎么回事儿?”周讲于把手里的东西一扔,“怎么这挂历在咱哥手里就那么服帖?”
“谁跟你咱哥?”谢呈说,“那是我哥!”
周讲于不屑地哼了一声,看他情绪不好,问:“你怎么了?你哥那么大的人了,你担心什么?”
谢呈看着周讲于,抿抿唇。
两个人在院子里坐太久,额头上都带了点汗,他随手抹抹额头:“没有,担心被狗咬了的英语作业。”
周讲于竟然没生气,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总之没接着说这事情,转而开始策反:“谢呈,你想不想打游戏?我教你,包教包会!”
“不想。”谢呈直截了当,“也不去。”
周讲于立马站起身来:“那我自己去了。”
谢呈没吭声儿,就那么幽幽地看着他,半晌才说:“那你去吧。”
周讲于本来打算等他一开口就直接跑,这一下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突然不知道该不该跑了。
“随你吧。”谢呈无精打采地低头,随即趴在桌上,左手在挂历面上一下一下划拉着。
那上头是一双大鲤鱼,鱼鳞上涂着金粉,手再抬起来,指尖就染上了亮晶晶的颜色。
周讲于撇撇嘴,重又坐下了:“我真是欠你的。”
谢呈生得白,黄铜色在他指尖扎眼得很,也分不清是阳光亮还是粉末亮。他抬手想抹掉,谁知那金粉跟在皮肤上生了根一样,搓了几次都搓不干净。
周讲于骂了一句“蠢”,一把扯过他手,过分用力地在他食指尖上挼。
谢呈觉得有点疼,心觉他在报复自己,但是没说话。
搓了一会儿,周讲于看那金粉真的揉不干净,干脆作势要去舔。
“滚!恶不恶心你?”谢呈一把抽出手,起身去水池边洗手。
周讲于哈哈大笑:“恶心的就是你!”
两个人都笨手笨脚的,懒懒散散边做边玩儿,书皮包好已经快四点,宣麦还没回来。
谢呈进厨房去烧水顺便淘米,打算水开了就去找人,没一会儿却听到外面周讲于在问:“麦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手里的瓜瓢一扔,谢呈忙慌慌跑出去,看到周讲于正在检查宣麦的手,那细嫩的小臂上不知道被谁掐的,青紫了一片,还有几条红痕。
“疼不疼?”谢呈急忙问,“跟谁打架了?”
宣麦没说话也没哭,只朝前跑了两步扑在他怀里,谢呈弓着腰搂住人,抬头看了周讲于一眼。
周讲于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情。
“麦子乖,谁欺负你了告诉二哥。”谢呈一边哄一边问。
宣麦一直沉默着,任凭他们怎么问都不开口,但是抱着谢呈的手收得死紧,她踮着脚使劲吊着他脖子,指甲掐在他后颈子上,好像要陷进肉里去。
刚开始谢呈还觉得疼,到最后都麻了。
一直到宣禾回到家,两个人也没从宣麦那里问出什么来。
宣麦今年刚八岁,看上去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但是谢呈常常觉得她心里想很多事情,远远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活泼。
甚至都不像是个孩子。
宣禾看到宣麦的样子也没多说什么,神色还是如常,反而在安慰周讲于和谢呈:“没关系,小孩子嘛,打打闹闹正常的。就跟你俩一样。”
他叮嘱了谢呈几句,转头去牵宣麦:“麦子跟哥去草楼。”
谢呈的爸是个泥水匠,常年在外做工,他妈妈宣芳玲就算在家也是几头忙,河边集市上的酒铺子要管,酒厂要开,还有河边的一亩田种着,就算请了老谢帮工还是没什么闲暇。
谢呈跟宣麦从小都是宣禾在管。
大孩子带小孩子,宣禾硬生生被逼得家务、酿酒、下地,什么都会。
小的两个都还算省心,但毕竟是有不懂事的时候,偶尔就要闹别扭或者犯点错,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宣禾就会带他们上草楼讲话。
草楼就在酒厂最里头,搭个木扶梯就能上去。
楼板上堆的全是旧木头,等过段时间割了稻子晒了草,里面就会被扎成捆的干稻草塞满。
稻草堆虽然毛毛剌剌的,但是蓬松无比,还带着阳光跟稻子的香气,躺上去会觉得浑身都变轻。
直到刚才宣禾说带宣麦去草楼,谢呈才突然想起来,宣禾已经好两年没带他上过草楼了。
也不知道是宣禾没空跟他讲道理了,还是他太久没犯过错了。
周讲于看着宣家兄妹俩下了酒厂,转头问谢呈:“谢呈,你舅舅跟舅妈?”
谢呈在原地站了半天,最后平静地应:“你不是知道吗?早死了。”
周讲于是千禧年才来宣家巷的,那时候谢呈才九岁多一点儿,周讲于还不满九岁。
巷里的小孩子都喜欢抱团,只跟熟悉的人玩儿。
一开始听说周讲于是从西容来的,大家还都去瞧新鲜,但是周讲于脾气坏,一发现别人把自己当猴看就怒了,来的第一天就揍了人,又在大院儿里打了几次架,最后彻底变成了独行侠。
兰姨平时忙,周讲于经常被她朝着斜对门扔,于是周讲于的伙伴就变成了同龄的,同样没人一起玩儿的谢呈。
但是谢呈脾气也怪,两个人待一起容易闹矛盾,一言不合就吵就打的,几乎没有好好说过话。
就好像周讲于生来就带刺儿,谢呈则天然罩着硬壳,两个人与其他小孩子格格不入,只能互相敌对。
以显示自己不是没人理,或者自己不是不理人。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了初中,近一年来才有所缓和,小的一拨长起来了,有几个格外崇尚武力的,就喜欢跟在周讲于屁股后面跑。
有些事情大人关起门来都会议论,小孩儿们或多或少都会听说一些。
周讲于来洛花好几年了,他如果一直跟那些小孩子关系好,多半也听过自己家的风言风语,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就表示兰姨没在他跟前说过谢呈家的事。
至少没具体说过。
谢呈突然有点感激兰姨,也是周讲于这样一问,他想到为什么宣麦今天会是这个样子了。
一定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了什么。
回答完周讲于的问题,谢呈直接进了厨房。
他没去看周讲于,他不想在他脸上看到任何类似于同情的表现。
正在抬饭锅的时候周讲于进来了,他从谢呈手上接过锅来。那里面已经装了淘好的米和大半的水,死沉。
周讲于一边抬锅到灶上,一边说:“矮子。你啥时候长个儿?”
“瞎了你的狗眼!长那俩大骷髅眼儿干啥的?”谢呈心里松了一下,“我已经比上学期长高很多了!”
周讲于指着他的腿哈哈大笑:“早上果然是在看裤腿儿!”
谢呈咬着牙踹了他一脚:“滚滚滚!”
周讲于回头看了看,宣家兄妹还没进屋,院子里静悄悄的,阳光已经偏西了,半个院子笼在阴影里。
他转头看谢呈做事情。
下面的煤烧得旺,没多会儿水开了,里面的生米渐渐出了香味,厨房里咕噜咕噜匀速地响。
周讲于闻着又听着,突然分不清那声音是米香发出的,还是水发出的。
谢呈拿了个大勺,隔一会儿就搅一下煮着的米,这么一动作,周讲于突然发现他是真的长高了。
灶修得高,锅也高,记忆里的谢呈明明是需要踮脚的。
隔了大老远,周讲于在虚空中比了比,觉得谢呈应该快到自己肩膀了。
谢呈脸上时常没有表情,做事情的时候就显得极其认真,分明就是煮个米,看上去就像在做数学题。
“喂,”周讲于问,“什么时候能沥米汤?”
洛花镇傍河,河边算是小的冲积平原,水田里土质肥沃,年年种的稻谷都高产。
自家米煮出来的米汤很香,谢呈他们不怎么喝,沥完半熟的米就都用来喂猪了,这几年家里没有养猪,就会搅在糠里喂鸡。
周讲于来洛花之前都不知道米汤能喝,尝过一次之后就格外喜欢,为此受了谢呈不少嘲笑。
但是兰姨不经常做饭,他上初中之后也很少来蹭饭,已经好久没喝过。
今天话出口,谢呈却难得地没有嘲笑他,只是回头看他一眼:“等着。”
“你告诉我呗,”周讲于有点不太开心,双手插在裤兜里,“什么不能说的武功秘籍似的。”
谢呈沉默着,拿勺轻轻在锅底剐了一下,又靠在锅壁上沥了水,勺上就留了三四颗半熟的米。
他把勺往周讲于面前一送:“伸手。”
周讲于立马跳脚:“你要烫死我?!”
“伸手。”谢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