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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三十章 天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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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北荣治与仙道彰的初遇,是在南方春光明媚的江面上。彼时泽北荣治刚刚化为人形,一路从西北到东南,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心存好奇,同时也因陌生而畏缩怯懦。但仙道却不同,他张扬又洒脱,好像这天地间没有什么能束缚住他,虽然是灵物,他却能在人的世界中来去自如,如鱼得水。
记得当时,泽北荣治对“船”的概念还十分大而化之,因而晕头晕脑上了一艘花船。而仙道彰正赖在那艘船上,学姑娘们唱的小曲儿。泽北问他学这个做什么,仙道煞有其事地同他解释,说这艘船上的姑娘是天底下最会哄男子开心的人,他要学一点儿她们的看家本事,去哄一个男人开心。
等到泽北荣治终于搞清楚这花船是什么船,这姑娘怎么讨男子欢心,这小曲儿的唱词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之后,他既惊讶,又不自在,几乎想跳江遁走;但仙道彰却很能坐得住,在他眼中,花船也是渡行的船,那些姑娘们身怀他人不可企及的一技之长,十分地了不起;他亦非常好奇人们耻于光明正大提及的鱼水之欢,并且很坦荡地承认自己喜欢一个男子,不管怎么样,都想同他在一起。
没错,记忆中的仙道彰,一直都是一个丝毫不在意别人所思所想,只为尽兴尽欢而行事的“人”。他热情又聪明,能够一针见血地揭示那些泽北还未及思量清楚的道理。在他们相交为友之后,正是仙道,带着泽北见识了锦绣绸缎、珠玉金银,五颜六色的花,人声鼎沸的城市,一望无际绿油油的田桑,还有波光粼粼冬天也不结冰的水塘;正是仙道,让泽北看清了这天地间构织纵横的世道,本没什么绝对的公平。
于是他接受了仙道的邀请,和他重新回到了山王,也因此认识了枫姬。当时他们正在寻找各种方法来创制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灵阵,如果一夕成功,将会使山王变成水草丰盈、雨顺风调之地。用自己天赐的力量,去做庇佑苍生之事。在漫天黄沙与无尽荒芜之中,去创造能让山王获得生机的重要水源,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啊。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将希望的种子赋予自己的是仙道彰;而亲手将这些希望和意义扼杀的,也是仙道彰。
据枫姬说,仙道一直在等一个“人”从远方回来,那是位修成人形的灵物,能力罕世无匹。他独身赶赴来自陵南阁的邀约,与仙道暂别。待他回到山王,他会和仙道、和枫姬、和自己一起,将荒芜的山王,变为生机勃勃的美好家乡。
但仙道没有等回来那个人。
泽北看着他坐在平地而起的九丈龙原之巅,看向东方,从日升,到月落。
泽北听到他哼着学会的小曲儿,尽管调子拐到了姥姥家去,犹如荒原上被掐住了脖子打鸣儿的土鸡。
泽北发现他本来每搁几天就会兴致勃勃地将魑魅滩上还未完工的巨大灵阵探查一遍,但渐渐地,他不愿去了。
他终于等不了了,独身出发去东方,然后带回一大片蔓延着葱绿草木的土皮。他带着这些山石草木,躲进九丈龙原之下的地底,很久很久,都没有出来。
也将泽北、将那些孕育生机的未竟希望和可怜的荒原生灵们,一并抛在了脑后。
泽北终于就此了悟,原来“人”是这样一种东西:无论他能讲出多么冠冕堂皇的词汇,构织多么完满美好的愿景,胸怀多么宏大高远的目标,人心不过一拳大小,能真正搁在心窝里的东西,原本就不多。
去他的天道不公,去他的身肩重责,仙道彰只在乎一个人,而其他一切对他而言,什么也不算。
这就是人,自私又虚伪,原本就如此。
所以在此之后枫姬的离开,也似乎变得更容易接受了。那个善解人意的灵物,一心一意只想做个真正的女人,嫁天下最伟岸最温柔的郎君。当她遇到了湘南侯之后,荒芜的山王,便理所应当地变得微不足道了,不仅如此,她甚至可以为了成全湘南侯的一世功名,对泽北倒戈相向。
这样想来,还真是讽刺。有谁能想到,那个巧笑嫣兮、美好无比的枫姬,竟然成为湘南侯府的女主人,并力主将那未竟之灵阵,改造为山王人东顾的最大阻碍;而当年曾一心一意邀请泽北荣治同回北疆,帮山王人过上好日子的仙道彰,今时今日竟然为了湘南侯而不惜挥戈向山王、意欲除掉泽北而后快。泽北曾经是那么地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能够让山王变成富庶美好的地方,所以才义无反顾地放弃了那令人目眩神往的十丈软红,重新回到自己这荒凉、贫瘠又破败的来处。一直以来,他没有享受一丝一毫与实力相匹配的财富和荣耀,心甘情愿地继续承受这些他本可以逃离的苦楚和艰难,而他的引路人,他的同行者,却为了各自自私又狭隘的心思,轻而易举地抛弃了自己,抛弃了山王。不仅如此,他们还能义正言辞地站到湘南军的阵营中,理直气壮地与自己兵戈相向,仿佛自己才是终极的罪恶一般。
可我这些年来,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不是可以移山填海的大能,无法补完那复杂又精密的阵法,也无力彻底破除魑魅滩上的灵阵,为了让山王人能更好地活,我只能帮助他们去争、去抢、去战斗,如若不然,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他们一代代重复那贫瘠苟且的生活,在自己眼前不断循环那可怜可叹的生死轮回吗?
只是可笑自己,竟然还曾抱有一丝虚无缥缈的幻想,期冀仙道能够浪子回头,真是天真又愚蠢哪!
在烈烈朔风中,疾驰的泽北荣治猛地一拉马缰,突兀地停了下来。
不会回头的仙道彰。
突兀出现的湘南侯。
那个流川枫,恐怕还没有孤身闯入九丈龙原的能耐吧?
当年仙道彰不知为何惹下天罚,泽北亲眼看到他被九重雷击劈得神魂俱灭。现下见到的这个仙道彰,虽然气息毫无二致,却似失忆了一般,这也是泽北在朔望一时心念不坚、动了游说哄骗之意的原因。他不知仙道彰为何能够重生,也不知他为何会失忆,但是,九丈龙原是仙道彰曾经生活过很长时间的旧地,如果是他协助湘南侯一并混入了九丈龙原——
思及至此,泽北目光骤然一凝,心道不好,立刻调转了坐骑方向,扬鞭催马,向九丈龙原疾驰而回!
千眼窟骤然出水的异变,不仅惊动了山王,也惊动了整备待发的湘南军。在魑魅滩的东南外围,三井寿带着一队骑兵策马赶来,径直停在铁男面前。
“到底怎么回事?”
他翻身下马,沉声问。
湘南军分了南北两线,南线排布于魑魅滩外围,北线沿着崤山山脉向山王四大巴林之一的厝牙郡进发。神奈川修士也同样兵分两路随军,南线协助湘南军在合适时机穿越魑魅滩,北线则协助湘南军翻越极寒高峻、落石无数的山王北境天险鹰落峡。三井寿坐镇中军,方才听到南线报信,大冷天的愣是急出一身热汗来。
指挥南线修士的正是神奈川三号话事人铁男,他受了旧友水户洋平之托,带了人千里迢迢赶来相助,就在方才,他手下一队善于感知灵脉动向、娴于绘制土遁符篆的修士,探查到了了不得的异变。
“将军,借一步说话。”
荒芜寒凉的戈壁滩上,铁男抱臂看向魑魅滩方向,神色峻然:“我们之中测感灵脉最有天赋的兄弟,方才七窍出血。魑魅滩的灵阵很不稳定,似乎出了大动荡。”
三井闻言蹙眉:“什么意思?这动荡和山王有关吗?动荡是不是意味着这灵阵会消失?”
铁男看了他一眼,视线中毫不掩饰对他无知程度的鄙夷。
“要破解一个灵阵,需要寻找到比阵内能量更强的灵物内丹,就好比以利刃来割肉,用石头磨豆腐。魑魅滩灵阵这么多年来一直稳如泰山,就是因为没有那么强大的外力可以撕裂或碾压它,这也是为什么山王人会把主意打到苍龙珠身上去的原因。”
三井:“……讲重点。”
“重点就是,”铁男长叹一口气,深觉修士和常人有壁:“魑魅滩灵阵排布范围之广、影响力之巨大都是绝无仅有的,我不信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压制和破解它的灵物存在。它不可能被打破。”
他看向三井,压住他意欲追问的话头:“就算是那位听起来神乎其神的陵南阁阁主,恐怕也不可能。”
铁男是名凡修,同时也是西南一带声名赫赫的韶光师。使用灵力来延缓某段时间的流逝,是韶光师的看家本领,而铁男之所以能成为其中翘楚,是因为他不但能够延缓某段时间,还能够在有限范围内逆转时间。
不过这在修士中难得一遇的异能,于此时此刻的三井寿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他忧心深入虎穴的湘南侯,因而只捡最重要的问:
“那你觉得这异动代表了什么?是不是侯爷和仙道在千眼窟遇到了什么事?”
铁男极轻地摇了摇头:“将军恕罪,实话说,我不知道。”
三井陡然变色,但铁男似乎无所觉察,只继续道:“照我猜测,这动静不像是灵阵要坏掉,反而像是灵阵中有什么要出来,不,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总之我有种直觉,是这个灵阵,它自己有了状况——”
“所以?”
三井寿咬着后槽牙,打断了他,尽量耐心地问:“现在你们可以做什么?我可以做什么?”
这些修士,一个个故弄玄虚是好手,打起交道来实在费劲。说实话,若不是水户洋平作保,流川枫又执意要毕其功于一役,别说是赤木刚宪,就是自己,也不情愿这些闲杂人来湘南军中横插一脚。
“我要去千眼窟,去亲自查探那灵阵的古怪。请将军等我消息。”
此言一出,三井不由大感意外。
没有想到,眼前这位竟是个行动派。他还以为铁男方才唠唠叨叨这一番话,是想给神奈川修士推脱责任呢。
“你……可这异变到底为何尚不知晓,此去怕有凶险吧?”
三井直视他,沉声问道:“千眼窟的状况诡谲难测,这么多年来你们神奈川修士甚少涉足此地,此番前去,湘南军无法保护你。”
铁男闻言,不由笑了,半长黑发犹如狮鬃,在烈烈东风中飞扬。
“将军,也许你会觉得此刻我所说的一切都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说,天地浩渺广博,数百年前灵力充沛之时,各路大能如过江之鲫,如今我辈这些微末本事,原本就是难及其万一。之前没想过涉足此地,倒不是因为不愿,其实是不敢。”
“修士纵有异能,也不应随意干涉这天地间的生死命途、纲常规矩,朝廷与山王常年在此地对峙,局面犹如针上悬丝,一不小心便会引发生灵涂炭的大祸端,我们虽不知道这魑魅滩的灵阵由谁而设,但大概也能猜到,它的存在,是为了止战。若是因为我们修士不经意的行为僭越而引发战火,这后果实在罪孽深重。”
嘿,看不出来,这位倒真是个有见识的。
三井寿只觉眼拙,看向铁男的眼神中不由带上了七分敬意。没成想铁男接下来的话,更令他吃惊:
“——现在湘南侯意欲终结此地战事,我也觉得是个好时候。魑魅滩虽然难以窥测,但在有生之年能亲历这百年难遇的变局,身处风云际会的中心,可不是哪个修士都能赶上的。我行走天下这么多年,实在已经乏味得很,眼下这么好的机缘,即便身殁此处,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见三井神情既惊又敬,不由大笑:“生不自由,却可率性而死,岂不很好?”
三井:“……”
他没有想到,铁男竟然将生死之事看得如此淡泊,这架势瞧着,像是已然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
铁男见他沉默,笑道:“我和同伴已经准备妥当,只待将军允许,便准备动身前去魑魅滩腹地查探,自会竭尽全力,做所有能够襄助湘南军之事,但愿此役能平息干戈,还世间一个太平。”
三井沉默片刻,问他:“还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铁男点点头:“确实,此去生死难测,如果说有什么要麻烦将军的,那也就只有洋平那小子了。若此战成功,他也算能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请将军今后多多照应他一二。”
铁男与水户洋平是生死之交,大家都知道。但三井没想到,在这个当儿,铁男要交托的事竟然与洋平有关。
“洋平身上毕竟有累世公卿的传承,下半辈子,跻身朝堂,建功立业,一眼便瞧到头了;我虽是他至交兄弟,说到底不过一介草头百姓,对你们这些官爵子弟的生活,没什么了解,更帮不到他什么,今后还请将军费心了。”
三井一时间心绪沉郁,只能道:“他麻烦得很,你最好能活着。”
铁男笑了笑向他抱拳告辞:“借将军吉言。”
三井看他离去,忍不住出言又问:“你觉得那灵阵的异变,与侯爷和仙道彰有关吗?”
铁男停了脚步,回头看他,摇了摇头:“将军,无论修士还是普通人,在天地间都属蝼蚁,这种可能会翻覆天地的动静,与两只蝼蚁能有什么关系?”
如果“因果”这东西有巴掌,一定首先呼上铁男的脸。此时此刻,他口中的“蝼蚁”仙道彰,正一口气讲完了同深津的博弈以及此刻九丈龙原上的变故。在泛着粼粼波光的石室里,他不错眼地瞅着流川枫,问:
“我的处理可有什么错处?”
强行按捺如潮心绪的湘南侯,因这迫在眉睫的乱局而逐渐清明灵台,冷静了下来。温热的灵流自交握的双手中缓缓传递,熨帖他周身。
“所以现在泽北去了魑魅滩,河田人马正在控制九丈龙原?”
他问。
仙道点点头:“我一路上来的时候,没遇别的修士,就算有,河田手下那么多人,应该能撑——”
湘南侯站了起来,拉他一把:“我们赶快出去。”
虽说这大半个时辰几乎令他的人生全然颠覆,但嵌入骨血的记忆与担当却做不了假,数十年险中求生的直觉也做不了假,他几乎立刻意识到局势的险要程度,脑海中的棋枰之上,那些未及落下的黑白子,一颗接一颗地钉在了纵横交错的战局之中。
“泽北荣治只是一时间急怒,他会回来的。他见着了我,早晚会意识到,若没有你的帮助,湘南侯怎么敢只身混进这里?”
他看向仙道,紧了紧他的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们立刻上去?”
仙道闻言也不再废话,抽出不戒,开始在地上绘制符篆。碧色荧光自不戒端头源源涌出,犹如水流一般在地表汇集流转,牢牢印在湘南侯的眼眸中。也许是因为真正的“流川枫”正在拨开迷雾,一分一分地显露清晰,他不由对这些幻变流转的术法心生一种奇特的亲切之感,就好似它们是他四肢百骸中涌流的血液,是他浑身上下交错延展的经络,是他漫长命途里成形的神魂,这样想想,童年那个依恋着陵南阁、依恋着丰茂樟树的自己,何尝不是在依恋真正的“流川枫”本应拥有的命途呢?
不过片刻恍惚,仙道轻轻晃了晃他的手,眼眸中光彩跃动,是流川枫见过的最亮的星星。
“侯爷。”
他说,紧扣十指间传递的热意,犹如无形之手,温柔地捧起胸臆间所有的不安与不平,惶惑与慨叹:
“我们一起,去了结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