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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二十九章 往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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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万里之遥的陵南阁中,越野宏明独坐密室,看着面前封印仙道记忆的法阵中,最后一根丝线断为齑粉,知道这一场由陵南阁所引发的、绵延数百年的动荡终于要走向它的终局。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来,是如释重负,也是万千感慨。
是啊,他果然是田冈所有弟子中最好运的那个,所以他终于有幸亲眼见证这一切尘埃落定。
越野弹指引出一团火,将田冈茂一记载了一切过往的帛书烧成了灰烬。曾经的枫,曾经的仙道彰,曾经的田冈茂一,曾经陵南阁的那一任又一任阁主,都终究会像面前这摊灰烬一样,在风中散失掉所有的痕迹,变成永不可查知真相的“故事”和“传说”。
法阵已破,此刻的仙道彰,应该已经将一切往事都想起来了。
他并不是在陵南阁后山长了七百多年,而是在荒凉的千眼窟中长了七百多年,事实上,如果没有“枫”机缘巧合下发现他,仙道很难活得久。
不过他的确是一棵与众不同的樟树,因为他并非真正的天生天养,而是陵南阁精心“制造”而成的。
数百年前,天地间灵气充盈,有机缘巧合下开了灵识的灵物,也有体质特殊得以吸收灵力的修士,灵物往往身具人所不及的强大力量,但却没有智识,于是,出现了第一批尝试驯养灵物的修士,他们便是陵南阁的开山长老。
现在已经很难去猜测这些前辈如此做的真正初衷,究竟是为了保护人们免受灵物的屠戮,还是为了获得横行无忌的权柄,总而言之,在经过重重尝试之后,他们参破了这天地间最大的玄妙,使灵物可以经过修炼化为人形,拥有和人一般的智识。
然而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生物。
驾驭灵物、控制灵物变成了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在这样看似坦荡的主张背后,是有人想要获得灵物强大的力量和它们远胜于人的生命。为了实现这个可怕的执念,陵南阁的修士发明了种种束缚灵物的法阵,用尽各种能够想象得到的残酷手段去进行实验,尝试僭越天地,超越轮回,成为独一无二的无上主宰。
仙道彰是田冈的师公创造出来的,他本来是一棵化灵的古樟树,硬生生在法阵中被揉碎了神魂,但不知为何,它没有就此湮灭在天地间,反而变成了一颗种子,这异常让田冈的师公大感新鲜,为了探索这种异状是否能帮助常人变为灵物,他决定让一名孕妇将这种子吃下去,看看它能否与其体内的胎儿融为一体。但田冈的师父龙造寺觉得这事情太过违背伦常,又十足残酷,便偷了这颗种子出来,在下山游历时专门搁到了路旁一个小鸟窝中,盼它如天生天养一般,能有自己的机缘。
但彼时谁也不会想到,这种子竟然能莫名其妙地跑到万里之外。
及至龙造寺就任陵南阁阁主之位后,不堪束缚和利用的灵物终于开始反抗了,它们视人类为仇雠,肆意屠戮,吸引陵南阁的修士前往四方灭火,然后再围而歼之。其中那些开了智识的灵物,还会诱惑人们为了那点儿像幻影朝露一般的权柄,敌对厮杀,分据天下。是以它们虽不敢靠近陵南阁,但陵南阁之外的九州四方,已成为一片炼狱。
龙造寺和田冈,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认识“枫”的。
在天下所有灵物都视陵南阁为鬼沼地狱、恨不得生啖修士血肉的时候,这个名叫“枫”的灵物独上陵南阁,讨要能够蓄养水脉的灵阵创制之法。
他竟然是通过自行修炼化为人形的灵物,且修为异常强大,说是“讨要”,其实是从山脚到山顶,一路打了上来,谁也奈何不得他。他对修士和灵物之间剑拔弩张的冲突并不感兴趣,目的单纯又直接——
“山王那边,荒凉得连棵草也不长,你们能帮得上忙吗?”
——那是天生天养的精灵才能说出的话,坦荡干净,简简单单。
龙造寺将所有可能用得着的阵法都手把手教给了他,然后任他离去。
并且由此,生出了终结这乱局的妄念。
灵物强大如斯,很难彻底殛灭,但能将之永远困锁。以灵镇灵,绝对的强大形成绝对的镇压,这是最为简单粗暴的法则。
田冈茂一眼看着师父耐心又好心地和那个只顾着在北疆垦荒的灵物一步步建立友谊,浑然不知这一切筹谋背后的企图,直到龙造寺宣称要与灵物决一死战,开始召集大批陵南阁的修士在京城以东创设法阵。在阁主的号召下,修士们向京城集结;与此同时,各地的灵物也蠢蠢欲动。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陵南阁阁主竟然在书写这么一出残酷剧目,要以修士血肉为饵,引四方灵物入瓮。
在修士们的襄助下,京城以东很快布好了重叠绵密的阵法,修士们誓要彻底确立自己在这世间的权势,却不知龙造寺以他惊才绝艳的天赋布设了将所有一切尽数囊括的大网,那张网能够炼化这世间最强大无匹的灵物,让其在修士和灵物堆叠的尸山血海中,化为镇压一切的“瓮”。
龙造寺写信将枫骗来了京城,将之束缚在这世间最壮烈的战场中,苍龙珠,国之至宝,其实是连陵南阁上下都猜不出年岁的灵物的内丹,当灵物所有神魂都被法阵剥离,这内丹强横地将所有聚集在京城中的暴虐压入了渗血的地底,把这场延续多年的惨烈厮杀,彻底扣遮在世事洪流之下。
在那几天里,一批原本是天地最为钟爱、世间最为灵慧的生命,尽数化为乌有。龙造寺一手设计了炼化大阵,在阵法启动的同时便遭受反噬,成为被苍龙珠纵横肆虐的强大灵力撕碎的第一条生命。经此一役,陵南阁元气大损,而天下终于迎来了伤痕累累的太平。
所以越野其实不必为“师父为什么选我这种资质平平的人代任阁主”这种问题而寝食难安,因为田冈接受这阁主之位时同样底气不足——在陵南阁所有幸存的修士中,他算资历最深,辈分最大的一位,仅此而已。
接下来的近百年,田冈茂一不得不咬牙扛起这个烂摊子,让人丁凋敝的陵南阁重新复苏,守护新朝,使之能够真正庇佑苍生。等他好容易终于能松口气时,他很快决定去做这么多年他一直想要去做的事,那件事在他每一次于太庙中见到苍龙珠时,都会异常清晰地冲击他胸腔和心房,让他悔愧,让他歉疚。
他没有能力去阻止那场浩劫,最起码,他想去千眼窟,帮枫建好蓄养水脉的灵阵,把山王变成他期望的那个样子。
于是田冈去了千眼窟,终于遇到了化成人形的灵物仙道彰。
那时,仙道正在千眼窟里执着地种一颗枫树种子,他用尽办法,想让它发芽。
九丈龙原的石室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呼吸声是真的,心跳声是真的。那环抱肩背的胳臂和手掌异乎寻常地暖和,烘得人眼底泛酸,流川枫将自己埋在那个怀抱里,头一次觉得自己像鹌鹑,一点儿都不愿再想再动,只觉哪怕在此处就这样耗尽一生,都是好的。
但仙道这个家伙向来很擅长违拗他的心意,这次也是,他似乎一心一意地要将他拽回到当下这一团乱麻之中。他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在他耳边哄小孩似地道:
“……你跑得可真远。”
你也不差。
湘南侯揪紧了他的衣襟,心道。但他不想开口,他觉得累,甚至只想在这个怀抱里好好睡一觉。
然而仙道偏偏此刻聒噪的很。
“……泽北有没有对你怎样?”
他低声问他。胸腔在指节碰触的地方微震,青白的手指被唤回了知觉,涌起一阵姗姗来迟的麻痒。
“……”
流川枫的额头在他胸口前蹭了蹭,闷声吐出俩字:“……没有。”
“……”
仙道不信。
在这世上,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知晓眼前这人就是“枫”的,应该只有自己,还有早已离世的田冈茂一和枫姬了。泽北荣治虽然不可能确断流川枫的真正的身世,但他既然将流川枫丢进了九丈龙原最大的秘密之中,一定有所企图。只是目前看来,流川枫显然不肯多讲。
他看着流川枫湿漉漉的长发间卷裹着一枚细幼的绿叶,一时间心疼得无以复加,完全不知道怎么对他才好。
该对你说些什么呢?该如何对你开口呢?
他知道这中空的九丈龙原,这石室,这石匣,都定然已经带给流川枫纷杂而巨大的疑惑,但仙道真的不知道该从何开始讲起。
我要埋怨当年的你丢下我去向京城,最终一去不返吗?
我要直白告诉你当年的自己任性无比,为了找回你掀翻了京城以东的所有山坳,带回石室外生长的那些无辜生灵,令它们被困禁至今吗?
我要心平气和地同你解释,其实你并非枫姬所生,而是我逆天而行,硬生生在她身体内造出来的吗?
五内犹如被刀刃翻搅一般难受,仙道将怀抱又紧了一紧,低声道:
“我……想起来了很多事,你的疑惑,我都能解答。”
流川枫愣了片刻,才好似听进去了这句话,他抬起头来,作为一个把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的人,认真去问另一个将前尘往事记起到明明白白的人:
“……你失忆了?”
仙道一时间只能苦笑,他握着他的肩膀,将额头抵上他的:
“嗯……你知道吗,我们俩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
很久,很久,虽然你不记得,但我终于想起。我们重逢在陵南阁并不是偶然,那是预先铺设好的命途,早已划定了无可逆转的交集。
很早……是多早?
仙道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读出了流川枫未及启齿的问题。事实上,因为被一团接一团的困惑所环绕包围,那双平素灿若星子的眼眸中,本应熠熠灿烁的火焰此刻孱弱又微渺。浸了冷水的脸颊和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苍白极了。仙道伸手握住那只攥着自己衣襟的手,握紧他失而复得的珍宝,微微偏开脸,凑近前去,碰触流川枫寒凉到微微打颤的嘴唇,摩挲出温度,摩挲出柔软,直至呼吸可以缠拥,热意从唇齿间引燃燎发,终于一路烧进对方心口去。
这是他此刻最想做的事,也是百年前这间石室的主人没有来得及去做的事,时光洪流绵延不息,不会停止,不可逆转,若愿望终可达成,那是上天恩赐。
天光自上而下投在他们身上,良久,才得以切分两人微促的喘息,细密的尘埃静静悠悠地悬浮在四目相对之处,仙道满意地看到流川枫的嘴唇上终于有了血色,又忍不住凑上去蹭了一蹭,然后抱紧了他。流川枫将视线钉在被自己拽揉成抹布样的单衣衣襟上,掌握之中是布料凌乱不堪的线条,也是自己混沌难明的曾经。他想了想,终于低声开口道:
“……我揭开了那个石匣子,陵南阁封住的。”
“没事,正常,”仙道的呼吸攀上他的,认真回答:“你不记得了,这里的一切本来就都是你的。包括我。”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尤其是我。”
流川枫有些迟钝地消化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只觉得疑惑更甚:
“……都是我的?”
“嗯。”
仙道点点头,感觉到流川枫似乎精神了一点儿,他定了定心神,叹口气,轻轻晃了晃握住他的手:
“虽然我很想把你扣在这里,咱们一辈子也不出去,但是泽北荣治去了魑魅滩,而且我把山野王大帐给掀了,侯爷,求你帮我善后。”
流川枫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从那话语中拎出“侯爷”二字——
我是湘南侯?
我不是。
流川枫头一次在仙道面前露出颓然神色来,有些自暴自弃地道:“我不是侯爷。”
“你是,”仙道回答,他扶着他的腰背起身,道:“无论你知道了什么,在疑惑什么,你仍是流川枫,你仍是湘南侯,此时此刻我们一起面对的那些事情,才是真的。其他故事,我保证在这一切了结之后,全部讲给你听。”
而当下这一切,“流川枫”所拥有的一切,我都不要你再留下遗憾。
其他……故事?
流川枫突然握紧了仙道的胳臂。是的,没错,自己有一个故事,虽然还不知道内容,但已经知道结局——
“仙道,我可能……是个灵物。”
这么多年来,无论自己如何情真意切地将湘南侯的使命一力负担,无论旁人如何情真意切地将自己当作湘南王府的血脉加以摧折或全力守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途径千眼窟时无以复加的难熬,伤痕转瞬即逝的诡异,泽北荣治意有所指的言辞……万般指向,最终只能合力导向这一个答案,它可以将“流川枫”的人生一力掀翻,不管他愿不愿意。
仙道仍然弯着腰,扶着他的胳臂,听到流川枫那五味杂陈的一句,他重新半跪在他面前,冲他扬起一抹笑容来,那笑容有点奇怪,不知怎的好像要哭,又似乎满溢由衷的释然,还带了点儿莫名其妙的骄傲:
“好巧,我也是,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度过很长很长的一生?”
你知道吗,流川枫,虽然此时的你惶惑茫然,但你说出的这句话,是我百年间无数次梦境中渴盼成真的执拗愿望,感谢上苍,感谢上苍,让我等到了它实现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