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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章 重逢(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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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狱中返回的陵南阁新任阁主,风中凌乱地钻进自己房间,郁卒到连晚饭也不想吃了。倒是宫城良田来瞧了他一眼,顺带告知——
命大的相田彦一终于苏醒过来,不过在听说仙道去和越野接头之后,因为无限欣慰和激动,复又晕了过去。
仙道:“……”
他也没有点起烛火,只是走近窗子,将之推了开来,抬头看向夜色中悬挂的皎皎明月。
仙道还记得自己是一棵树的时候,在雄岩峰上独自伫立时看到的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圆,泛着清冷的光辉。仙道甚至觉得,只要他能跳起来,他就可以触到它。
不过月亮总会在曙光到来前滑向天际的远方,它退却的那样快,它并非一直停留。
仙道对此是很羡慕的,或者说,他羡慕一切能够活动的东西,他会仔细感受一只虫子如何慢慢地一步一步爬上树冠;会仔细感受鸟儿在枝条上的每一次跳跃;会仔细感受天上的云彩如何舒卷,在青空之上变幻模样;会感受那些在山间行走的人们,如何来来去去,总带着不一样的表情。
这每一次感受,都让他愈发不愿意待在这几尺见方的土地上,他想像他看到的生灵那般,走最远的路,到他愿意到达的任何地方。
不过,待他真的变成了人,真的下山来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更加喜欢看月亮了。
他常常会躺在左鹤镇那宅院的房顶上,整宿整宿地看月亮。
月亮真的就是无所不可至的吗?好像也不是。它从一处升起,从另一处落下。它与星星不同,也没有鸟儿能飞到它所在的高处。它是在动着,却也同雄岩峰上的香樟树一样,一动也动不了;也同左鹤镇上的仙道彰一样,有它想去但一定去不了的地方。
仙道叹了口气。
也许,这就是越野那句话的意思?
湘南侯府的床很讲究,铺的盖的都是质地很好的绸缎或布帛,床铺很软,枕头也好睡,但他就是睡不着。看着此刻窗外的皎皎白月,他一撑窗台,翻了出去。再看看那不高的房顶,足下轻点,提气一跃而上。
不过人还没站稳,便有什么东西裹挟破空之声向他直冲而来。
仙道瞬间惊出一层冷汗,下意识扶上腰间的挠痒耙。只听“刺啦”一声,那破空而来的长箭好似撞上了无形的屏障一般,在仙道身侧折为了两截。
不远处的屋顶上,一个身形高挑穿着劲装的青年站立着,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他的不远处,赫然坐着湘南侯流川枫,正向自己看了过来。
掉在地上的箭头泛着惨白的、凌厉无比的光亮,让人毫不怀疑它有着杀人封喉的本事。
仙道:“……”
这都什么鬼?!这都什么鬼?!
每次见面都不能好好打招呼的吗?!
三井寿眯细了眼睛,将弓箭收了起来。他看着不远处房顶上那叫作“仙道彰”的男人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愣了片刻,而后便径直躺在了房顶上,似乎并不打算冲自己这边打个招呼。
“哟,这么没礼数?看来不把你这个侯爷放在眼里么。”
他坐了下来,冲流川揶揄道。
流川枫已经收回了视线,他抿了一口茶,凉凉地回道:“有人不明所以抬手就要人性命,不被打已经很好了。”
三井笑了,抓起身侧酒坛灌了一口,道:“你也没拦着我呀,不顾死活的又不是我一个。”
流川枫:“……”
三井又扭头看了一眼,见那仙道彰似乎躺得很舒坦,便又压低声音道:“我说,你不会真的想插手吧?”
流川枫一手支颊,看着皎皎朗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嗯”了一声。
三井搁下了酒坛子,想了一想,正经道:“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可是,老侯爷就留下你这根独苗,关外现在又是这样的阵仗……皇上不会让你涉险的。”
流川枫仍不看他,只道:“你若在京城待得舒服,只管待着。”
三井一拍大腿,好笑道:“舒服,当然舒服!什么都不做兜里每天进银子,走三步就能瞧见漂亮姑娘,朝廷里天天就像耍马猴一样折腾,多热闹!傻子才不喜欢待!”
流川枫:“……”
流川枫终于被最后一句话扭过了头,饱含杀意地瞅了三井一眼,忍不住嘴上抬杠:
“我看‘小莲’近来吃得很好,养了一身肥膘,不若明天牵来,让侯府上下改善下伙食?”
——“小莲”是三井的坐骑,关外湘南军中大名鼎鼎的马中闪电,单身汉三井寿将军的心尖尖。
三井闻言咬牙切齿:“你除了和一匹马计较还能干嘛?!”
“对啊,你看我,现在只能和一匹马计较,”流川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样的侯爷,不如不做。”
三井终于敛去了眼底仅剩的一丝笑意,沉默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握住摆在身边的箭袋,那上面烙着一个清晰的图案,有小半个巴掌大。
——那是湘南军的徽记。
老侯爷执掌湘南军,一生戎马,连死也是死在马背上。他一死,常年流连病榻的妻子没能活更久,紧随着去了。听起来威震天下的异姓军侯府,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流川枫。
朝廷里的王公贵胄十个里面有十一个都沾着亲带着故,当年的贵妃如今的太后便将袭了爵的小侯爷带在了身边,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养,直到自己的儿子成了皇帝,小公子长大成了人。
不过小公子虽然顶着“湘南侯”之位,却一步都未曾踏出过关外,去见识自己父亲曾经横刀立马睥睨纵横的地方。
若说今上真的是因为全然疼惜这少年玩伴,才不忍将之放回军中,朝野里十个人便有十一个是不信的:现今朝廷有三位异姓军侯,坐拥兵将四十万余。湘南军虎符刚刚收回来,在皇上手里还没捂热呢,又岂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流川枫不想要虎符,但他想回到军中。三井,还有此刻远在关外的赤木的父辈都是跟着老侯爷刀口舔血拼过命的,流川枫想要的东西,他们都懂;但皇帝不懂。
或者说,皇帝即便懂,他也不在乎。
所以,当流川枫说出这句话时,三井觉得方才喝下去的酒,在胸臆间立刻哽成一块大石头,压得人憋屈又郁闷。
流川枫却像是胸中没有大石头,又或是习惯了胸中有块大石头。他不紧不慢添了茶水,自顾自又道:“按下葫芦浮起瓢。”
陵南阁这一闹腾,皇上就会回头向朝廷里看。他就会明白,此时此刻燎火烧眉毛的,不是他登基以来东防西小心的万里疆线,而是那乍一看像野鸭子吵架、实则暗藏致命危机的——
党争。
“明天,我就进宫。”
流川枫再次偏头,看了不远处那仿佛睡着的人一眼。
既然关外不行,那便在朝廷里挣三分军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