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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重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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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冈曾说,陵南阁这么多人里面,越野宏明资质只能算平平;但他占着一个“最”字——他算是田冈的弟子中运气最好的一个。小时候,他被田冈从雪地里捡回来,再晚半个时辰便是神仙都救不过来;和另外两个弟子去雄岩峰顶采药,滑跌掉入山谷,只有他没当场摔死;鱼柱纯在符篆一途天赋极高,前溯百年怕也无人能及,福田吉兆能够将陵南阁藏书楼中的每一本书默写下来,尽得田冈真传,尽管有这样的同门,最后竟然还是资质最平庸的他坐上了阁主之位,若不论运气,真是说不过去了。
不过这些运气,都完全比不得此时此刻。他坐在昏暗的牢房中,对着扮成狱卒的仙道彰无声地咧开了嘴:
“他竟真的找到了你。”
相田彦一,相田彦一。
他选对了人。
仙道蹲下来,将饭菜一一摆出,然后沉默地看着他。
并非他不想对越野开口,而是他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越野宏明直起了身,呲牙咧嘴踉跄两步,走近些来,隔着粗厚的栅栏,在如豆的灯火下,仔仔细细端详仙道,半晌,才笑道:“仙道,你胖了。”
仙道:“……”
但越野却瘦了很多。
他攀在栅栏上的手臂挣出了青筋,脸颊深陷胡子拉碴,仿佛老了二十岁。
越野应该是除了田冈外,和仙道认识最久的人;但却是他,亲自下令让仙道下山。也许陵南阁确实有容不下“仙道彰”存在的人,但这些人当中,不应该包括一个越野宏明。
仙道动了动嘴,那想了一路,不,从下山起就开始抱持了数年的对越野的怨愤和疑惑,从内心最深处泛起涟漪,一圈圈荡开,继而掀起滔天巨浪,然后在越野宏明这落魄而狼狈的形容面前,终于不可控制地破碎不见。
该如何让说起呢?该说些什么呢?
既然当年下山时也没有问出口,此时再提,又有何意义?
越野冲着仙道坐了下来,笑叹:
“我果然运气很好,彦一能找到你,你还能愿意来。”
“你其实不愿意来的,对吧?”
仙道将饭菜递了进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快吃。”
越野伸手接过碗来,扒拉了两口,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一时间,昏暗陈旧的牢房里,空气渐渐沉寂,一人沉默不语,一人静静吃饭,气氛冷硬而疏离,几乎要凝固起来。
“……为什么把阁主令给我?”
仙道终于忍不住,还是先发了问,看着越野皴裂的手指,他心头五味杂陈:“既然已经让我离开,又何必……”
当年,关于“仙道是个怪胎”的传闻,在田冈逝去五天之后,终于脱离了老阁主在位时的威压,在阁中迅速扩散开来:“仙道彰”无声无息地在陵南阁出现,能够毫无礼数地和阁主对谈;自由出入禁地,并且对各项高阶灵术都能运用自如;无人知道他的来历,田冈似乎也并不打算对此解释。仙道不知道的是,当他在后山陪着田冈的灵柩时,福田吉兆曾经带着人闯进田冈的灵堂,当面质问越野为什么让“不知底细的外人”守着阁主遗体,甚至言辞激烈地怀疑,老阁主就是被仙道以不知名的手法害死的。
“对不起。”越野粗鲁地用手背抹了抹嘴,凑近了些,哑声道:“……我不是抱歉让你离开陵南阁,而是又让你回来。”
“但我真的是,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仙道不解:“什么意思?”
越野微微侧了头看他,半晌,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做人很难吧?”
仙道神色一凛。
越野轻轻呼出一口气:“莫说是你,便是我,这几年也做得是难上加难。这次事情,是我搞砸的。”
陵南阁传承已有七百余年,本是方外高人的聚集之地,最近百年间,却和朝廷越走越近。阁中修习药典的弟子,多在朝廷营办的药堂行医问诊;木械机甲的工匠,大都进了军营;上问星盘下叩幽微的智者,被频频请去宫中测算天机;身怀灵力可修习五行秘法的术士,多半成为了豪门贵胄的座上宾。最重要的是,近几十年来,陵南阁已经不可自控被卷入党争之中。
“陵南阁必须要抽身出来。当年最早和朝廷合办药堂只是为了惠泽万民,可眼下若是成为权谋党争的工具,恐怕会遗臭万年。”
仙道并不笨,听到这里,他不由一怔:“难道,此次大典上的事情,是你自己闹出来的?”
越野点了点头,苦笑:“你啊你……有时候就这般聪明,有时候又太蠢……”
仙道忍不住争嘴:“哪里蠢?”
越野宏明低低笑了起来,半晌,才抬头看他:“你若聪明,便不该来。你可以选择不趟这浑水的。”
“……”
是啊,如果不是心有不甘,如果不是心存挂怀,仙道彰本可以和陵南阁,再无什么干系。
“但你不也是知道的吗,”仙道无语片刻,才叹道:
“我总归……还是属于陵南阁的。”
“……是。所以师父将阁主令直接传给了你。他老人家临走前说,让我等你……到个合适的时间,再将阁主令给你。令牌认主,不论是我,还是相田彦一,只要碰着它,都会遭受灵力反噬。他带着令牌找你……想必该受了许多苦,你别为难他。”
仙道摇摇头:“我不怪他。他不容易。现下也是他带着我找到了湘南侯,请湘南侯出面求情。但我不明白的是,这事情若是你闹出来的,为何又到了这般无法控制的地步?”
越野重重叹了口气,道:“我长话短说。当日是计划窃出苍龙珠来,安排取珠的人,是西南那边颇为有名的一个女贼,名叫彩子,她母亲也是陵南阁出身。陵南阁出面追回珠子和窃贼,彩子会招认此事为陵南阁术士与大学士安西光义同谋。今上本不喜陵南阁与王侯贵胄太过贴近,一定会有所动作。彩子会假死之术能够自保,我们也可乘机剥离与朝臣的关系。但没想到,彩子夺珠之后再无踪迹,竟是举众之力,再也找不到了。”
“原来是这样,”仙道还是很疑惑:“那青紫鬼焰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更加棘手之处了,”越野忍不住抬手按着眉角,头疼道:“这事情,我到现在为止都不知是何人在捣鬼。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一定有人早就计划好了什么事,在祭典上让陵南阁来背锅。只是现下那人没有出手,我不知他所图为何。”
“竟是这样……”
听了这些,仙道很是意外。又要从党争和大牢中摘出陵南阁,又要追回苍龙珠,还要查明青紫鬼焰究竟是怎么回事。越野说得没错,眼下他所面对的正是一滩浑水。
越野将手伸了出来,紧紧握上仙道的手:“让陵南阁独善其身,是师父一辈子的心愿。我本事不够,连累了你!但眼下,还求你带陵南阁度过这一难关!”
仙道苦笑:“你不必如此。”
越野摇摇头,颓然道:“我既盼着你来,又盼着你不来;既想让你走,又忍不住提醒你当年的情分。当年师父愿意助你,是想遂了你心愿,给你自由;但是仙道,恰恰是人,才是这天地间最不自由、最无可奈何的!”
仙道浑身一凛,一抹苦涩慢慢从四肢百骸透了出来,汇集起来,一路流向心口去。
苦极了。
原来是这样吗?
他本是陵南阁开山祖师亲手种下的一棵香樟树,在雄岩峰的后山立了整整七百一十一年。二十五万个日日夜夜,陪着他的只有虫鸣鸟叫、日升日落、潺潺溪水和无尽的山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修出了灵识,后来与年轻的田冈相遇,并最终在他的帮助下,炼化成人形。
因为他极羡慕人的。
他亲眼见过前途无量的男子,折断了自己的佩剑,和心上人携手离开陵南阁,做了一对浪迹江湖的夫妻;
他曾亲眼见过聪慧过人的少年,从陵南阁古卷中翻出以气驭剑的口诀,在山谷间恣意飞腾;
他曾见过白发苍苍的老者和一群弟子坐在自己的树荫下,分享他一生见过走过的茫茫大漠、峻奇山岭、苍茫大泽、辽阔草原;
他曾见过山间羊肠小道上,唱着小调的樵夫一身粗布衣裳,吃着简陋的饭食,却从一个山头走到另一个山头,只为将自己砍的柴火换成家中妻子头上的银发钗。
所以当田冈问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
“做人吧。”
即使可以有漫长的生命,若静止在此处,又有何意义呢?
可是,今时今日,越野却对他说,做人好难。
最不自由,最无可奈何。
仙道几乎要在心里骂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