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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十八章 年节(下) ...

  •   对于节日,仙道的态度一波三折变了好几次。
      刚到左鹤镇的那几年,仙道对各种节日非常上心,将四围邻里的老黄历背了个滚瓜烂熟,什么日子要做什么,供什么,吃什么,用什么,讲究什么……尽数记得清楚。只因他在陵南阁时,就发现“人”是很重视节日的,平素离开陵南阁在三山五道走动的弟子会赶在节日前回来,住在高高低低南北东西不同楼阁的人定要聚在一起吃饭,沐浴敬香,洒扫摆置,华灯高悬,人人虔诚。对于节日,连以探问天机为己任的修士都如此重视,遑论普通人,故而仙道将之当作“为人”的一道难关,认为定要将这些特殊日子烂熟于心,才像个“人”。
      但几年之后,他的热情渐渐冷了下来。
      因为他发现,“人”之所以看重节日,不单单是因为对天地、对规则的敬畏;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用节日来标记自己已然翻过的岁岁人生,以证明自己活着。元宵节,户户挂灯,祈愿太一,是为了给新的一年开个好头;上巳节,入水自洁,女儿踏青,看谁家的姑娘长成闺秀,又是谁家的姑娘到了出阁的日子;端午节,悬艾草菖蒲,食粽米饮雄黄,是在求一整年能够驱邪避疫,身体康健;仲秋节,阖家团圆,长辈、主人或者幼子,位置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重阳节,登高赏菊,也要自数发间青丝还余几何;除夕,整整一年平安走过,岁月向前,再入循环……人用节日来提醒自己岁月更迭之迅疾,之炫目,之无常,可这偏偏是仙道最不需要的。毕竟,时间前行、万物流逝的残忍,对一棵在山顶上站立了七百一十一年的树而言,无从体会。
      ——他甚至只怨时间走得太慢,而并不需要各种节日热闹来平添岁月流逝的注脚。
      但是今年,好像又不一样了。
      仙道在床上翻了个身,说不清第几次摊开了手,看着掌心中那被捂热的小金锞子。灯烛温暖微薄的光芒映在这个精致小巧的物什上,反射出灼灼金色,好像一团燃烧着的小火球。
      这团小火球好像引着了胸口什么东西,让他一整夜翻来覆去消停不了,一会儿是心头“砰砰”跳得厉害,直让他想坐起来透口气;一会儿又觉得全身倦怠又舒服,熨帖得让人想唱歌。
      仙道知道自己这是在高兴,仔细算算,还从未有哪一年的除夕,他这样高兴过。
      因而他发现,人之所以重视各种各样的节日,还有一个原因——
      他们同“对的人”一同欢聚,因之获得快乐;这种快乐,比平日里的快乐,更加快乐。
      今年的除夕,有流川枫;因为有流川枫,他觉得这年节过得比以往都高兴。
      就在此夜,他突然了悟,原来节日之于人,一切崇天敬地,仪典规矩,忙碌喧闹,都不过是为了求得心头欢喜。

      除夕夜人人睡得晚,然而湘南侯府一帮武人却是常年习惯刀剑不离身、随睡随醒的,故而当仙道爬起床来赶去花厅吃早饭的时候,里面人已经坐得满满当当,见他掀帘进来,齐齐抬了头看他,静默一瞬后,便开始七嘴八舌地问起了新年第一声好——
      “哟,先生醒啦?睡得好么?”
      “哎哟这怎么挂着黑眼圈呢?”
      “嗯,这身衣服不错,也是木暮铺子里的料子?哎三井,回头帮我们带两匹回来!”
      “来来来,先生这边坐。”
      “坐什么,包子都被你们吃光了。”
      水户洋平在大家的哄闹声中将仙道拽至自己这桌坐下,亲手舀了白粥给他:
      “先吃一点儿,大家都已吃得差不多了,不过粥和包子都热着。”
      仙道怔怔看着圆桌正中摆着两个大盆,一个盆中盛着混杂着青菜的白米粥,另一个盆中搁着已经被吃去了顶的一堆包子,那些曾经专门留心过的节日习俗不由自主地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
      “……第一顿……吃包子?”
      “嗯,这是湘南军的规矩。”
      水户给他添了两个包子,解释道:“当年老侯爷刚接了湘南军虎符,领兵打第一仗是在黑水城的攻防战。朝廷的粮草供给不够,朔州的百姓一夜之间做了两千个包子,挑着扁担送去了黑水城,好些人家因此掏空了自己的储粮。从那之后,老侯爷立下规矩,湘南军新年第一顿吃白粥包子,好提醒兵将记得,这仗是为谁打的。”
      “水户将军,侯爷要出发了!”
      门外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水户洋平闻言连忙起身,拍了拍仙道肩膀: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仙道忙拉住了他,问:“侯爷去哪?”
      “去军营。”水户洋平笑道:“新年第一天,他当与湘南儿郎同庆。”
      水户洋平这一走,半屋子人也跟着呼啦啦出门去了。仙道三口两口塞完一只包子,跟着出门,一路追到府门口。侯府门外,二十余匹高头大马喷着响鼻,正在等候主人出发的命令。在清一水劲装轻甲、跨马提枪的将领们前方,湘南侯端坐马背,仿佛感应到什么一般,回头看了过来。
      天色欲曙,一切都是白茫茫灰蒙蒙的,年轻的湘南侯却在这一片混沌中精准地捕获到仙道的目光。
      那清亮眼眸对上自己视线的瞬间,仙道觉得自己胸口突然热烈地“砰砰”跳动起来,他不由轻轻抽了一口气,寒冬的风从喉咙口纵贯而下,堪堪压住了一腔沸腾。
      好像只是一瞬,又好像比一瞬长一点儿,流川枫看了看他,然后转回头去,开口道:
      “我们走。”
      一身玄甲的年轻将帅纵马前行,在他身后,纷乱的马蹄声渐次响起,队伍向着西城门的方向进发,流川枫的身影很快转过了街角,再也瞧不见了。只有那马蹄声仍然在街巷中回荡着,像是遥遥天边的一阵惊雷。
      府门前骤然空旷,方才离去的人马带走了空气中仅存的温度,此时仙道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他没披大氅便追了出来,身上还带着方才白粥包子暖给他的一身薄汗,此刻冷风一起,不由让人打了个激灵。
      “先生,先回去吧。”
      看门的仆役道:“虽是新年第一日,但朔州的冬天,还长得很呢。”

      新年第一天,大年初一的晚上,又开始下雪。仙道和彦一回了医馆,两人在暖烘烘的厢房里玩六博。
      “不知道越野阁主他们过得怎么样,”彦一捧起小碗,啜了一口桂花酒,道:“现下大家一定聚在一起热闹呢吧?”
      “嗯,”仙道掷了骰子,一边走棋,一边道:“鱼柱肯定下厨了,好想念他烧的鸭子。”
      彦一:“……我也想。”
      两个吃货沉默着,各自深情回忆了一番鱼柱及其厨房,彦一终于跳了起来:“不行不行,想着都饿了。有侯府送过来的八宝饭,我去热一份。”
      仙道抬头,不由诧异:“你到底从侯府带了几个食盒回来?”
      彦一无辜道:“就那两个啊。不过下午侯府那边又送来了一盒点心酥饼,说是京城快马递过来的,侯爷说给大家都分一些。”
      仙道闻言捂了脸:“唉,连吃带拿,丢死人了。”
      彦一哼笑道:“师叔,咱们当拖油瓶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说了,是侯爷要把咱们弄到朔州来,那衣食住行应该都让他负责才是。”
      “那怎么能行,”仙道摇头:“我们来朔州,是因为侯爷帮我们救了陵南阁上下,这是已经扯平了的事情。他已经帮了我们许多,难不成还要管我们一辈子?”
      彦一闻言,愣了片刻,才慢慢道:“师叔,你被收买了,这般替湘南侯说话。”
      “什么收买,瞎说。”
      “还说没有,”彦一揶揄道:“医馆就不说了,那么好看的护甲,轻的就像衣服一样,一看就不是凡物;还有饺子里面的金锞子,啧啧,侯爷真是大方!”
      仙道只觉脸热,低头自行玩骰子:“他那是谢我救他。”
      “所以说嘛,连吃带拿是应该的!要说不好意思也应该是我不好意思才是,师叔你别放在心上。”
      相田彦一趴在桌上,一板一眼地分析:“湘南侯可是千金之躯,你为了他,胳膊也不要了,头发也不要了,喉咙耳朵都统统不要了,他怎么谢都是应该的。”
      “行了行了,”仙道低头去看棋盘,冲他摆摆手:“吃你的去,噢对了,顺便把那只木暮先生送的黄铜锅子也翻出来。”
      彦一眼睛一亮:“明天吃涮锅吗?”
      “嗯,”仙道点点头:“明天请侯爷吃饭。”
      彦一欢呼一声,奔出去了,仙道眼里看棋盘,嘴上说着涮锅,心里却在想:
      啊,是呢,他这是在谢我。
      他用医馆、春联、吃食、护甲、金银,谢我救他。
      可是我却不是为了这些谢意的。
      即使什么回报都没有,我一样会救他。
      不必计算,不会犹疑。

      正月初二,仙道起了一大早,将宅院里里外外收拾了一圈之后,便开始在厨房里忙活。他的厨艺仍然仅限于切菜,长期停滞不前,所以请流川枫吃饭,也就只有涮锅这一样了。
      已经被冻成冰疙瘩的牛羊肉,放在盆里微微化了冻,不算难切,但就是冷了点儿,还没有片完,仙道的手指指节已然冻得通红。他搓了搓手,重新拿起刀,去切最后一块儿。这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想是彦一回来了,便问:
      “怎么样?帖子送到了吗?侯爷回府了吗?”
      冰冻的肉块,被菜刀削成了均匀薄片,仙道眯细眼睛,全神贯注提着一口气将整块肉完美削尽,才如释重负,将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暖暖,转过身:“怎么不说话——”
      却看见他要请的客人,已经在门边站着了。
      “侯侯侯爷?”
      仙道站在一屋子的锅碗瓢盆中央,几乎拿不住刀,局促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请我来的吗?”
      湘南侯看着他,反问。
      灶台上的一锅热水已然沸了,“咕嘟咕嘟”冒着白色的热气,将厨房熏成了一只大蒸笼,在这只蒸笼里,仙道不太瞧得清流川枫的表情,却觉得自己脸红了。
      “我……我是说,这么早啊,哈哈,”仙道将菜刀搁了,无意识地把手又搓了搓:“本想着准备好了,请你下午过来,这现在……还一团乱……”
      流川枫走了进来,绕过摆得满满当当的桌子,走到灶台旁,伸手拿了木锅盖,将那一锅欢快的开水扣了起来。而后转向他,道:
      “现在已是中饭的点儿,你不打算吃了?”
      侯爷的问话很正经,仙道心虚地避开他视线:“没……没有啊,这儿切好了就吃。面条随时能下锅呢。”
      “那就下锅吧。”
      湘南侯闻言挽起了袖子,摆出一副干活的架势来:
      “一顿是吃,两顿也是吃,今天就在你这里打秋风了。”
      “啊?”
      仙道闻言一怔,然而湘南侯已经开始认真找面条了,撵他出去也不是,给他帮忙也不是,他只能挪出些空挡给他,嚅嗫片刻,才开口道:“面条在那个盆里……啊不不不不!侯爷,不能直接倒!我来吧,让我来。”
      湘南侯看着他将面条下了锅,又返身拿了菜,搁在另一只锅里炒,不由笑道:
      “你倒是熟练。”
      我也只会这两样。
      仙道本想回一句,然而这距离太近了。湘南侯那一声轻笑,带着暖烘烘的温度,几乎瞬间便攀爬进仙道的耳朵,燎烧起难以名状的高热。不知怎么,仙道只觉得连筷子也拿不住了,而事实上,他确实没能拿住,一根筷子“吧嗒”掉进了锅里面,呲起一朵小油花,溅在仙道的手背上。
      那油烫极了,骤然遇着高温,仙道吃痛缩手,使劲甩了甩。
      流川枫看着他泛红的手指关节,想也不想便探过手去:“烫到了?”
      然而在碰上那手背后,流川枫只觉触手冰凉,好似湘南军营校场里那些露天摆置的兵器一般。
      “怎么这么冷?”
      他不由握牢仙道的手,眉头蹙了起来。
      “哈哈,没事,还好还好。”
      仙道想也不想,用力抽回手来,解释道:
      “牛羊肉是冻着的,切的时候有些凉,不妨事,不妨事。”
      掌握骤然空了,流川枫心下一沉,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只得道:
      “朔州天寒,你头一回来这里,不要逞强。”
      “不逞强,不逞强。”
      仙道冲他扬起笑来,眼睛却只瞟着锅,不敢瞧他:“其实只有手冷,灶间这么大的火,身上很热呢。”
      他这话倒没诓骗流川枫,事实上,在湘南侯的温暖掌心里停留了一瞬之后,仙道觉得自己浑身都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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