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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十八章 年节(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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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绞尽脑汁的仙道大夫还是没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期间,他和彦一在门窗上贴好了福字和窗花,换上了新灯笼,三井寿从怀里拿出一个大信封,道:
“喏,侯爷给你们大门上写的春联,他说堂上那块匾,年后给你们重新写过。”
仙道接了春联,回头看看原先挂匾的地方,心头五味杂陈。
春联是很吉利的话,红的纸,黑的墨,流川枫的字劲瘦有力,干脆利落,点撇勾捺也掩不住一笔锋芒,字字都带着迎春的活力。仙道珍而重之地抹了浆糊,爬高上下,亲手将之仔细贴了起来,心想:
若是来年还有人敢砸医馆门头,为了这字,也定要拼命了。
三人贴着中饭点儿到了侯府,发现果然是一团喧闹,府门前停着好几辆马车,有装货的,有卸货的,清一水儿着红彤彤的福纸。三井凑过去扫了一圈,不由“啧啧”道:
“嘿,还真不少好东西。这是朔州各城商贾富户送来的年礼,”他对仙道解释道:
“往年马车都往京城里去,现下侯爷回到了朔州,马车又跟进了朔望城。”
仙道吃了一惊:“还会送到京城?”
三井点点头:“每年都不收,但每年都会送来,并且一定要在侯府门前转一圈,再拉回朔州分给贫农,将这算作侯府散的功德。你不要小看湘南侯对朔州人的意义,不是湘南军坐镇在此,百姓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更别说是发财了。”
“你们可算来了,快来帮个忙!”
三人刚穿过前厅,便听到头顶上传来宫城的声音,抬头一瞧,果然人正站在房顶上冲他们招手:
“墙根底下那摞新瓦送上来,还有那几枚瓦当,上面好些个都破损了!”
三井失笑:“怎么轮着你来修补房顶了?”
宫城听出了这话中的揶揄,几乎要立刻回嘴,偏偏忍住了。
“我让他换的。”
流川枫撩了门帘出来,道:“可能年头久了,昨晚踩碎了好些。”
“哦——”
三井突然反应过来:“侯爷,你大晚上爬房顶干嘛?”
流川枫却没回答他的话。他看向仙道,问:“好些了吗?”
流川枫话少,仙道唯恐一个不小心听漏了什么,眼瞅着他上嘴皮碰下嘴皮只吐出四个字,不由暗舒一口气,顺口回道:
“好多了,好多了。”
流川枫:“……”
这回答倒让三井都听出了不对头,他看向仙道,拧眉道:“所以那天你还是受伤了是么?”
仙道:“……”
彦一将脑袋垂了下去。
流川枫信步走到那一摞新瓦前,俯身将之捧了起来,嘴上道:
“那个泽北手段如何你是亲眼所见,他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三井快速地将仙道周身上下扫了一遍,神色峻然:“可是头发也没变白啊……仙道,若是受伤,你定要同我们说啊。”
“他存心隐瞒,你又能如何。”
湘南侯悠悠接了三井的话,右臂轻舒拿起一片新瓦,扬手向屋顶的宫城抛了过去,宫城连忙接了。
准头很好,也够有劲。
湘南侯将右手放在眼前,看了一看。
又好像,是故意给仙道看的。
三井微张了嘴,看了看流川枫,又看了看仙道。
听这话,侯爷是在同仙道置气么?
相田彦一将头垂得更低了。
在一片静默的空气中,仙道叹了口气,向流川枫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温声道:
“侯爷,今天过年啊,别生气。”
三井:“……”
彦一:“……”
宫城良田手里的瓦掉了下来,在屋檐上翻了几个滚,险些砸下地去。
跟了侯爷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谁有胆能这么和侯爷说话,跟哄孩子似的。
果然,湘南侯并未承仙道的情,他冷冷道:“我没生气。”
仙道给棍随上,态度良好:“侯爷,我错了。”
流川枫:“……”
三井:“……”
宫城:“……”
相田彦一在心中疯狂大叫:侯爷,做得好!师叔就是欠收拾!
仙道看众人都呈石化状,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没什么大碍,我自己就是大夫,没得说出来让大家担心,就是前段时间耳朵不太好使,现下已经好啦。”
他对上流川枫双眼,诚恳道:“侯爷,今后定当老实交代。”
之前的猜测果然没错,这让流川枫不由眼皮一跳。然而仙道这席软话用的太好,再次压准了侯爷心头的小火苗。流川枫看着他,半晌,只能将手中瓦片搁进三井怀中,丢下一句“你进来”,抬步掀帘,进了屋去。
仙道:“……”
意识到又要单独面对侯爷,仙道一秒变怂,向三井发送眼神求助。
三井状似未见,抬手拿了一片瓦,正经道:“宫城啊,接好了。”
眼神求助转向彦一,然而正在心里头给侯爷疯狂鼓掌的小师侄努力压下想要上翘的嘴角,亦正经道:
“哎呀,还有瓦当,我帮你们搬。”
仙道:“……”
于是他只能垂头丧气地撩起帘子进门。
这屋子是流川枫的书房,但却与京城侯府里的那间书房很不一样。它更小,却摆了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东西,各种石头、根雕、破刀残剑、故纸旧绢……据说都是老侯爷东捡西捡来的各种有趣物什,高高低低的架子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全然不似京城里那间书房,体面、齐整又空旷。
仙道原是很喜欢这屋子的,今天却不喜欢了。因为小了些,他没走两步便到了侯爷书桌前。
他不晓得流川枫要对自己说什么,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很显然,聪明的侯爷肯定看出了什么地方不对,他本就对哄骗湘南侯府这一帮精明家伙没什么底气,现在顶头的撂了脸子,自己似乎除了老老实实交代之外,没什么别的路可走。
然而他猜错了,流川枫没有再多问,更不打算“收拾”他。
他从书桌后面的多宝阁中拿出了一个匣子,示意仙道接着。
仙道不明所以,只能先伸出手,任由流川枫将那匣子搁在了自己手里。
流川枫:“……”
仙道:“……”
流川枫:“……开匣子都不会么?”
仙道一怔,低头将那匣子掀开,发现里面竟是一团光华璀璨的织物。
“这是……”他抬头看向流川枫,不解地问:“侯爷,这是什么?”
流川枫淡淡道:“这是一件护甲,可避刀剑,防身。”
仙道伸手摸了上去,只觉这护甲触手之处光滑又细软,十分精致,实在不像是“甲”。
“……如今你本事大得很,只有你照应我们的份,我却照应不得你——”
流川枫勉力按下心头那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气话,这些话让他昨晚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在房顶上吹了半宿西北风——
“总之,聊胜于无吧。”
不知怎的,听着这些话,仙道从那件护甲上摸出了一手热意,他沉默了半晌,才道:
“侯爷,这件护甲我瞧着极好,还是你用最合适。”
他抬头看向流川枫,道:“战场上刀剑无眼——”
“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没工夫看顾你,只有它看顾你。”
流川枫截了他的话头,一锤定音,用三个字将这牧绅一亲赐、天下唯有两件的龙鳞甲强行送了出去:
“少啰嗦。”
仙道:“……”
好像这东西送得的确蛮横了些,但思及仙道彰之前的种种言行,流川枫仍是硬着话头,板正脸,严肃道:
“你既答应我,下次定然老实交代,那好,事不过三,若有下次——”
他看住仙道的双眼,不知怎的,只觉其中突然间幽暗深邃,仿若蛰伏藤蔓,直要将人牵缠进去,忘记所有言语。
若有下次。
若有下次,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湘南侯府热闹了整整一天,一帮从京城千里迢迢来朔州扎根的半大小子,卸下刀剑甲胄,恢复了他们吃喝玩闹的本性,侯府的高墙全然拢不住躁动喧哗的空气,连时间也在这里过得分外迅速。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天色便暗了下来。
“来来来来来,饺子饺子,饺子上桌!”
三井寿拨开众人,大声邀功:“这饺子可是木暮从京城云来千食府挖来的厨子做的,最新鲜的馅儿,管饱管够!”
被湘南侯一并邀来的木暮公延,因这强行推荐而大感不好意思,他伸手推了推琉璃镜片,客气道:
“将军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
三井笑看着他,拿起他女儿面前的小碗,呈在流川枫面前。
“侯爷,咱们一大帮人千里迢迢来朔州吃沙子,这小丫头是算最勇敢的,第一个饺子,不如您赏给她?”
流川枫点点头:“有道理。”
他伸筷过去,夹起一个莹白如玉的小胖饺,搁在碗中。
“岁岁如意,诸事安康。”
他看着那小女孩儿,说。
木暮忙对怀中小丫头道:“快谢谢侯爷。”
小姑娘软软地向流川枫道了谢,还高水平地加了句“祝侯爷长命百岁”,惹得众人开怀大笑。在抢吃饺子的欢闹中,流川枫夹了一个饺子,放在了仙道的碗中。
仙道坐在他身旁,本就有些战战兢兢,现下侯爷还丢了饺子过来,他不由受宠若惊道:
“谢谢侯爷。”
流川枫收回手,淡淡道:“不谢。”
仙道:“……”
这一天面对他,怎么着都心虚理亏,仙道不晓得该说什么,只能低头吃饺子。
不想咬了一口,便被硌到了牙。他仔细一看,饺子中的馅儿竟然发出金灿灿的光。他用筷子笨拙地剥去饺子皮和馅儿,发现原是里面包着一枚指节大小的金锞子。
“嘿原来被你吃着了!”
宫城良田眼尖,在对面咬着筷子大叫:“狗屎运不错啊仙道彰!”
仙道将那金锞子夹了出来,细细瞧去,这金锞子造型很是精巧别致,上面还阳刻着一个“福”字。
真是来年的好彩头。
他怔怔看向流川枫。
他碗里有七只饺子,偏偏只流川枫夹的这一只,藏金纳福,都给了他。
腊月三十,是要守岁的。年夜饭配酒,多少个时辰都不怕,推杯换盏间,仙道即使喝的是最清淡的桂花酒,还是有些晕了。房子里生了火盆,又兼一屋子本身就像小火炉的年轻人,实在很热。他有心出去透口气,好在这样想的也不止他一人。
“时辰差不多了,侯爷,咱们出去放烟火吧?”
水户洋平笑道:“把今岁的不如意好好炸一炸,燃一燃。”
宫城良田也大着舌头道:“对对对,快走快走!我就等着看这个呢!京城里左右小心,大一些的烟火都不许放,实在憋闷得紧。算起来,上一次尽兴看烟火,还是老子七岁在朔州军营里呢!”
“好,出去放。”
流川枫说。
于是一屋子人瞬间像潮水一般,哗啦啦涌出门去。
——想必都是热得紧,又醉得厉害了吧。
廊下院子中很快站了一圈人,这里因着是军侯宅邸,院子也格外大,此时地上已有好几个烟花筒,高高低低,错落摆置。三井将一个火折子递给流川枫,笑道:
“侯爷,老规矩,你先来。”
流川枫也不推辞,他今夜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箭袖棉袍,倒是放火的利落装备。在众人的哄闹声中,湘南侯走进场中,俯身燃着了烟花筒的引线,而后极敏捷地返身,回跨几步便冲入廊内,在他身后,一簇红色焰火呼啸而上,冲入沉如墨色的夜空,转瞬间便瞧不清了,只见它如星子般微微一闪——
继而蓬开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烟花,热烈地铺满整个暗色苍穹!
——当然,也映满在仙道一双微微瞠大的眼眸中,流川枫还未及回头看身后那天幕绚烂,却已在仙道彰的双眼中瞧清□□。
不过,仙道此刻也并不是在看那烟花。
他看着流川枫向自己所站的廊下奔来,眼中闪着雀跃的光,身后燃起铺天盖地的火树银花,仿佛他就生自这满目绚烂之中。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活泼泼的,生动又热烈,如一支锐利羽箭,劈开满目璀璨,击中他的心口。
那是迟来好多年的,属于孩童时代的“流川枫”的眼神。
他不由伸出手去,扶住了他。
宫城良田方才说,自己只有在七岁时,于湘南军营中见了这漫天焰火、亲朋齐聚热闹景象,之后十数年,再未得见;那么,困于深宫之中的流川枫,又何尝不是如此?
流川枫似乎看了他一眼,便转回了身,抬头看向那些渐次入空的各色焰火,在夜色中炸出不止不歇的绚烂图景。
有人突然欢呼起来,众人循声望去,发现西边天际,湘南军营的方向,也升起了焰火,铺开了半空华彩。
欢呼鼎沸,焰火热烈。在这喧闹之中,仙道前跨了半步,同流川枫站了并肩,然后用余光去看他。
他看到那个人扬起了脸,焰火盛放闪烁的光影滑过他的眼睫和鼻梁,跃动在他的侧脸上,明暗交错,纷杂又热闹。
所以他几乎差点儿错过,那人的唇角,微微上扬起一个让人心动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