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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十七章 幻变(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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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的月亮高悬天际,大得吓人;似乎蟾宫桂树,玉兔吴刚,都能清清楚楚地瞧清影子。
夜色中的茂密林海,像墨色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卷涌,静谧的天地间,只有这卷涌“沙沙”响动,不止不息。
流川枫站在高崖之上,看着眼前那已经无比熟悉的山峦、林海、峡谷,以及蔚腾的云气,觉得有些恍惚。
怎么回到了陵南阁?
正在怔忡间,他听见身后有人问:“你在看什么?”
他下意识地回头,发现仙道彰竟在他身后席地而坐,他穿着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所穿的青色衣袍,正歪着脑袋,面带不解地问他。
流川枫看他脸上干干净净没有脏污,衣衫也穿得齐整,神态闲适,半点狼狈也无,不由先松了口气。他清了清嗓子,扭头看着雄岩峰下的山谷,道:
“我在看眼前这景色,二十年了,总没什么变化……那你呢?你在看什么?”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让人浑身发颤的冰凉攀上他的右臂,他猝然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仙道已近身前,他比流川枫略微高一些,此刻贴近他,连双目羽睫也可细数,呼吸亦缠绕,温温热热地将他的脸颊拢了起来。
“我在看你。”
他听见仙道彰在他的耳边哑声开口,声音低低的,一路传进他心里去,引发了不可名状的战栗。
努力撑开双眼,在黑暗中劈开一线光。入目先是一片模糊,再眨眼后方慢慢清楚了起来。熟悉的军帐帐顶承载白日里的亮堂颜色,耳边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侯爷醒了!”
“侯爷?”
“快拿帕子和水来!”
流川枫别过头,看到了许多张欣喜面孔,一张一张扫过去,却没有方才梦中之人。
他下意识便要撑臂起身,然而有人快他一步,将他扶起,靠在软垫上。
“侯爷,当心胳臂。”
胳臂?
流川枫垂下视线,发现自己的右臂上缠着重重绷带。
在那一瞬间,所有的记忆终于呼啸着回返他的脑海。
是了,是了。
我的胳膊。
燃起大火的军营。
一脸狼狈的仙道彰。
骗他睡着的仙道彰!
他坐正了身子,将三井寿的脸从人群中抓了出来,盯紧了问:
“人呢?”
三井寿猝然对上侯爷从模糊瞬间转换清醒的眼神,不由愣在当场,倒是水户洋平反应快,接话道:
“那个泽北没再回来,营地和兵士已经安置好了,朔望城没有发生骚乱,神奈川的修士和仙道彰都无大碍,侯爷,现下关键是你要养好胳膊,其余诸事,我们会处理好。”
“让让让让。”
宫城捧着一碗粥挤进来,坐在床边道:“侯爷,你睡了整整三天,水米未进,快先用些东西,我担心你别饿晕过去。”
流川枫:“……”
他下意识便要抬起右手,又引得众人“哎哎哎哎哎”一阵骚动,他不由皱眉,握了右拳微微使力,就要顺手扯绷带:
“我没事。”
一只手虚虚按住了他。
水户洋平伸手阻拦,看着他,几不觉察地微微摇了摇头。
“仙道彰当夜就回了朔望,他说医馆里面一团糟,他得去收拾,不然一定会引得街坊不安。”
一碗粥下肚,军帐内只留了水户、三井和宫城,三人这才细细与流川枫说当日情形。
“其实你这胳膊,当时就已经接好了。如非亲眼所见,我根本不会相信。只是,此事太过耸动,我们合计了一下,觉得你最好还是把这伤多装一阵子。”
流川枫看着自己的右臂,那上面光滑平整,一如当初,连半分疤痕印记都无;经络血脉,分毫无损,无论使力或是各种动作,全无异样。
但他却一点都欢喜不起来。
“……那这次,他又会受到什么反噬?”
“说来奇怪。”
三井就知道他关心这个,忙接话道:“我亲自回医馆瞧过了,他头发没有变白,吃吃喝喝都很正常。听彦一说,仙道是救你心切,挣脱了洗髓水的束缚,也许是因为这一层,他这次并没受罪。”
“……”
这话是当糊弄谁呢。
流川枫不再多言,却一个字也不信。
生死人肉白骨,做出这种悖逆天道的事情,获得的惩罚只会比上次更严重,怎会轻易逃过?若破除洗髓水禁制让灵力增强,就能避免天罚,那这世道的黑白,恐怕早已经被修士搅弄得地覆天翻了罢!
于是他说:“备马,回朔望。”
湘南军营夜袭之后,樱木花道成了功臣,只因他是在见了那大场面之后鲜少被吓到的兵士,十分干脆利落地搬了仙道彰回军帐,帮了宫城安顿了神奈川众人,然后又连夜保护仙道将各位修士和伤重者运回了朔望医馆治疗,脚不沾地,极其勤快,不由让彦一刮目相看。
此刻,樱木花道正矮身坐在一个小木凳上,语重心长地劝说病患彩子:
“呔,我说这位大姐头,能不能不要这么想不开?事急从权,宫城将军也是为了替你止血,才除了你外衫,你们神奈川的人行走八方四海,应该是更有见识、性情爽利之人,因为这么个事情就叽叽歪歪一直到现在,是不是有些过了?”
“过了?”
彩子闻言不由更加火大,也不顾腰上的伤,返身抽了身旁包药的残纸,卷了筒状去敲樱木的脑袋:
“你们脑袋里装的都是草吗?!我是女的!是还没出嫁的姑娘!就这么被扒衣裳,我以后还怎么嫁人?!伤重就伤重,老娘又不是活不过来,何须你们来帮手了?!”
樱木花道脑袋挨揍,硬是攥着拳头没暴走。倒不是他突然转了性子,只因宫城答应他,若能好好照顾彩子,就送他一套神机营的□□,他还指望着用这□□开春时候帮晴子姑娘猎雁呢,所以,要忍。
要忍。
要忍!
相田彦一大张着嘴,端了药汤,看着樱木花道的怂样,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张口结舌地犹如木头桩子,杵在医馆大门口许久,直到身后有人沉沉开口:
“借过。”
相田彦一打了个激灵,扭头一看,又差点摔了药汤:“侯侯侯侯爷!三井将军!”
流川枫越过彦一肩膀,已看到医馆内里,比起明显修葺加固过的医馆外围,大堂里还是遗留了好些痕迹,能让人看出,这里曾经发生极严重的事故——
大堂正中悬挂的“妙手回春”的匾额,是流川枫亲手所写,现在其上横贯一道巨大裂口,几乎要将这匾断为两半;
二十层足有五百抽匣的药柜以及屏风都不见了,柜台靠墙摆放着,空出的地方用帘帐隔出了十余个床榻,躺着伤患;
左侧的空白墙壁上,格格不入地挂着一幅财神图,图的四周向外散射数道皲裂纹路层层叠叠,令人几可想象这挂画之下的墙壁损伤,怕是要胜过眼见数倍;
还有燎黑的墙角,破损的地砖,破布一样东一条西一条的帘幔。
流川枫皱起眉头,跨入医堂中。
“仙道呢?”
彦一将药往樱木怀中一塞,忙不迭跟上他的步子:
“侯爷您您您怎么来了?您应该好好养伤。”
流川枫扫了一圈堂中,没瞧见人,便向后堂走,嘴上道:“对,找他复诊。”
感觉到侯爷这架势不像看诊,倒像要收拾人,三井颇有眼力见儿地冲彦一做了个眼色,扭头出门,向隔壁去了。
相田彦一:“……”
两人到了后堂,彦一抢在流川枫前面一路跑到了亲师叔面前,拍了拍桌子:
“师叔!师叔!”
仙道正在伏案写东西,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巴掌让他心头“咯噔”一下,抬起头时,还没来得及瞧见彦一的表情,就先看到了他身后的流川枫。
仙道:“……”
他小小呼了口气,搁下笔,将手边一叠药方递给彦一:
“明天起要换成这个方子。你去比对一下咱们缺哪些药,去向木暮先生那里寻一寻。”
彦一揣了方子,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倒像是担心湘南侯拆了他师叔似的。
彦一前脚离开,仙道后脚便重新提起笔埋头写写写,嘴上道:“侯爷很精神嘛。”
流川枫走上前,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没错,头发没有变白,说话的声音,也不像个饿了三天的。
但他还是将手中的东西提上桌面,打开来,一一摆上桌面。
仙道不由停了笔,怔怔看着面前挨个儿出现的冒着热气的白粥,馒头,小菜,还有一尾红烧鱼,不由咽了咽口水,再看看湘南侯:
“……侯爷,我刚用过中饭。”
流川枫不答他的话,只是瞧着他双眼,似想要从中寻出哪怕一丝犹疑。
侯爷很执着,仙道知道自己是逃不了了,不由叹笑。他再次搁了笔,开始挨个儿吃。
半碗粥,半块馒头,半碟菜,仙道打了个嗝儿,终于将筷子伸向红烧鱼的时候,湘南侯终于抬手将鱼挪了。
仙道:“……”
唉,自己就是这么实心眼儿,其实该从鱼开始吃起才划算呢。
“看吧,我说没事儿的。”
仙道放下筷子,觉得有些肚胀,他站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过布巾擦了擦手:
“侯爷你就消停些吧,可别告诉我你是一个人过来的。保不齐泽北杀个回马枪,我怎来得及救你?唉,要不就回直接侯府吧,别去军营了。”
流川枫看着他竹筒倒豆子说得分外起劲儿,心中仍有疑窦,道:
“你未曾受伤吗?”
仙道却没搭理这问题,转身坐了回来,冲他伸出手:
“不过正好你过来,我瞧瞧胳膊。对了,那盘鱼既拿过来了,可就没拿回去的道理了。我晚上加菜。”
流川枫:“……”
他将衣袖挽起,手臂搁进仙道掌中。仙道凑近了,细细瞧瞧,又让他抬握曲肘做了些动作,方替他将衣袖放了下来。
“虽然目前看起来没什么,但最好还是不要提重物,也不要写字和动武,这个还是要养。”
仙道说着,突然瞅着流川枫露出一抹揶揄笑容:
“多炖点猪肘吃,以形补形。”
流川枫:“……我是在认真问你,仙道彰,那泽北荣治不似普通修士,你当时形容狼狈,到底是否受伤?你不能瞒我。”
仙道看着他,笑意淡了下去,半晌,才道:“泽北荣治的事,我之后会给你个交待。总之现在,你应该先把伤养好。”
他重新抓起笔来,再次埋头在纸上写写写:
“我还要给赤木大人报损修医馆呢,现在外堂一片狼藉四面漏风,生意又没了,马上要过年了,我得多买些炮仗,好好将医馆外面炸一炸。侯爷,没别的事就请回吧,这两天你实在不适合在外边乱晃。”
这是在赶人吗?
流川枫不由皱起眉来。
然而这大夫还得寸进尺:“哦对了,顺路把樱木花道拎走,这家伙聒噪得很,天天和彩子抬杠,病患们都吵得睡不——”
话未说完,有人便从他手里抽出了笔,疾如闪电,干脆利落。
仙道抬起头,看湘南侯正抬着他那大伤初愈的胳膊,在右手五指间将那杆笔转成了枚小陀螺,仿佛在身体力行地证明,伤,已经不必养了。
仙道心中哀叹这大佛真是不好请出去,只能垮了肩膀,抓了抓头发,恹恹道:
“我晓得你有好多想问的。这么说吧,我没事,你放心;你把伤养好,我放心。这两天照顾外间那些病患,的确很是耗费了精力,咱们翻过年去,我好好同你说,好不好?有问必答。”
我没什么想问的。
我只是担心你。
流川枫攥住了笔,想如此说。
可是,眼前这人似乎的确是穷尽全力在向他展现“自己没事”,虽然他还是不能全然放心,却不得不承认,仙道已经堵上了他所有可以说的话。
而且此刻这家伙还理直气壮地冲自己伸出了手,示意还笔。
结结实实碰了软钉子的流川枫,顿了顿,才将那支笔,搁回了仙道手里。
“……我再差些人过来帮你。”
最后,他只能如此说。
仙道大夫呲着一脸笑将他往门外推:“多谢侯爷来探望,多谢侯爷的鱼。相田彦一!快去牵马!侯爷要走啦!”
流川枫被仙道一路送出来,直到医馆门外,他牵了马,还有点晕乎,回头看了一眼。
仙道没披大氅,袖着手靠在门边,鼻尖已然冻红了,正笑着看他。
流川枫转回头来,慢慢沿着街边,向侯府方向走去,脑中有些乱。
说不来,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正同木暮在柜台边“嘘寒问暖”的三井将军冷不丁瞧自家侯爷有些出神地牵马走过布庄门口,也顾不得逗人了,匆忙作别追出门外:“侯爷等等,等等我——”
流川枫恍若未闻,仍是慢慢走着,走着走着,从东街走到北街,再拐过州府衙门,踏上通往侯府的青砖路。
他突然停下了步子。
他不晓得的是,当他终于拐过东街街口之后,站在医馆前的仙道彰,才算长长松了一口气,连肩膀也垮了下来。
彦一连忙扶着他,慢慢向后堂走。
“……应该没穿帮,”仙道声自言自语:“应该没有。”
相田彦一扶他在桌旁坐了,才从袖口拿出一个栓了炭笔的小本子,一笔一划地写给仙道看:
“先不说失聪这件事,你的胳膊,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