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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十七章 幻变(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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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掉入到一个梦境之中。
四面八方都是冷彻心扉的寒意,将他一圈一圈密密匝匝地包裹起来,很黑很黑,几乎没有光。
不,还是有一点的,一点点,在他的视野里似近似远地跳跃闪动。
而后,那一星光亮扩散开来,在他面前摊开成一片稀薄的光斑,那是流川枫似有似无的残影,一页一页,在他眼前翻过——
“哦,原来是新阁主,失敬。”
“我要回朔州。”
“每次遇着藤真,你的话总是很多。”
“……不,树虽很多,他不一样。”
“烧刀子,你能喝?”
“为什么是晒月亮?”
“我等着,看你能哄我到几时。”
“就吃这些?”
“你学坏了。”
“朔州军防安危重大,我不能冒险。一步踏错,没有补救,没有再来,只有满盘皆输。”
“有姑娘能关照一二,也是好的。”
“落子无悔。”
“他是修士,仙道彰。”
“他来帮我。”
……
突然间,那些倏忽翻页的记忆,那微弱如星子的光亮,毫无预兆地被无尽的黑暗和寒冷所轰碎,化为齑粉,转瞬之间便再也不可见了。
流川枫!
仙道霍然睁开了眼!
眼前是哭相异常惨烈的相田彦一,他面对一时昏厥的仙道彰完全无从下手,全身上下哪儿都不敢碰。最终豁出去,伸手拍仙道彰的脸颊:“师叔!你不要睡过去!你清醒一点!你醒醒!”
因此,梦醒了。
他为什么还在这儿?他在干什么?!
流川枫说,“他来帮我”,我就是这样帮他的么?!
不行的,这样不行。
弥生挡不住泽北。
流川枫会死的!
想到这儿,仙道不由胸口一热。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尽力一挣,而后感觉到尖锐的疼痛像枚倒刺,瞬间从胸口溯回而上,直直捅进脑仁中。
他咬住了唇,生生咽下了痛呼,双手紧紧攥拳,将掌心掐成一片血肉模糊。强忍着胸口那翻搅不止的疼痛,以及四肢捆缚之处传来的烧灼之感,他用尽全力向前挣,来摆脱所有桎梏。相田彦一眼睁睁看着仙道彰的胸前创口崩裂,鲜血如泉水一样汩汩涌出,不由慌道:
“师叔!师叔你要干什么?!你不要乱动!”
仙道彰,你不是天生天养的灵物吗?你不是可以逆转生死,做常人做不得之事吗?
为什么现在你不行?
为什么现在你不行?!
眼前是一片乱七八糟的纷繁色块,晃动着不明所以的光点,令人眩晕。双手手腕好似被搁在钝刀子上,一点点地拉扯磋磨,分筋断骨。
就算头发变白也好。
就算活活饿死也好。
或者其他随便什么惩罚——
只听极轻微的“咔嚓”一声,相田彦一震惊地发现,那柄插在仙道胸口的挠痒耙,破开了一道裂口,而后更多龟裂的细碎纹路,渐渐出现在那根弯曲伶仃的竹棍上。
——我都要去救他!
毫无动静的东街上,凭空生起一阵风来,撼得厚实木板做的窗框咔啦直响,连毛毡门帘都翻卷了起来。神奈川修士所布置的禁制孱弱犹如沙塔,瞬间被穿透击碎。开敞的医馆中,烛火尽灭,堂屋一角被燃着的帘帐因这突如其来的风一扑,几被压灭,随即燃得更高更烈。相田彦一抱着脑袋俯下身,只觉方才那迎面而来生出的狂风几乎能将他拆碎,脑袋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顺着直觉干脆利落地趴在了地上。
俄而风停,他听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磕出似金又似玉的清脆响声。
彦一将遮挡眼睛的双手打开。
他看到,在自己眼前的地上,有一根棍子。
尺余长度,一手可握,通体翡色,润泽笔直。
他认得这东西。
这是“不戒”。
它的样子,画在陵南阁的书阁中,每一个陵南阁弟子,都认得。
这是真正的“不戒”,乃历代陵南阁阁主所持的法杖;而不是弯曲的、细窄而破旧的竹棍子。
他缓缓抬起头。
披头散发的仙道彰挣脱了绑缚,坐倒在地,一边喘息,一边尝试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彦一瞪大了眼。
师叔此时身上只算挂着几条破布,而他身上那大大小小的狰狞伤口,正在肉眼可见地飞速愈合。
“师叔!”
彦一跳了起来,冲过去搀住仙道:“师叔!师叔你怎么样师叔?!”
“……”
仙道此刻有些不好受。
方才那痛到极致的挣扎,给了他一种近乎四分五裂的错觉,好似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段血脉,都在随着那骤然而起的狂风四散撕扯开来。
但那狂风,又偏偏是从自己的心口生出。
他甚至有一瞬间恍惚——
他本是这天地间渺小一粒树种,既然天生天养,此刻,莫不是要回归到这天地之间了?
然而当一切都破碎、都崩裂之后,他没有变回一颗小种子。
他还是仙道彰。
左手按着胸口,他能感觉到内里的“砰砰”跳动;他试着来调用灵力,却感觉四肢百骸中翻起一道滔天巨浪,双腿一软,不由坐倒在地;而双手去撑那地面时,竟又摁碎了青砖,失去了平衡。
最终,他借了彦一的搀扶站起来,也不废话,向前踉跄两步捡起了“不戒”,哑声道:
“给我一件衣服。”
彦一一愣,忙道:“哦哦,好!我去取!”
他转身就向后堂跑,仙道倚靠在倾倒的药柜旁,感觉太阳穴处“突突”跳动,头脑和耳朵中尽是一片嘈杂的嗡嗡声。他闭上眼,狠狠喘了几口气,握紧了“不戒”,向脚下那方缺了一角的青砖划下。
粤从擘混沌,孰不趋子午。六爻本乎健,五行依乎土。
不戒端头触及石砖,犹如碰到了沙土,轻而易举划出了深深印记。
那是一枚土遁符。
北疆的冬夜可不是闹着玩的,刺骨的寒意不消一会儿便牢牢攀附上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手指关节已然发白发青,几乎僵硬。
仙道看了屏风一眼,相田彦一还未从后堂过来。
他不能再等了。
随手扯下身旁的帘帐往身上一裹,仙道以“不戒”轻轻一点,那青砖上的符篆顿时散发微光,仿佛活物一般在砖石上缓缓流动起来。他俯下身去,将手搁在了青砖上。
流川枫,你等我。
时隔数十年后,当樱木花道已经变成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子,规规矩矩躺在天井中的摇椅上晒太阳时,还是会不由自主想起自己初到朔州那第一个寒冬的某夜。
随水户洋平在罡朱山要道上遇着许多走南闯北的过客,入了京城认识不少文武俊才和显贵子弟,然而这在他看来,统统都不算开眼界。樱木花道头一回真正知道自个儿的斤两,以及这天地之广阔壮大,是在那个冬夜——
正是兵士们在极度惊惧下丢掉兵器后撤入关之时,正是三井水户宫城等人投鼠忌器之时,正是弥生和随行修士委顿倒地重伤昏迷之时,正是湘南侯生死垂危之时,他那没事就窝在左鹤镇的小宅院里哼哼唧唧,一天到晚吃了睡又睡了吃,怂头怂脑又兼迷迷瞪瞪的便宜师父,竟然在风沙和火焰的狂舞漫卷中现身,因之掀起的狂风并未让军营中四处点燃的火燃烧更烈,反而犹如被无声息地泼了水,瞬间压灭了所有火苗。旌旗烈烈飞扬的声响压盖了众人的惊呼,从虚空中陡然现身的仙道彰拦在众人和泽北之间,数百道莹白剑气环绕他的周围,在他站定的瞬间便向着泽北荣治劈头盖脸侵袭而去!
这一变故来得太快,三井寿心头刚升起仙道赶来的一丝喜悦,然而看到那毫不留情的剑气向着泽北和流川枫所站之处无差别袭去,心脏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泽北荣治则是冷笑,他一手将流川枫挡在身前,一手在虚空划出盾来。然而不待他这动作完成,那些锐利无匹的利刃随着仙道手中物什一挥,瞬间绞成一条鞭子,灵活无比地缠上了流川枫的腰,而后用力一拽!
泽北心惊,化盾之手拧转,便向那条鞭子切下,然而在这当口,仙道已近身前,伸手便去抓流川枫的衣襟。
泛着白光的长剑转瞬之间便已幻出,再次搁在了流川枫的脖颈处。
仙道生生停了动作。
然而执剑的泽北荣治却笑不出来了。
修士的灵力修为,之所以有高下之分,关键在于能够驾驭多少灵力,以及能够多熟练地驾驭灵力。至于灵物,较之修士则技高无数筹,但原理仍是相通的。之前与仙道彰交手处于上风,关键便在于泽北能比仙道更加自如地驾驭灵力来攻击和压制对手。然而一个时辰还不到,这家伙竟然能追来湘南军营,调用灵力的方式也更加灵活,几乎是变了个人。
他心里清楚,一定是洗髓水的那层束缚,消失了。
仙道的视线扫过流川枫的断臂,人几乎懵了,眼底肌肉不由自主跳动起来。他紧握不戒,站在泽北面前,怒道:
“他只是普通人,这就是你的公平?”
泽北避而不答这问题,只道:“你竟破了洗髓水的禁制?我这是帮了你。”
仙道直视他双眼,顿了一顿,回答:“是,我是破了禁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泽北闻言微诧:“意味着什么?”
仙道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面色苍白的流川枫,一字一句对泽北郑重道:
“意味着,只要我想,你就回不了山王。”
泽北一怔,旋即失笑:
“仙道彰,你做什么梦呢?”
他手下使力晃摇因失血过多几近昏厥的流川枫,嘲讽道:
“侯爷,你听听,你招揽的人好大手段,竟是连你的生死都不放在眼里了。”
流川枫低低笑了起来。他一手紧握成拳,指甲的边缘早已刺破掌心皮肉,以这伤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他抬眼追逐仙道的视线,一字一句,断断续续道:
“……‘流川枫’……纵使死了,‘湘南侯’也不会死……你难道不懂?”
仙道接住他投来的目光,看着他发青的脸颊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只觉胸口又被不戒捅了一次,疼得厉害。
流川枫答应仙道彰的事,统统做到了;
而仙道彰答应流川枫的事,却统统没做到。
他终究没有帮到他,没有护得住他。
流川枫在极度的眩晕中牢牢攀住他的视线,缓缓地,摇了摇头。
仙道懂他的意思。
但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不管他。
边塞寒夜冷彻骨血,仙道几乎要冻到哆嗦。他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握紧手中冰冷的不戒,开口对泽北道:
“我虽不如你,但在此地拖着你,却是能办到的。你也许会最终战胜我,但两败俱伤之后,你还能撑过魑魅滩吗?这里有上万兵马,你以为杀了他,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泽北荣治闻言,眼中杀意骤起,那雪亮剑锋一闪,便要卷过流川枫的脖颈!
电光火石之间,仙道猝然伸手抓住了那柄利刃,将之牢牢握在掌中。
“你走吧,”他说:“湘南侯会有很多,但泽北荣治只有一个,三思。”
温热的血液淅淅沥沥滴了下来,在流川枫的浅色衣襟上淌出一道目不忍视的暗纹。
泽北沉默片刻,自嘲般摇了摇头:“……竟是最坏的结果……你为了这些蝼蚁还真能做到这种地步。”
仙道彰手下使力,将那剑锋一寸寸从流川枫颈边挪开。
“他不是蝼蚁。”
泽北松了那长剑,反手将流川枫推向仙道,扬声冷笑道:
“好好好,他不是蝼蚁,那你又是什么?小侯爷,你恐怕连‘仙道彰’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清楚吧?”
仙道正接了流川枫,听到这话,脚下不由踉跄两步。水户洋平大步上前扶住了他,而三井寿的羽箭则已然迅疾向泽北射去。
泽北对这攻击全然不放在眼里,他哈哈大笑,一遍后退,一边继续道:
“仙道彰,你与蝼蚁蚍蜉为伍,自甘堕落,不会有好下场!所谓斗米恩,担米仇,你今日豁出一切来帮这帮凡人,他们不见得领你好意!若是知道你连个人都算不得——”
仙道双手陡然一紧。
而后他听到流川枫在他怀中开口,缓慢而坚定地打断了泽北:
“无论他是什么,于我而言,都一样。”
“……”
无论你是人,抑或不是人。
你都是那个“仙道彰”。
泽北一怔,一枚羽箭堪堪擦过他的脸颊,带出了一线血印子。
是了。你们流川家的人,本都是这样的。
方才还睥睨全场的袭击者,此刻神采陡然一黯。他抬手擦去脸上血迹,没有再开口,身形终于隐没在塞外的黑暗当中。
“列队上马,跟我去追!”
三井寿咬牙切齿招呼一声,然而仙道彰却压着他的话头道:
“不要追!”
他半扶半抱了流川枫,全然不知方才是什么力量一直支撑着他。此刻泽北消失,人也在自己身边,他却终于腿软,无法站立,扶着流川枫的手也开始不可自控地剧烈颤抖起来。
众人一拥而上,将他和流川枫搀了起来,湘南侯那断臂殷开一片发黑的深红,针扎一般戳入仙道双眼。
“……手……他的手……”
他说,连声音也带着哆嗦:“去军帐,快。”
三井寿二话不说,直接将流川枫打横抱起,向主军帐大步而去。一双有力的胳臂扶住了仙道,而后将他背了起来,紧随其后。
仙道有些怔忡地看着红发青年的后脑勺,愣了一瞬,才意识到,这是樱木花道。
一帮人呼啦啦挤进主军帐中,却又大半被心细如发的水户洋平堵出门外,分配到各处安抚兵士,整理营地。
流川枫被搁在矮榻上,想是方才的对峙过度损耗心力,此刻松懈下来,整个人浑身都在冒冷汗,那被酷寒所迫几近麻木的断臂之伤,在温暖的军帐中犹如潮水一般回还,在血脉中卷起难以言喻的巨大痛楚,遮天蔽日,几乎倾覆了他的所有神志。
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按在了他的创口处。
他眨了眨眼睛,才看清了那只手的主人。
是仙道。
仙道彰半跪在矮榻前,将他的断臂接在斩断的创口处,两手合握,包裹着那里。他的脸上,又是血迹,又是烟灰,嘴唇发青,双眼泛红,狼狈极了。
流川枫愣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仙道的双手在抖。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仙道的手背,然后用力一推。
“……不必。”
他说。
他知道仙道在干什么,他也知道,仙道会因此付出代价。
不过他并没能推开仙道的手。
仙道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他的伤处,低声道:
“……对不起。”
不,你不必说对不起。
流川枫想对他说:
你也安好,我便放心。
不过他没能开口。仙道彰的这三字说完,他的断臂处立刻浮起一阵莫名的麻痒,与此同时,疼痛都突然再度如潮水一般退去了,好似他全身没有一丝半点的磕碰。而填补这疼痛的,是无法自控的眩晕和昏沉,流川枫想要抬手揉一揉眼睛,然而在这个动作之前,仙道彰终于成功地让他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