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十六章 歧途(中) ...
-
聊天在一个时辰后结束,泽北临走前看了看仙道收拾的草药,笑道:
“生地……这药成色不错,你真是得心应手。”
三井一手撑了桌子,接道:“可别,他这人,别的先不说,把生地弄成熟地的本事,我是佩服的。”
仙道:“……”
他看着泽北走回神奈川客栈,才问:“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三井将残茶一饮而尽,同样看着泽北的身影进了神奈川客栈,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埋怨:“娘的,饿死老子了,我没吃早饭就赶回来。灶间有吃的没?”
“有有有有有!”
一直在听墙角的相田彦一十分有眼力见地捧着热气腾腾地瓷碗进门,道:“刚热好的馒头和菜,将军饿坏了吧!”
三井见状不由意外:“哎哟,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殷勤?”
彦一将碗筷摆了,冷笑:“您回来可算有主心骨了,再若晚些,我怕师叔的魂儿都没影了呢!”
仙道:“……瞎说什么。”
三井闻言也笑了一声,抄起筷子开吃。两三口下肚,才道:“这人是山王的。你怎和他有了交情?”
彦一闻言,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神色,而仙道则很意外——
“你——从何而知?”
三井用筷子点了点碗边,道:“腰间那个口袋是粗毛毡做的,上面的绳结叫‘十钱结’,是山王人一贯的用度特点;山王人的音学反切与我们还是有不同,话音略微上挑,他的一些语词就是这样;一般人鞋子先磨损底部,而他的鞋面有磨损,是因为经常走粗粝沙地——山王那边的地貌特征。你还要更多证据吗?”
三井一气儿说完,抬眼看向仙道:“他一定是久居山王之人,到底与你有何联系?”
彦一几乎要挽起袖子大力鼓掌了。
仙道哑口无言。
没想到,自己的一点儿七上八下的小心思,根本不够看的。
三井几口将馒头消灭,又灌了半杯茶,才缓过点劲儿来,抻长了腿,看着对面的神奈川客栈,慢慢道:
“我知道你不会不分轻重。但是这个人,的确十分可疑。”
可疑?
从某种角度来讲,三井的直觉简直准到可怕。不知怎的,仙道突然就想起初次见面时他在屋顶上射过来的那一箭。
毫不留情的杀意,还有不信任。
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只是,此刻的仙道,也不能说“这人和我一样,是一棵树”啊。
他叹了口气,道:“早年的确相遇过……这个人的灵力,很强。”
他想了想,又道:“也许,比我还强。”
三井与彦一闻言,皆是一愣。
“他说他现在在埈城给小孩子教书……我倒是信的,他是修士,大江南北走了很久……我想,他应该不会卷到这两地战乱纷争之中。”
三井听他说完,沉默了很久,不知在想些什么。仙道见他若有所思,而且还思了这般长时间,心中也是疑惑,却又不敢贸然出声打扰。相田彦一则是左看右看两人皆不说话,便收了碗悄悄遁了。
半晌,三井才开口:
“有些事情,本打算军营再稳当一些之后,开春带你实地去看,但今天既已说到这一步,我便提前和你说了吧。”
他转向仙道,神情严肃道:“老侯爷不愿用修士的原因,之前我们或多或少都同你讲了,不知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既然山王用修士,而湘南军不用修士,为什么从老侯爷逝世至今,北疆一直呈僵持态势,山王并没有成功侵吞朔州呢?”
仙道闻言,不由疑惑道:“不是说,湘南军一直是在用高战损比维持吗?”
三井摇了摇头:“就算我们死的人多,你应该也晓得,在一些修士面前,再多人命,都拦不住的。”
这倒是实话。
仙道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外的神奈川。那里门户大开,行人来来往往,却无人驻停。
“那……是因为什么?”
他轻声问。
三井微微倾身,拉近两人距离,而后低声道:“因为魑魅滩。”
事实上,魑魅滩不仅阻拦着山王与王朝之间往来的普通人,也能够阻挡修士。在魑魅滩中部略靠近埈城的一缘,仿佛设有一堵无形的墙。有灵力的修士要穿越那里时,自身灵力会仿佛决口河流一般大量流失,甚至导致修士昏厥。一般而言,修士不会将自己的短板在外宣扬,而普通人对这异状,往往解释为修士会和普通人一样因为缺乏补给而衰弱。故而长久以来,这一异况并未被大多数人所知。
“所以,山王若想攻打朔州,也会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毕竟,能够撑过魑魅滩的修士并不多,我们所损耗的兵士,也大多是被有数的一批人所伤。”
三井郑重道:“其实,侯爷一定要你前来朔州的最重要原因,是搞清楚魑魅滩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虽然这古怪能够帮我们抵挡山王,但我我们却不清楚这到底因为什么,是否会有失效,甚至说,它也是我们攻打山王的潜在阻碍。”
他微微勾起唇角,将话头绕回泽北荣治身上:“按你的说法,他是个修士;按我的说法,他是山王的。一个来自山王的修士,还穿过了魑魅滩——”
“此事之轻重,你可掂量清楚了?”
仙道:“……”
他竟不知,在这北疆,竟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奇况。
三井这番话,让他的确更加理解了此地看似粗糙实则诡谲的状况。只不过,他唯一不意外的是¬——
泽北荣治是灵物,他当然不会怕灵力流泻;修士的灵力是一点一点修出来的,而灵物的灵力是天生天养,源源无尽。
三井揣了手,吃饱喝足又加之房中温暖,让他仍不住把抻长的两条腿又往前伸了伸,舒服得只想人睡个回笼觉。他伸指敲了敲桌面,将仙道的神思拉了回来:
“这两天你得上紧了弦,搞搞清楚,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侯爷这两日虽不在侯府,但这样看来军营那边不见得十分安全。对于山王,可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我明白了。”
仙道点点头,认真回应。
三井所提供的讯息,仿佛伸出无数的枝丫,在从四面八方包裹名为“泽北荣治”的内核。无论他以为的泽北荣治“应该是什么样”,事实都不见得尽数依他所想。对于这个神秘而又猝然到来的异乡客,他需要知道更多。
三井对他这态度表达了一个赞赏的呵欠,然后仰头看向屋梁,叹息:
“本来打算回来睡一觉的……这不成了,我要回军营去。我不放心。”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哀悼自己与回笼觉那少得可怜的缘分,仙道突然站起身冲门口道:
“木暮先生?”
坐没坐相摊在椅子中的三井将军听到这句后,闪电般收回抻长的腿并且跳了起来,和煦笑容一秒上线:“嘿小眼镜,怎么有空过来?”
仙道:“……”
木暮对这称呼已经做到十分免疫,只当没听到。他进门走至两人身边,压低声道:
“我来闲话一句……其实我也拿不准——”
他微微抬头,对上三井的视线:
“不过思来想去还是让你知道得好。对面客栈昨天来了个新人,我瞧见他来拜访仙道先生。今早我店铺伙计开门时,看到这人在大堂同弥生说话,似乎是很熟的交情。”
三井的满眼笑意渐渐沉了底。
木暮下意识抬手扶了扶眼镜,道:“……我不知道你们你们是否有注意到,我昨天就有些奇怪,他腰间的绳结,是山王人惯用的十钱结。”
仙道:“……”
木暮见这两人都不说话,尤其三井还摆出一副难得的严肃脸,不由疑惑:“怎么了?”
三井沉沉地看着他,半晌,喃喃道:“我是在想,你怎么这么聪明呢……有你真好。”
木暮张口结舌,不由涨红了脸:“……什么浑话!”
三井缓缓摇摇头:“不,我是说,你说的太对了,太细心了,我们怎么都没发现呢。这个人,是要好好留意。”
仙道:“……”
木暮别开视线不再理他,对仙道道:“那人是修士吗?仙道,你要小心些。”
仙道点点头:“多谢你,我会留心。”
木暮冲他笑笑,准备走时,又停了步子道:“中午来我这边吃饭吧,采买昨天捎了些排骨回来。”
三井闻言,一脸纠结:“……我就不吃了,马上要走。”
木暮闻言,淡淡道:“没让你来。”
三井:“……”
仙道这些时日已经对这两人打交道的套路极熟了,便再一次出言搅和了三井的哑口无言:
“正好,上次赤木晴子姑娘向我寻了几个草药方子,我把药材都包好了。听说这些日子她在军营,你帮我一并捎过去吧。”
三井将军不痛快,也许潜意识里觉得他有责任有义务帮助另一个人不痛快,于是嘴上酸溜溜道:
“小丫头片子,又惦记着给流川枫做药囊呢。她这事,你光按照药钱结可就亏大了。”
仙道:“……钱已经结了。亏在哪?”
三井叹道:“晴子天天变着法子跑军营,这药材,我看该按着大夫加红娘的价钱结。”
仙道:“……”
当天下午,仙道请了泽北荣治过来吃饭,还将一脸愤懑的彦一差到了木暮那里打秋风。泽北荣治看着四菜一汤一一上桌,泽北不由惊讶:“你做的?”
仙道给他递了碗筷,摇摇头:“我只切了菜,隔壁大娘帮忙做的。”
泽北夹起一块豆腐,细细打量,笑道:“你这刀工不错。”
这话勾起了仙道的痛苦回忆,他不由哀叹:“切豆腐好难,手腕一旦稳不住,切线就弯了,我学了好久。”
泽北闻言失笑,连连摇头:“你不会不知道吧,对我们而言,以灵驭物无所不能,你切豆腐原不必这么麻烦。”
他抬手轻挥,只见菜碟里的豆腐统统一分为二,而菜碟却完好无损。
“事实上,你想如何,都可以。”
仙道呆呆地看着那切面齐整的豆腐块,半晌,才道:“用灵力……切菜?”
泽北笑道:“莫非日常你从来都不用自己这一身本事的?或者说——”
他垂下眼,这种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你过了洗髓水?”
仙道一愣。
泽北解释道:“实不相瞒,我与弥生有些交情,你的来历,我还是有所耳闻的。我只是没想到,别的修士下山过洗髓水是不得不为之,你竟然还会自愿如此,拿个罩子把你一身修为严严实实罩起来。”
仙道闻言,一时五味杂陈。他搁下了筷子,轻声道:
“因为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人啊。”
——而人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泽北听了这句话,却仿佛听了句好笑至极的笑话一样,不由朗声大笑,几乎笑出泪来,半晌,才消停下来。他看着仙道不明所以的神情,不可思议道:
“喂,我也是树啊,你以为你想当人的原因,我会不理解吗?我在这北疆站了上千年,吃风沙披风雪,修成人,不过是不想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罢了。”
“你,”他看着仙道,一字一句郑重道:“你想成人,其实不过是想要自由罢了。”
夜空上的皎白大月亮在仙道脑海中一闪而逝。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泽北说得对。
泽北荣治慢悠悠地吃着菜,一边道:“你啊,就是被人给诓了。这世间人有万千,有高官厚禄一世富贵的,也有家徒四壁贫寒不堪的,做人是一回事,做什么样的人是另一回事。陵南阁那帮人硬让你收束着这一身灵力,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凭你这一身本事,本可以在这尘世中过得更好,更自在。”
仙道微微张着口,他从没听过这种说辞,好似把头脑里那些白色的东西转瞬间翻成了黑色。他愣了半晌,才道:“……可是,可是——”
他看着泽北,终于疑惑地问出来:“你现在过得好吗?自在吗?”
添把火、切个豆腐都能自如运用灵力的泽北荣治,待在常年战乱、苦寒荒凉、物资匮乏的埈城,大冷天还要跋涉到朔望来买纸笔,这又是哪种自在呢?
泽北荣治闻言一怔,而后低低笑了起来。
仙道放下了筷子,又道:“泽北,你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你既然在北疆生活了这么久,不会不清楚此地的局势,为什么要在埈城生活?为什么此刻来到朔望?买纸笔是那么紧迫的事情吗?”
泽北轻轻出了一口气,也放下了碗筷。
“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你啊。”
他说。
“你问我过得快活不快活,我当然可以回答你——我过得不快活。原来我在魑魅滩上做一棵胡杨树的时候,过得好辛苦,要么是烈日暴晒,要么是漫天冰雪,永远都缺水,身边连个活物都没有。每天的盼头,就是会有什么人经过,能在我附近坐上一坐。”
“后来我终于修成了人,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一直向东走,然后才发现,天地原是那么精彩,那么繁华的。我原来在魑魅滩上见过的那些人穿的衣服,用的水壶,原是最贱最差的,这世上有东西叫锦绣绸缎,有东西叫珠玉金银,有五颜六色的花,有人声鼎沸的城市,有一望无际绿油油的田桑,有波光粼粼冬天也不结冰的水塘——只是都不在北疆。”
他看着门外已经黑沉的天色,轻声道:“你瞧,这世上是多么不公平啊。”
“所以我终于发现,为什么上天要让我成为人了——因为,这世上好像只有我,能改变这种不公平。”
他将头转向仙道,眼中浮着一层奇特至极的笑意:“而且现在,还多了一个你。”
仙道呆住了,直到桌案上的火烛“噼啪”炸出一声轻响。
“泽北……”
他无法再说下去。
他意识到,“泽北荣治”原来是个黑黢黢的洞口,看不到底。他的见闻和遭遇,远比自己来得复杂、厚重和苦涩。
他有觉得有哪儿不对,但他却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泽北勾起唇角:“吓到你了吗?”
“你身负陵南阁的机缘,原是在那般钟灵毓秀的地方待过,又攀扯了王侯和将军,这真实的世道,你怕是只晓得皮毛。我来朔望,就是为了唤醒你。”
泽北荣治看着他,言语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你是天生灵秀,怎能被一帮俗人所框束颐使!你知道吗,如果我们俩联手,可以让地覆天翻!”
地覆天翻?
仙道感到喉咙口前所未有地干涩,他哑声问:“你……想干什么?”
泽北伸出一只手来,越过桌案抓住了仙道的手腕,用力紧了紧:
“我们让这个世道公平!让一贫如洗的人有牛羊,让无水可吃的人有水吃,让穿粗布的人穿锦绣,让住窝棚的人进琼楼!”
他双眼亮得惊人,紧紧盯着仙道,声音饱含蛊惑:“你是无所不能的雄鹰,不是圈养的麻雀,你可以做更多!”
仙道一只手被他攥得发白,但他毫无所觉,只是感到心头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在呼啸着卷起飓风,撞得胸口生疼:
“……你的公平,要如何达成?”
泽北看进他惶惑的双眼中,一字一句:“你知道的,不是吗?”
“要想达成公平,湘南军,可是第一个阻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