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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十五章 异客(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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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出城后的第一站,是魑魅滩的客栈。
三井寿从怀里拿出木暮的印信,递给客栈中唯一的客人验看。对方将那印信细细看过之后,还了三井,然后将身旁一只巨大的包裹交给了他。
流川枫看着那包裹,神情复杂。
仙道有些好奇那里面是什么,从外形瞧像是一只四四方方的匣子。但他见三井和湘南侯的神情都很肃然,终是没有问出口。
三井背了那包袱,三人继续出发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而风雪也愈发大了。狂风在毫无遮蔽的荒滩上肆虐,将漫天雪花卷成好似蔓延天地每处缝隙的苍白帷幕,仙道在这一点儿也不友好的天气里几乎连眼睛也睁不开,遑论分辨东西南北,只能跟着身旁人闷头朝前走,走着走着,有人猛然拽了他胳臂一把。
“留神!”
仙道被这大力一扯,脚下踉跄,扯着马向旁侧挪了两步,这才看清,自己的坐骑已经走在了一道斜坡边上,但因附着厚厚的积雪,天地霜白一体,愣是没能觉察出来。
“谢谢侯爷。”
他干笑道。
流川枫抬眼看看前方,对他道:“马上就到了,坚持一下。”
仙道顺着他的视线向前方看去,然而,除了被糊了一脸雪沫子,他什么都看不清,终于对自己这畏寒又瞧不来路的差劲行为生出嫌弃。他张开口,然而还没问出声,便被灌了一嘴风雪,不由狼狈呛咳。
流川枫拍了拍他的脊背。
仙道几乎将眼泪都咳了出来,他伸手抹了把脸,问:
“哪里是路?侯爷,我什么也瞧不见。”
流川枫伸手指向仙道身侧,道:“仔细看,那线黑色,是崤山。”
春不过崤山,冬不过云关。
崤山东西走向,将朔州与王朝的其他疆土分隔开来,要想翻越崤山,只能从云关走。
就是因为这道峻岭关隘,寒流风雪才始终只能盘桓在朔州一线不得南下;同样也是因为这峻岭关隘,才遮挡了每一个驻守北疆之人南顾归乡的视线和想望。
仙道顺着他指的方向扭过头,眯细了眼睛使劲瞧。半晌才看明白,他们这是在向东走。
流川枫又拽了拽他,以马鞭示意道:“前边是东,我们在向东北走。”
仙道又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向前面开路的三井,突然意识到——
“诶?我们在爬坡?”
在狂风呼啸之中,难得三井寿竟然耳尖听到这句,扭头啐道:
“你大爷的,我吭哧吭哧在前面开路这么久,你才发现?!”
仙道刚想回一句“对不住”,却突然间愣住了。
仿佛就是因为方才刚多走出那一步,让他踏入一个新的所在——
风停了,铺天盖地的雪花止息了肆乱飞舞,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地落下地来。
而身边的流川枫,仍然被裹在漫天的风雪中,艰难前行。
几乎在同时,三井喊了一声“到了到了”,身影便迅速地从仙道的视线中矮了下去——
三井翻过了坡顶,开始下坡了。
仙道仍然没回过神,流川枫拉了他胳臂,道:“到了,就在前面。”
仙道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步一步向前挪。
方才,他竟踏入了一个由上等灵力钩织的结界。
虽然流川枫和三井都感应不到,他却无比清晰的用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感觉到这个灵阵的强大。和京城里的太庙是相似的原理,这里一定镇压了灵物,才能形成如此稳定而纯粹的结界。
他在怔忡间走到了坡顶,只觉双眼被突如其来地扎了一刀,不由瞪到最大!
在视线所及之处的坡底,一片苍茫雪白间,竟兀自立着一棵很大的枫树。长满了火红的枫叶,生机勃勃,如霞似火。
仙道惊呆了。而后,他抬起手来,揉了揉眼。
他没有看错。那的确是一棵枫树。只不过,那树不是真的,而是灵力凝结成的幻影,除了灵物和擅长驭零的修士,恐怕没人能看得见。
他随着流川枫走下了坡,将马拴在了一个似乎已安置多年的拴马柱上。
这坡底因为遮挡,又加之灵力护佑,风雪小了很多。流川枫从坐骑背上取下一个不小的皮袋,向那棵枫树的方向走去。
仙道这才发现,在那漫天火红的枫树旁边,有一座坟茔。
坟茔很简单,前面立着一块没有刻字的石碑,摆着一副石制的香案。流川枫走了过去,伸手将香案上的积雪拂去,然后从皮袋中取出供果和香烛,一一摆放。
三井见仙道还在发愣,拽了他一把,将身上的包袱解了下来:
“来帮忙。”
仙道在这灵力无比充沛之处站立着,几乎震惊到失语,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荒凉如斯之地,竟然还会有如此少见的异象。他低下头,看三井将那包袱打开。里面果然是个木匣,揭开盖子之后,他看到里面所盛之物,竟然是一整匣火红火红的秋后枫叶。
三井拿起一摞,叹口气,道:“老夫人生前最喜欢枫树,老侯爷便在边关种了一辈子枫树,可都没能种得活。这是木暮帮忙从西南寻来的。咱们把这些带给她老人家看看,让她高兴高兴。”
他示意仙道捧起剩下的枫叶,一起摆放在了香案上。
仙道随着三井一起动作,然而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在灵阵之中,灵物被镇压之地的灵力波动最强。他不会搞错,眼下在这方土地上,灵力波动最强的地方,竟然就是这座坟茔本身。
这坟墓中,究竟埋着什么?
只有老湘南侯夫妻吗?
真的是老湘南侯夫妻吗?
或者说,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吗?
他和三井站在一旁,看向流川枫。
湘南侯将香案整理干净,摆好了供果,又点燃了香烛。他揭了风帽,跪在坟茔前,从皮袋中取出一叠楮钱,就着香烛的火化了。而后对着那石碑,俯下身,磕了三个头。
他的皮肤本就白皙,只忙了这一会儿,双手手背已然苍白到发青了,搁在雪地上的一双手,看不到半星血色,瞧着让人揪心的很。
三井寿也随他跪了下来,同样磕了头。不过他显然要比湘南侯上路子,手上忙着给老侯爷夫妇孝敬,嘴上便与亡人聊了起来:
“老侯爷,老夫人,侯爷来看您二老了。侯爷随您二老的性子,不喜欢折腾人,所以今天不热闹,只有我们两个人陪侯爷来了。但军中的将士们都惦记着呢,明天都会过来陪老侯爷一起喝酒。哎对,这枫树叶子,是今次专门从西南加急送过来的,大冬天的枫叶,侯爷专门的孝心。老夫人喜欢枫叶,我们就挑了最红最漂亮的,以后每年我都督促侯爷继续种,枫树迟早能在咱们这里活……”
坟茔旁边的火红枫树静立在冰天雪地之中,远比香案前的那一簇火来的更加灼人双眼。
仙道看着沉默不语的流川枫和碎嘴老妈子样的三井寿,一时间百感交集,而这块奇特墓地之中的谜团,也让他如坠云山雾罩之中。脑中正是一团浆糊的时候,流川枫侧身向他递出一叠楮钱:
“不必跪,见个礼吧。”
仙道走了过去,向坟茔行了一礼,然后半跪下来,接过那一叠楮钱,搁在了发出“毕剥”轻响的火焰中。
“他是修士,仙道彰。”
他听见流川枫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来帮我。”
仙道:“……”
真是言简意赅啊。
他想了想,也随着两人风格不同的聊天模式,添了一句:“……老侯爷,修士有用的,您放心,不会给湘南军惹事。”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您如果能有空劝劝赤木大人,那就更好了。”
流川枫:“……”
三井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仙道想了一想,决定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有用”。他对两人道:
“其实老侯爷不讨厌修士吧?这里……有一个灵阵,一定是修士布的。”
三井闻言神色如常,点点头道:“对。听我爹说,是陵南阁那位田冈老阁主的手笔。老侯爷临终前表示不想回京,只想陪着朔州军民;老夫人则想要陪着老侯爷。但这片地方不似南处,地广人稀,荒凉又危险,所以专门请田冈先生来布了阵,护佑坟茔,不然——”
他摇头道:“这糟糕天气里,恐怕连香案前的烛火也引不着。”
楮钱燃尽,流川枫率先站了起来。仙道听了三井这话,又看看流川枫面无表情的侧脸,迟疑片刻,道:
“其实……这里除了灵阵,还有一棵枫树。”
此言一出,三井同流川枫,都愣在当场。
仙道一看他两人神情,便知他们是不晓得这层的。于是起身走到了那枫树幻影边,伸手比划道:
“就在这里,很高,很大。”
他对上流川枫看过来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满树,全都是火红火红的枫树叶子。”
传闻老湘南侯的夫人,是位出身低微的琴姬。也有人说,是侯爷从教坊中救出的官家女子。但无论来历如何,尽人皆知的是这位夫人生得极美,性子也极好,上至朝堂亲贵,下至朔州军民,竟无一人寻她错处。她素喜枫树,老侯爷在朔州便种了十几年的枫树,给儿子取名也用了“枫”字。即使故去多年,湘南军中子弟在父辈提点下还是记得这项,每年九十月总要专门派人去寻枫叶,敬于坟茔前,从未间断过。
但没人知道,这里,原来一直是有一棵枫树的。
流川枫向仙道站立的方向走过来。仙道用手掌虚虚拍了拍那幻影,对他示意道:“这是树干,你……再往前一点儿。”
流川枫走到他面前,冲着他的手停置的方向,伸出手去。
在两人的头顶上方,繁盛的红色枫叶好似一朵悬停的云。
流川枫的手,停在了他掌缘处,然后,微蜷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缓缓地一勾,好像便是在那枫树的枝干上面刮了一下,脸上不由露出一瞬似笑又似哭的神情来。
只有一瞬。
而后他放下了胳膊,道:“他们都不孤独,那便好。”
他们有心之所爱相伴,远比世人所猜想的来得热闹。
湘南军年年来祭拜的酒,千里迢迢送来的红叶,远不如这两相依偎、一树红霞。
只可笑这人世间有很多人都喜欢为旁人操心,却不知、也不认,自己偏偏才是最孤独的那个。
仙道从来没见过流川枫露出过这种神色,是稍纵即逝的脆弱,也像委屈。他来不及握住他很快垂下的手臂,但却觉得这人的心绪也正在往下掉,于是忙道:“是你啊,这枫树就是你啊,它是在替你陪他们呢!”
流川枫看向他,羽睫上的霜花化为一颗水珠,在抬眼的瞬间“吧嗒”落了下来。他顿了顿,点点头:“说得对。”
仙道瞧不得他这番冷静,只觉方才那一瞬,他看到了真正的“流川枫”,然而转脸这人便重新拾起了“湘南侯”的铁罩子,将自己重新罩在了里面。
将铁罩子穿戴整齐的流川枫,转过身,率先向拴马桩走去:“走吧。”
北风裹雪,却吹不动任何一枚红色的枫叶,仙道站在枫树下,看着湘南侯的背影,觉得心底很难过。
他为什么是湘南侯呢?
人明明有千百种活法,他为什么只肯选“湘南侯”呢?
只要他愿意,天地上下,穷极千里,何处不可去?何事不可做?
有史以来第一次,仙道彰冒出了个念头:
他想带着流川枫走,走得远远的。
走到一处地方,让这人无论笑或者哭,都能真真切切地让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