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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十一章 回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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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南阁坐落在群山之中,从脚程上说,的确是远离尘世的清净之地。马匹行到山脚下便不能再走了,近万级台阶,需要每个人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仙道爬得气喘吁吁,几乎要在山道上累得摊成一汪水。他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未曾“上”过陵南阁,这万级台阶自己只在离开的时候才走过。然而毕竟上山和下山在体力要求上是有天壤之别的,因而仙道对这山路的评价也姗姗来迟了几年——
真是变态啊,开山祖师八成是只猴子吧?!
他又抬头看看默不作声走在前面的湘南侯,忍不住眼热,流川枫的体力真是好啊,为什么都是人,差别就这么大呢?
他一边往上挪,一边在心头思量,测算湘南侯把自己背上去的可能性有几分,还没思量出个结果,湘南侯开口了:“前面有座凉亭,休息一下吧。”
说是凉亭也有些勉强,其实就是个草棚子,里面放了两条木凳。许是因为陵南阁上下在牢里过了几个月,草棚无人打理,已经漏了大半边,寒碜得很了。仙道在湘南侯对面坐了下来,然后,趴在了桌上。
湘南侯:“……”
他看着仙道一副虚脱的表情,想了想,忍不住说:“你们住这山中许久,走山路都是这般累?”
仙道:“……我一般不走。”
湘南侯盯着他审视半晌,才道:“是‘不走’还是没走过?”
这真是个让人心惊肉跳的问题,仙道挠挠头,才回道:“侯爷,我又不是散修,一直关在山上,谁闲着没事干来来回回走山路啊?”
流川枫没再接话,只是看着眼前那道窄窄的石阶。
数百年来,多少人从这里攀上陵南阁的山门,又从这里下去到十丈红尘之中;有多少人是奔着心头那无可言说的欲望而来,又有多少人是抱着造福众生的心愿离开?石阶可以丈量时间,却丈量不了欲求;陵南阁代代传承的术法,能探天地,却探不得人心。
山中有风,吹得人很是凉快惬意。仙道歪过脑袋看流川枫,从破烂草棚顶上投下来一线一线的阳光,打在年轻侯爷的侧脸上,阴阴晴晴,明明灭灭,就好似那仙道永远猜不透的心思。
“侯爷,”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当初你让我允诺你一件事,为什么是我随你去朔州?”
流川枫一怔。
为什么?
在这新任陵南阁阁主的眼中,他看不到欲望和算计,这让他感到安全。
这就是当初的想法。
“……因为你很有用。”
湘南侯避开仙道的眼睛,回答。
不料仙道闻言却笑了:“我也觉得我挺有用的。”
他又继续问:“那侯爷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愿意随你去朔州呢?”
湘南侯府没有修士,若仙道想离开,多得是走的办法。
流川枫终于看向他,从善如流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得偿所愿。”
仙道说。
年幼的你曾在漫天山风中一个人静静站立,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你父母已逝,还不知道你已经被收养在那波诡云谲的后宫之中,还不知道你最亲近的养母、兄长将要身体力行地一步步教你算计筹谋,还不知道你会被束了翅膀圈禁在黄金鸟笼中,不得西顾远望。你没能有什么所求,无法随心顺意而活,当年的我帮不到你,而今日我却能帮你一把。
这岂非很好?
流川枫看着仙道的坦然神色,沉默片刻,又问了同样三个字:
“为什么?”
这倒换了仙道一愣。
还可以这样问的?
湘南侯的意思,应该是“你为什么想让我得偿所愿”吧?
今后说话能不能立个规矩,不得追问?
仙道头疼地想了想,沮丧地绕回原点,给了个逻辑一塌糊涂的答案:
“因为我是个守约的人啊。”
湘南侯:“……”
看来越野宏明果然对陵南阁退回山中之事筹谋许久,回山之后动作极快,彻彻底底“封了山”。俩人好容易爬到山门位置,却发现山门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绝壁高崖,突兀而又理直气壮地立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上,明明白白地对来人讲“我就是不想让你进门”,仙道几乎能脑补出越野立这石崖时的欢喜神色,他谈了口气,从脖颈间扯出阁主令,贴在了那石崖上。
毫无反应。
仙道:“……”
流川枫:“……”
仙道阁主狼狈地将令牌塞了回去,又抽出挠痒耙搁在了石崖上。
仍旧毫无反应。
越野宏明是在搞什么?!
当初他不是还让自己回山一趟的吗?
仙道愤恨地拍了那石崖一巴掌,却不想“轰隆”一声,那石崖竟被他拍出了一道缝隙。
“嗬,”仙道看看自己的巴掌,又看了看面前的大石头,再看了看湘南侯,极无辜道:“我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湘南侯看他那神情,没来由便想起了自己已化为齑粉的护身符,这家伙当时也睁大了眼扮无辜,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与我无关”四个大字。
既然你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我只能寻个知道的人问了。
他抓起仙道的手,在那石壁上又施力按压上去,终于让那石头开出个容一人进的缝隙。也不废话,湘南侯侧了身子,率先走了进去。
流川枫对陵南阁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不过这些幼年印象显然不足以支撑他来辨认面前这一大堆高高低低的亭台楼阁。仙道彰走到他身边,四下扫视一圈,自觉自愿地当起向导:
“跟我来。”
他们顺着一条宽而长的白石步道向前行进,期间没有看到一个人。
流川枫不由问:“怎么没有人?”
仙道抬头看了看太阳,道:“这个时辰,应该人都在经堂。侯爷,你要直接去见越野宏明吗?”
“对。”流川枫点点头。
仙道有点儿好奇,不过好像但凡人都是会有点儿秘密的,这东西强行撬开来看,既不体面又不够尊重,是件跌份儿的事情。于是他便勉强按捺了那份好奇,将流川枫领到了阁主所居之处。
在那里,他们终于瞧见了第一个人。
“师叔!侯爷!果然是你们来了!”
相田彦一手拎着只鸭子,另一只手扛着两条莴笋,兴冲冲地对两人喊,疾步跑了过来。
仙道对他打了声招呼,好奇道:“你这是——”
“阁主说你们来了,差我拿点好的厨房,给你们做伙食呀,”相田全方位地展示了一下手中肥鸭,还不忘向流川枫献宝:“侯爷,我们陵南阁的厨子也是很好的,您难得来一趟,可要多吃点!”
流川枫:“……”
仙道:“……”
他对陵南阁厨子的手艺,持保留意见,除非是鱼柱下厨。
“阁主在前面的角楼里等你们,正在泡好茶呢,”相田彦一示意两人朝身侧看:“待会儿见!”
不过事实证明,相田嘴里说出的话,永远都真假参半作数不了。越野宏明的确在泡茶,不过面前只搁了两个杯子。
他留下了小侯爷,将仙道拦在门外:
“你先自个儿去逛逛吧,我和候爷谈事情。”
仙道:“……我不能听?”
越野宏明侧身问屋内:“侯爷,仙道能不能听?”
湘南侯:“不能。”
仙道:“……你到底跟谁亲?”
越野:“你,所以咱们对来客要给予更周到的招待。”
越野伪阁主毫不犹疑地阖上了门,将仙道阁主关在了门外边。
在陵南阁,仙道倒也算是有很多地方可去。不过他并没有四下晃悠,而是直接去了后山田冈的埋骨之处祭拜。
那是一块禁地,历代陵南阁阁主过世后都会埋骨在此。外人和门内弟子,一概不得擅入。仙道因身怀阁主令,倒是顺利寻到了禁地入口,一路走进去,在一个周围生了不少凤尾蕨的水潭边,他蹲下身,伸手在水里搅了搅。
毫无动静。
仙道叹了一口气,抽出挠痒耙,将之伸进水里,这次,潭里的水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拨开,露出了水下一条向下纵深的石阶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在若遇到了自己想为而不能为之事的时候,首先便会用这挠痒耙来试。
记得他当年刚化为人形,周身上下的充沛灵力仿佛一瞬间有了调动的出口,这让他觉得自己几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田冈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向他灌输透彻了做“常人”的道理,让他尽量收着那些大异于常人的能力,别召惹了阁中人的怀疑。
“人啊,有种毛病叫做‘妒忌’。”
田冈告诉他:“如果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境况,那自然是没什么;但凡有一人弱于他人或者强于他人,那便不得了了。这两者都会遭到仿佛理所应当的嘲讽和欺负。你成了人,便要晓得人的规矩了,不然会过的不快活。”
仙道听了这劝,尽量收着自己想要呼风唤雨遁天入地的念想,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常人”,终于还是引得福田等人的疑惑和“妒忌”,乃至于最后不得不下山。一遍洗髓水过身之后,他仿佛从一口注满水的大缸变成了个塞满棉花的大枕头,据越野说,洗髓水能够卸去常人身上大部分的灵力修为,但仙道本身就是灵体,洗髓于他而言更像是一道封印,将他的周身灵力里三层外三层地罩了起来,直到那时,他才了解到田冈临终前送他的这支破破烂烂的挠痒耙有什么用——
这挠痒耙就像一根引线,他的灵力,只有通过这挠痒耙才能释放出来。
从那时候开始,他便开始专心疑惑一个问题,夜夜夜夜躺在左鹤镇的屋顶上对着月亮想啊想:
他做人,就是因为人更自由,能更随心随意去做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像树一样落地生根身不由己;可是做了人之后,为什么灵力也不能随意使用,在陵南阁里还要时时刻刻装怂,连去拜祭田冈也要偷偷摸摸的,最后竟然被赶下山?
仍然还是身不由己。
许多次,他都动念想将那挠痒耙直接丢了,干脆当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也好。只是莫名其妙地,这东西一直都没有真的被丢掉,直到彦一猜出这挠痒耙竟是阁中至宝,法杖“不戒”。
为什么没有丢掉呢?
是舍不得这来自田冈的唯一遗物吗?
说到底,也许只是因为他不甘心。
身怀异能,也是自己的错吗?随心而为,也是自己的错吗?难道真的要委曲求全蒙尘为土,把自己重重掩藏到如此地步才能好好做人吗?
他在左鹤镇,做一个好吃懒做的大夫,几乎没动手烧过灶,动手劈过柴,舒坦极了。可他不快乐。
他在左鹤镇最快乐的时候,是刚到左鹤镇,站在广场上架起大锅给众人熬草药的时候。
他在京城最快乐的时候,是看到流川枫因为自己的护身符活下来的时候,是看到陵南阁众人从天牢里放出来的时候。
此时此刻,当他盘腿坐在田冈茂一的灵位和遗骨前时,他突然觉得,田冈当初之所以要将“不戒”变成根烂棍子送给自己,恐怕就是在给“为人”的选择——
要么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平常人;要么不惧他人所思所想,尽力行事,尽力为人。
这两条路不能靠说教,要自己走过,才能知道。
仙道明白,其实自己已经做过选择了。
从他给左鹤镇的人治病开始,从他答应了相田彦一搭救陵南阁开始,从他同流川枫谈条件开始,从他去见了天牢中的越野宏明开始。
他一步一步,走了从心而生的为人之路,在十多年后,重新回到田冈面前。
他感谢田冈茂一的这份庇护。
他同样感谢这无常世事和真的弱小如蝼蚁的人生,竟然会编织出如此多玄妙的变化和神奇的遭遇。
这的确,要比当一棵树要来的更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