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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四十回 闲云野鹤平心对,皇权式微众人窥(下) ...


  •   以我对丞暄的了解,每每他召集幕僚议事时,心中大都早已有了答案。慕王府的幕僚皆非等闲之辈,然而丞暄思虑之深远,大约包含了这些人想法的九成九。我曾问过丞暄,他的权谋几可以一敌百,何不遣散了这些门客?谁知这活阎王却道,“总得有些人告诉我,寻常人是如何想如何看的。”
      真真儿自大的很,不过自大的丞暄……嗯,更有几分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俊美。
      “不过,”我又道,“小可并不赞成平老先生的意思。”
      “这……”平先生瞪圆了眼睛,似乎在质问我怎么不劝丞暄往正道走。“长史大人不是说圣上此举乃是向殿下求援之意?”
      “不错,恕小可直言,圣上派了近臣在年关将近时紧急来寻殿下,只怕建京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即便如此,小可也未曾看到圣上此次求援的诚意。殿下经天纬地之才,圣上想必早已注意到了;太子的狭隘无能,圣上大约也不是至今才知。倘圣上有一分废丞昭而立殿下之心,也不会等到丞昭在建京独揽大权,而殿下远在边境这样的险要关头。”跟在丞暄身边这二年,冷眼瞧着恩献帝待他的种种,我也算想明白了——恩献帝若想扶植丞暄上位,早在丞暄身在建京时,就可借梅家的力量在朝野的一片赞同声中废丞昭立丞暄;拖到如今,已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实则根本不曾为丞暄考虑过。
      平先生仍不死心,“殿下离开建京后才逐渐建功立业,在建京时虽然身居高位,却无此一身威望与功勋,圣上安能轻易托付江山?”
      我无奈叹气,“平先生,您信我。圣上他当年不想托付,如今……更不想。”
      平先生虽已有了春秋,双目却依旧炯炯有神,年轻时想必也是一风流才子。我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却仍旧满眼的殷切与不甘。
      我只得将话说得更透,“小可想请教各位一事,倘圣上任由殿下开出条件换殿下挥师南下,入建京守卫太庆宫,各位会建议殿下开出何种条件?请圣上禅位是为谋逆,德行有瑕难以服众;改立殿下为太子也不成,一旦丞昭被激怒即刻逼宫,殿下想回去勤王都鞭长莫及。除却这两件,咱们还会要求什么呢?”
      诸位老谋深算的臣僚大约不曾做过这样的假设,连梅让都一时出神,反倒是向来不善权谋的傅知尘异想天开道,“将靖西都护府至河南道这三道一府均赐给殿下做封地。”
      曲先生等几人先是善意且不当回事地笑了笑,随后却又面露愕然之色。
      平先生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长史的意思是……”
      我勾着嘴角,尽量让自个儿的笑不要与奸佞扯上关系,“不错,圣上总要投个桃,咱们才好甘心报李吧?纵做不到封咱们殿下为占着半壁河山的正经藩王,好歹委婉地承认殿下在这三道一府的绝对权力吧?如今倒好,非但不许以重利,反而派了个什么‘河南道监察御史’来,挑毛病惹人嫌还在其次,做出这样一副拒不承认殿下在河南道地位的嘴脸……不正是处处提防殿下,生怕殿下趁乱占着什么便宜么?”
      在丞暄的这些臣僚面前说话,我自问向来是拿捏着分寸的。毕竟我与他再如何亲密,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在外人看来,客卿终非一族,况且大宁与大梁的关系又有些微妙。涉及军政要务,我说的每一句话,出的每一个主意,都要避嫌才是。
      然做人不是唱戏,没有写好的戏本子,上头如何写我便如何说,总有脱缰之时。
      遂我望着仰头看着我的众人,声音凝重却又有些急迫,道,“殿下所辖三道一府皆是边关重镇,是朝廷不敢轻视的兵家要地。然换一面想,往南是局势不明的大梁朝廷,往北是寸土必争的大宁,西北还有虎视眈眈的俄羌,一旦朝廷有了喘息的机会,想要对殿下不利,咱们这三道一府便是腹背受敌。处境之艰,可以想见!”
      在座诸人皆是玲珑心肝,自能闻弦歌而知雅意,遂大多左顾右盼,故作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只有梅让这个已算不上初生的牛犊却依旧不怕虎的家伙,挑着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问我,“你的意思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挥师南下……”他顿了一顿,“清君侧?”
      “清君侧”这个词自古以来都是不可顾名思义的,听着仿佛是为皇帝除去身边的奸佞小人,实则不过是手握重兵之人武力逼宫的借口。
      鼓励丞暄在恩献帝在位之时兴兵造反,这个想法估计不止我一人有过,然敢堂而皇之宣之于口的,大约我还是第一人。不拘是力主丞暄夺储君之位的一派,还是建议丞暄待新帝登基后再做打算一派,皆不曾有人说过这样放肆的话。
      就连我不怕死地将这个话说了出来,臣僚们也仍旧不敢接我的茬。毕竟,鼓动自个儿主子谋反这件事,太过沉重,也极容易费力不讨好。主子事败,受到牵连不说,说不定还不待被朝廷处决便先被自家主子杀了祭旗;主子事成,千古骂名总得有人担,届时指不定还是把最初出主意的人献祭出去。
      然这个话我必须说,若连我都不敢开这个口,旁人又怎敢跟着丞暄谋划此事呢?
      我望着梅让,不置可否。他大约是在场唯一有胆量赞同我的人,偏他对我有成见,怕是不会站在我这一边。
      果然,梅让问我,“俄羌暂且不提,若天启军挥师南下,宁军自河南道趁虚而入,我军岂不一样腹背受敌?”
      我反问他,“大宁与俄羌交战多年,新帝即位不久,尚在休养生息,如今是最不可能与大梁宣战的时机。且天启军又非全军南下,河南道仍有梅将军部众守卫,岂是大宁说攻就能攻的?”
      梅让道,“依常理看,宁国自然是不宜此时挑衅大梁。然而若是消息走漏,宁国提前做些打算,敌人以有备打我军不备,留守的驻军能否招架却不能定论了?”
      呵呵,梅让小爷总算长进了,想说我是宁国派来的奸细都说得这般委婉。
      我不去与他计较,只道,“任何计策都有风险,算无遗策那都是戏本子里的。建京兵力空虚,太子胡作非为,如今是南下最好的时机,这一点梅将军应当比我清楚。”
      梅让却步步紧逼,“宁国皇帝对大梁安的什么心,尹长史应当也比我清楚。”
      安静得像一尊玉佛龛似的丞暄,听得这话才凉凉地望了梅让一眼,梅让小心翼翼地回瞟了丞暄一眼,抿了抿嘴未敢再答言。
      丞暄抬起头,目光一一扫过在座众人,糜艳却不怒自威。认识他之前,我从不曾想象过,这世上竟会有如此一人,融合了许多违和之处于一身,却让人觉得毫无违和之感。看着他我便觉得,艳丽也未必就会折损威严。
      他缓缓开口道,“圣上病重,太子在内重兵驻守宫闱,在外独横霸朝,其不臣之心早已路人皆知。诸位皆是跟随本王多年的悍将与功臣,本王自问仰俯无愧,所思所想也无惧为各位所知——太子德行有亏,圣上不能理政,本王身为亲王,承蒙圣上信赖,赐天启军兵权,岂能视夏丞昭之辈为害朝纲而不理?”
      丞暄这番话,倒让我有些意外。今日我与臣僚们说的话,大多是一时激愤才脱口而出,事先并未与丞暄商量,也不知他到底有无发兵建京的想法,不想他竟出言力证我的想法。也不知是真与我想到了一处,还是顾及我的面子。
      “清君侧、讨逆贼势在必行,只是……本王还在等待一个更为合适的时机。”丞暄道。
      曲先生拱手道,“还请殿下明示。”
      丞暄淡然一笑,“时机到了,各位自然就知道了。”
      梅让趁着丞暄没有看他,偷偷瞪了我一眼,我无奈苦笑,却也不曾放在心里。
      丞暄向我递了个眼色,我遂问道,“诸位可还有事要奏?若无事……”
      “下官有事启奏。”傅知尘面朝着我的方向,却不曾看向我,只声音坚决地谓丞暄道,“年后下官即启程前往忠州,不能再如在齐州时这般聆听殿下教诲,并为殿下分忧,实乃下官之大憾。然下官到任后,必倾心竭力发展忠州之商贸,惠民富国充实国库,以辅佐殿下之大业。若有战事,必使殿下、使诸位将军、使前线兵士无后顾之忧。”
      丞暄点点头,笑意虽浅淡,却让人如沐春风。“忠州与别处不同,你到任后只管放开手脚大展宏图。只要不违背祖宗成宪,不必拘泥于一般的政令与律法,思变求新方不辱使命。”
      傅知尘深揖应诺。
      呵,这俩人,好一派君仁臣忠的霁月光风之景。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怪丞暄爱重傅知尘,作为臣子,他不仅“忠”得很坚决,还“忠”得很有水平。丞暄要打仗,他便立时表忠心要做后方支援。莫说是丞暄,连我都十分感动,毕竟他此举亦是间接声援我之意。
      傅知尘大约会是一个好官,至少他将为官一事看得比许多事都重要。
      众人正要退下,却听得广安在外求见。
      丞暄将人召进来,挑眉问他,“出了什么事?”
      广安焦急道,“曲阜驿站的人来报说,今日午后罗克明在来齐州的路上被一队人马围困,一报信的小兵逃到了驿站求援。当场死了数十人,罗克明目前下落不明,驿站已经派人去寻了。”
      我急道,“驿站拢共才几个人?让广廷带五百人连夜去寻!”
      广安面色有些凝重地看着我,“主子,那报信的小兵说……围困他们的人,皆身着紫衣黑甲,是慕王府亲兵的模样。”
      “什么?!”我又问,“府中可有亲兵在外的?”
      广安摇摇头。
      梅让道,“那便是有人假扮王府亲兵,有意嫁祸了?!”
      我道,“若果真如此,罗克明应当还活着。总要留个说话有分量的活口,才好栽赃嫁祸。”眼下情形委实不妙,若坐实了诛杀御史的罪名,丞暄无论是进是退都会被动。
      有人问道,“亲兵服制皆是王府特制,旁人若要假冒也非易事。”
      广安立时横了那人一眼,“先生这话是何意?难道是我的人大老远跑去为难罗克明,给殿下添堵?”
      那人连忙告罪,曲先生也道,“广安大人息怒,董先生无意冒犯,实因紫衣黑甲难以仿制才有此一问。”
      董先生为将自个儿方才的口误圆过去,只好问,“不知亲兵身上这特制的紫衣黑甲是经何人之手置办的?”
      曲先生像不曾听见似的,低着头不说话了。
      不怪他装聋作哑,因为慕王府亲兵的紫衣黑甲皆是我的铺子出来的货。
      梅让朝我瞪眼,“尹长史可有什么话说?”
      依这个情况来看,我确实有嫌疑,又兼我方才力主丞暄兴兵造反,更显得有了挑拨丞暄与朝廷之间关系的动机。虽则我毫不怀疑丞暄的信任,可是总在这样的关口受到质疑,总有些尴尬和不快。
      我毫不示弱地回瞪梅让,“梅将军希望我说些什么?”
      梅让强压下他的怒火,“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说你可有愧殿下的恩宠!”
      我哼笑一声,“梅将军,这么多年你的想法一点都没变,仍旧把我当作宁国派来的奸细。我在殿下身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连殿下都不曾觉得我心怀不轨,怎么只你一人这般火眼金睛呢?我若是个两面三刀的混蛋,那殿下是什么,宠信奸佞的庸主?”
      “咚咚。”丞暄用指尖轻敲了两下桌子,“都少说两句。”
      我与梅让互瞪了一眼,皆不再说话。
      曲先生上前进言道,“殿下,诚如长史大人所言,为今之计还是应当速派人马去将罗大人找到,免得真出了事,让朝廷拿住了这个把柄大做文章。”
      丞暄点点头,眉头轻蹙着谓梅让道,“派个可靠的人……就郭来仪吧,亲自带五百精兵去搜救,以免亲兵去了反而吓着他们。”
      梅让咬着牙应诺退下。
      众人皆退下后,我站起身谓丞暄道,“我也跟着去寻罗克明。”
      丞暄不疾不徐地问,“你去做什么?月黑风高的,若信不过梅让,差广安换了便服悄悄儿地跟了去罢了。”
      我道,“倒无甚可不放心的,我虽与梅让不和,他的能耐我却是清楚的。且他人品不坏,不会做出什么把戏来栽赃我。”
      “既如此还急什么,今日晚膳都有些什么菜?”
      我瞧着他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不由问道,“你不急?”
      他笑道,“急什么?无非是有人要给我扣上一个承国不正的帽子罢了。”
      “什么意思?”
      他道,“盯着那把椅子的人不少,此时挑拨我与朝廷的关系最大受益的人是谁呢?”
      我想了想,“不是圣上,也不是太子……圣上已被太子闹得焦头烂额,且在病中,遇上风浪躲避还不及,又怎会自个儿兴风作浪;丞昭那个没出息的也没这个胆子,他巴不得你将建京的一切都忘了,安安心心地在北边优游岁月……那会是谁呢?听你这意思,也不是凛……”
      丞暄道,“曜日凛大约暂时还没有这个兵力。你想,我若被迫与朝廷一战,尚未退位的皇帝和素来与我不睦的太子都不会捞到好处,我与他们只会三败俱伤。倘我与太子的势力在这场战斗中皆被清算干净,皇帝自然会扶植新的皇子;纵我或是太子有一方幸存,也会背上弑君父杀兄弟的罪名,并因此承国不正。”
      如此说来,我方才给他出的主意也不好,他却还刻意出言维护……
      “那便是你哪个兄弟了?我在宁国时听说十二皇子丞时很受恩献帝宠爱,可是真的?”
      丞暄拉住我的手,将我拽到他的腿上,笑道,“还能是假的不成?”
      近距离看着这张鬼斧神工的脸,我的脑子又有些热,“我那时也以为他对你宠遇优渥呢。”
      丞暄的绝世容颜忽然间静止成一幅仿佛隽永的画,半晌才复又融化出笑意,只是眼底依旧藏着让人看不透的落寞,“十二皇子确实受宠,不过他尚年幼,韦贤妃虽长袖善舞,却到底一介深宫妇人,在朝没有一个有力的娘家支撑,怕是一时也难以成势。”
      我心里因他一瞬的失神而不大自在,遂展臂将他宽阔却单薄的肩膀搂在怀里,头倚着头轻声问他,“依你看,可会是圣上为了幼子才自编自演了这样一出戏?”
      丞暄摇摇头,眼底的落寞无尽蔓延,仿佛一直延到了我的心里。“对付我,他用不着如此。”
      我忍不住想要伸手擦拭他的眼睛,却被他握住手腕,拉到唇边轻吻。
      我问他,“难不成你有什么软肋捏在他手里?”
      他笑答,“我的软肋?这不是已捏在我自个儿的手中了?”说完,竟又亲了一下,有些痒。
      “那……你觉得是你哪个兄弟的手笔?”我想到了子凌留下的那一截双面缂丝断袖。
      他微闭着眼靠在我颈间,含含糊糊地呢喃道,“管他呢,总会浮出水面的。不必过于忧心,咱们见招拆招便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第四十回 闲云野鹤平心对,皇权式微众人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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