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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卅五回 非斯即彼难为情,论死道生终身定(下) ...

  •   丞暄这一席话说完,吴刺史与我皆是瞠目结舌,吴刺史的脸上更像是被拍了一块颜料盘,五颜六色精彩至极。
      然我委实没那个心思去欣赏他此时的脸色,想来我自个儿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丞暄可是烧糊涂了,怎会在这样的情势下这般直白地将自个儿的身份暴露无遗,还像个与人起了争执的孩子似的,叫嚣着问对方可知大爷我是谁……他平日里最是老成,谁知幼稚起来会是如此情状?
      我忍不住扶额,一面深感后路已尽,烂摊子难收,一面却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欣喜……正是陈醋当了黄酒喝——哭笑不得。
      任吴刺史想破了脑袋只怕也没想到丞暄是这么个身份,登时已吓得忘了低头,肥厚的身子却抖如筛糠。
      乔有成却是个少根筋的,他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我说你怎么生得一副好气度却甘愿做这雌伏人下的营生,原是个脑子里有毛病的!什么坐拥大梁半壁江山,听说书的听多了吧,还道自己是那夏梁的慕王不成?!”
      乔有成自个儿高兴着,也不忘我与吴刺史,咧着大嘴看看大气不敢出的吴刺史,又看看丝毫没有反驳之意的我,面色顿时一冷,声音也不自觉地结巴了,“怎,怎,怎么一回事,这宠妾……”他不敢说下去了,狐疑着又看了看我与吴刺史,我怕他再这么离谱地错下去,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乔有成大惊失色,慌张之下脱口而出道,“原来你便是他们要找的人!”
      这“他们”自然是便是指丞昭的人了,看来皇帝将夏梁诸皇子间的内斗告诉了乔有成!乔有成不可能受到重用,但却是实打实的皇帝近臣,未必比那些所谓的肱股之臣得到的消息少!
      我趁着乔有成惊惶失措,站起身一脚蹬翻了身后的圆凳,气氛仿佛又紧张了几分。乔有成瞪着眼,身子僵硬,我陡然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大声道,“大哥哥可知‘他们’是派了谁来给圣上报信?!”这人极有可能便是害死子凌之人。
      乔有成被我吓得身子一颤,却是满眼茫然……
      看来曜日凛并未让乔有成参与到此事中来,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换了个问法,“圣上是如何知道梁太子要杀慕王的?!”
      乔有成猛地将我的手甩开,无奈中透着愚忠之人的义正辞严,“这自然是圣上得到的军机,做臣下的如何能探听?”说罢他又有些不解地望着我,“大公子怎会问这样的话?”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乔有成又转头看看一脸肃容却依旧难掩艳色的丞暄,惊讶、失望、愤恨全写在了脸上,“大公子这是要为了外人……枉顾圣上的意思?”
      在乔有成这样的人心中,是只有君没有国的。他与那些读了一肚子圣贤书的糟老头子不一样,谁做皇帝他们都会效忠谁,也都会隔三差五寻个皇帝的错处发发牢骚,以彰显自己的忠诚与耿直。然在乔有成看来,曜日凛不仅是圣上,更是主子,是他以及全族活在这世上的指望。圣上会有偶尔疏忽需要大臣提醒的时候,主子却是没有对错的。
      乔有成看不上那些吃着皇粮却还要说皇帝不是的人,但在他看来我尹家兄弟并非那样吃里扒外的人,所以他敬重我,唤我一声“大公子”。我不愿在他面前拆穿凛翻脸不认人的计策,遂想了个说辞安抚他,“我不过是……”
      “贵国的皇帝是什么意思?”丞暄却面色不虞地瞥了我一眼,打断了我的话,“他虚与委蛇着与本王达成协议在先,与太子沆瀣一气背地里暗算本王在后。出尔反尔,信誉扫地!”
      这样的话乔有成是最听不得的,“放肆!此处到底是我们大宁的地界儿,还请梁国的慕王殿下说话把好门!你若再胆敢口出狂言,休怪咱们不客气!”
      “哦?本王倒想听听,乔御史打算如何个‘不客气’法?”把别人气得跳脚,丞暄反倒安静下来了,他悠然地换了坐姿,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他这副架势,显然是将乔有成当成了曜日凛的传声筒,非得将乔有成的脸面连带他身后之人的脸面踩个粉碎不可。可是一国之君的脸面,便是整个大宁的脸面,更何况此处还有个吴刺史,我自然不能任丞暄将一人换一城之事说出来,遂示弱道,“殿下这是做什么,这事纵你占了天大的理,手上没有证据,还能把给出去的要回来不成?亏欠了你的人自然会记着,往后日子还长着,这一份人情不定什么时候便收回来了不是?”
      丞暄闻言倒不再接话了,只将一个白瓷酒杯狠狠攥在了手里。我怕他力气大将白瓷酒杯攥碎了割着手,伸手去掰他的手指,丞暄却一个甩手将那酒杯丢了出去。“啪”的一声,酒杯打在墙上应声而碎。吴刺史闻声,脸上的五颜六色俱褪了下去,面色惨淡如纸。
      唉,等丞暄消了气得劝劝他,这动辄摔盘子打碗的毛病得改改。
      我正愁着如何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温温吞吞地结束这场宴席,吴刺史却哆哆嗦嗦地站起身,立在了被丞暄怼得说不出话的乔有成身边。
      吴刺史向丞暄行了揖礼,满头满脸的汗顺着脖子皆流进了领子里,却还是开了口,“慕王殿下。”他的声音颤抖而沙哑,却像是刻意压抑着这份惧意似的十分洪亮,“在下乃是大宁国棣州刺史吴广平,您脚下踩着的是我棣州府的土地。昨夜宵禁时有贼人擅入棣州城,是在下失职,国公爷可以追究,乔御史可以问责,却无论如何都由不得殿下庸人自扰。”
      嚯!看不出这土拔鼠似的吴刺史还有这样过人的胆色!
      然而丞暄并未因此而动怒,面上仍是轻蔑的笑意。
      吴刺史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又道,“殿下在梁国贵为亲王,大权在握;可殿下此番前来并未向我大宁递交国书,依我大宁的律法,非大宁子民无故不得入棣州。纵折冲府的折冲都尉与国公爷是故交,事关皇权安危,折冲府只怕也得考量考量,孰轻孰重?!”
      实则吴刺史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昨夜我带着家眷到府衙避难,只要不再多生事端,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我几日,也没有必要冒着得罪我的风险惊动折冲府。可这层窗户纸已经被没脑子的乔有成和不怕死的慕王殿下捅破了,所有的不体面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连我都要和着稀泥去堵这窗户纸上的窟窿,更何况是他?
      我是个两头都能说上话的,自然要想着法子平衡双方;吴刺史没有任何温和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将折冲府搬出来。莫说杨适聪那王八蛋与我没有半点交情,纵换作是冯老二,也不敢冒着里通外国的风险维护丞暄。
      如此诛心之论,我原以为丞暄好歹会受些触动,不想他那罂粟一般的笑容却丝毫未变,“吴刺史,倒是个思量周全的。只是不知你可曾想过,本王轻车简从入了宁国,麾下的数十万大军却在何处呢?”
      难道丞暄早有安排?不,不对,丞暄与朝廷対峙久矣,若非必要,他绝不会大肆调动兵马以引起恩献帝的注意。广安或许这会子已到了泉城,但大军拔营需要时间,天启军至少一昼夜才能到达两国边境。
      我看了一眼丞暄的脸色,虽缺了几分血色,却仍是处变不惊的淡然。明明是临时编出来的谎话,他却如老僧入定般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倒是乔有成,神色愈发慌乱,眼神不住地往吴刺史身上瞟,像是在顾忌着什么似的。
      丞暄也很快注意到了乔有成的异色,笑得愈发妖冶,“乔御史慌什么呢?可是想起了你主子的嘱托?让本王猜猜他说了些什么,大约不外乎‘抽身事外,隔岸关火’吧。想来他比吴刺史清楚,惹恼了本王,你们大宁怕是消受不起。”
      他既这样说,吴刺史亦着了慌,不由得就有些沉不住气,一双眼睛看着乔有成,盼着他能给个章程。偏乔有成将脸憋成了一块大猪肝,也未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反倒是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丝惊恐。
      这便是让丞暄说中了。
      我看着丞暄,寻思着找个什么台阶给乔有成,将今日这事有惊无险的圆过去,却见丞暄垂着眼紧了紧我披在他身上的玄狐皮褂子。
      糟糕!透过敞开的褂子,我瞧见丞暄心口受伤的位置有一片可疑的水迹!因是藕荷色的,所以并不明显,可我却不会看不出来,是伤口又渗血了!
      “玉碗儿!搭把手儿,跟我扶殿下回去!”我不敢将他扛在肩上,只能与玉碗儿一人一边架着身形高大的丞暄往外走。丞暄带来的两个亲兵更是作势拔剑,一人打头,一人断后。
      乔有成却在我身后将我唤住,“大公子!”
      我半侧过身,双目酸涩着等他说话。
      “慕王手中几十万兵马,大公子难道真要放虎归山?若能将此人扣在棣州,何愁日后与夏梁的対峙中不能占尽先机?!”
      “够了!”我厉声喝道。
      乔有成不再喋喋不休,我便又将声音放缓,“若我今日执意要带他走,大哥哥可是要拦我?若大哥哥与刺史卖我尹某人这个面子,圣上怪罪起来自有我一力承担;若有谁胆敢为难他,也要掂量掂量可有那个能耐先杀了我清路!”
      乔有成与吴刺史皆不再开口,我亦片刻不敢耽搁,架着丞暄急急地往外走。踉跄行至院外,丞暄额上已挂上一串串的汗珠,惨白的面色在月光下更是显得森然。
      我低声问他,“丞暄,丞暄你怎么样了?伤口疼得厉害吗?”又谓玉碗儿道,“你去请李大夫,我扶着他便是。”
      却听丞暄艰难开口,声音虚弱,“不必了,扶我……上马车,即刻启程!”
      既已和棣州府撕破了脸,自然是越早离开这里越稳妥,然顾忌着丞暄的伤势,我却不敢贸然让他踏上奔波。因温言劝道,“你别怕,横竖有我在呢,纵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别人害了你去。”
      丞暄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被他攥紧的骨节泛着微甜的疼痛。他的声音艰涩痛苦,“跟我回去。芳满,无论如何……即刻启程,我不想,不想你再待在他的土地上一刻!”
      微弱的声音与坚毅的眼神交缠出的违和让我心中酸涩,丞暄单薄的身子瘫软在我身上,冰凉的手却依然将我握得死紧。
      玉碗儿见状忍不住惊呼,“殿下!”
      “不要声张!听殿下的,收拾东西,即刻启程!”我低声吩咐,“玉碗儿,你去拿了我的鱼符去跟吴刺史请一道出城的令旨。你们两个,去将铁锅儿和广廷叫到我房里来!”
      银钩西沉,我与丞暄合二为一的车马队伍总算平安出了棣州城。黎明时分,丞暄的额头又有些发热,我给他额头换了块布巾,不想却吵醒了他。
      我顺势给他擦了擦脸,在他耳边轻声问,“可有何处不适?血已止住了,咱们也已出了城。若睡得着,便再睡会子吧。”
      他将手从皮毛毯子里伸出来,握住我的手,明明十分虚弱却强打起精神,问道,“那乔有成,可是他派来说服你回去的?”
      我轻笑,“圣上接到你的信后既没有拦我也没有逼我,可见我来去是自由的。若乔有成能将我劝回去,我当初又如何会巴儿巴儿地赶来呢?”我拽了拽毯子,将二人相握的手都盖上,又道,“再则你也不必将他想得太过不堪,他虽善谋好斗,却也非言而无信之人。他若连这些都做不到,我又怎会追随他数年?”
      丞暄显得有些疲惫,面色亦不很好,侧着脸斜睨我冷哼道,“贵国的皇帝好手段,连被卖了的人都还时时地替他说着好话,你不开口我竟忘了你是怎么来的了!”
      这人,却不说自己是如何冷着一张脸一回回将我赶走的了!
      然而我却不能在此时说这样惹他不高兴的话,他惯是个心眼小的,受了重伤倒不见有大碍,若是被我气个好歹可就不划算了。因而只小声嘟囔,“好好的话不能好好说么?”
      他怒意难消,“说什么?说我被他算计险些丢了性命,而你却只道这是他欠了我一个人情么?袒护也该有个限度,‘人情’?我竟不知自己的命是个‘人情’!”
      得了,晌午时的那些好话也都白说了……他这些日子脾气越发大了,翻脸胜似翻书。
      偏我还不能与他一般见识,“你这是怎么了,道理咱们不是都说清楚了,怎么又端的发起火来?”
      他气得直喘,却还是咬着牙讽刺,“发火?你与那姓乔的一见面便是一副感子故意长的亲热模样,你若脑子一热随他去了建京,我这会子怕是也不必发火了,直接发丧便是!”
      我不由诧异,“你以为乔大哥哥是来给凛做说客的?”
      丞暄懒怠说话,算是默认。
      依能力才干看,乔有成确实不能胜任到棣州来办这一趟差事。暗中吩咐棣州刺史为虎作伥不难,要防着我从中作梗或是反咬一口却没那么简单,纵送个阴谋诡计中历练二十年的老江湖来,也未必斗得过我这敢逞凶斗狠又能耍赖撒泼铜豌豆馅牛皮糖,更何况是乔有成?
      可若是曜日凛学田忌赛马,故意派了下等马来对付我呢?凛并不指望乔有成赢我,而是故意让我借赢了乔有成而取胜于凛。一旦皇帝示了弱,我便难以再一味用愤恨的眼光看待此事,这才能听得进乔有成的话。偏乔有成母亲对我又是有旧恩的,我透过他,难免又想起很多事来。
      这样想来,丞暄的猜测倒也不无道理。可是我想不通凛这么做的原因,我不是那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的名将,一座兵家必争的城池已然是我最好的价钱。
      我动了动被丞暄攥得伤口开裂的手,顾不得手指上的疼痛反握住他,“丞暄,你可还记得过年时曾质问我,如何为曜日凛而生却又为你而死?”
      丞暄神色黯淡,沉默不语。
      我缓缓地蹲下身子,将脸贴在他的脸边上,像头撅着鼻子的乳猪似的拱着他,“我生下来便注定要承爵的,因说为储君而生不无道理。而眼下,我却也不打算为你而死……所有人的命皆是有两头的,披着一身血污从娘胎里呱呱坠地,再带着一身病痛心有不甘地翻了白眼。管你为什么生,为什么死,到了时辰自有小鬼接送。不同的是怎么样活,你若愿意,生啊死的咱们都不提了,只求日后安安稳稳地做个伴,再不让你说出什么‘至死孑然一身’这样的丧气话来。”
      丞暄的眸子在夜色中,从幽怨到惊讶,从惊讶到期待,却最终归于宁静。声音里亦是平和满足之人才有的恬淡,“好,我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我……有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第卅五回 非斯即彼难为情,论死道生终身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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