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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卅五回 非斯即彼难为情,论死道生终身定(上) ...


  •   乔有成何许人也?
      昔日昆仑宫管事姑姑之子,曜日凛的乳兄。
      玉碗儿之所以为难,不愿将这人的名字说出来,实则是因当年昆仑宫的一件旧事。乔有成的母亲便是在子凌中毒时,给他煮了银杏果壳子解毒之人。所以不仅曜日凛因着她奶了自己一场的缘故敬重她,我与子凌亦一直视她为救命恩人。
      宫闱之中,朝堂之上,可以替皇帝传话的人不知凡几,如何他偏生就选了办事算不得牢靠的乔有成呢?
      丞暄在内室咳嗽了两声,我赶忙站起身回去看他,玉碗儿拎着我的皂靴也跟着进了内室。
      丞暄有些吃力地坐起来,乌亮的眸子带着方醒之人独有的慵懒在我脚上扫了扫。
      我疾走过去扶着他坐好,“这会子有胃口么,可要用些鸡丝粥?”
      他没有理会,只问我,“你醒了怎么不叫我?”似乎对自己的熟睡有些恼火。
      我念他受了伤,自当温言相劝,“你受的可不是等闲的伤,若不好生将养着,怎么能好得快呢?再则我又不曾走远,你一醒我不就回来了?”
      他不再接话,对玉碗儿招了招手。
      玉碗儿拎着我的靴子走近了些,丞暄又用指尖隔空点了点地面,玉碗儿随即将我的靴子整整齐齐放在炕边的地上。
      我吩咐玉碗儿去将煮好的粥拿来,玉碗儿应诺出去,房中只剩下我与丞暄两人。
      我将靴子往边上踢了踢,笑道,“地上不凉也不脏,不穿也罢。”
      丞暄却弯下腰探着身子去捡我的靴子,我赶忙扶住他,“哎你慢些,这是做什么,仔细伤口又裂开了!”
      我唠叨的工夫,丞暄已将一只靴子拿在了手里,他仔细地将靴筒撑开,半个身子悬在炕沿儿外,似是比划着要给我穿鞋。“你的手受伤不便,我帮你穿吧。”
      我怕他探着半截身子在外的姿势太累,立时将两脚抬得比脑袋还高,而后转了半圈,将一双脚都搁在了他腿上。“你若非要穿,就这么穿吧,别再扯着伤口了。”
      丞暄拎着靴子在我的脚边上比划了半晌,也不曾择出一个合适的方向,手足无措的模样倒有几分质朴的可爱。好在他虽没什么伺候人穿鞋的经验,我被伺候着穿鞋的经验却十分丰富,当即指挥道,“你只管拿稳便是了,我自个儿能蹬进去。”
      配合着我蹬踏的力道,丞暄仔细地帮我抻平了两只靴子的靴筒,我从他身上起来,在地上踩了踩,总算是把鞋穿好。再看丞暄的脸,竟是成就了一番伟业后的得色。
      玉碗儿从门外端着温盘进来,他将温盘放在一进门的桌上,又从温盘的砂锅里盛了两碗鸡丝粥出来放进托盘,一一配好酱菜才摆到炕桌上。
      “殿下与大爷慢用,玉碗儿就在堂间侯着。”除了当年在王府时,我二人一同用饭时并不需旁人在一旁伺候。然而眼下的情况与平日不同,丞暄伤着,我又动不得手,我倒是不打紧,总得有人伺候他啊。
      我唤住欲转身出去的玉碗儿,“哎哎,你走了谁伺候殿下喝粥啊?”
      玉碗儿面色平淡,脸却僵得快要抽筋,似乎是下了很大功夫在忍住笑意,“不是还有大爷在吗?您可以‘吸溜吸溜’着伺候殿下喝粥啊!”
      我一口老血腾地涌上来,滚烫的热意从面颊烧到了耳朵尖。
      丞暄还好死不死地追问了一句,“什么‘吸溜吸溜’?”
      我摆摆手,让玉碗儿有多快滚多快。
      我的手并未伤及筋骨,昨日又涂了一层效果极佳的药粉,血轻易便止住了不说,小幅度的伸展也已不再疼痛。我遂用牙咬住纱布外的绳子头,欲拆开手上的纱布。
      丞暄拉过我缠着纱布的手,“拆了做什么,我胸口的何时拆,你这个便何时拆。”
      我道,“不妨事的,大不了吃完饭再绑回去。”
      他不待我说完,长臂一伸已从炕桌上拿起了一碗鸡丝粥,舀了满满一勺送到我嘴边。
      看着这热气腾腾的一大勺鸡丝粥,我的眼角微湿,若真一口囫囵着吞下去,舌头怕是要被烫掉一层皮。
      一下一下轻轻地吹着那一勺粥,我问他,“今日这是怎么了,又是穿鞋又是喂饭的?”
      他淡然道,“不怎么。只是经了事,明白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道理罢了。”
      我轻轻碰了碰那勺粥,还是有些烫,于是继续吹。“哦?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道理?”
      他缓缓道,“每一次我用尽全力想将你推开,到最后都只让自己发现你对我而言何其重要。胜过万里江山,胜过……我自己。我派梅让假意刺杀你,不想弄巧成拙当真害你受伤,看着你胸口插着利刃倒下去的一瞬,我明白了何为心痛;忠州酬军宴上你扰乱我的全盘计划,还险些自己服下毒酒,我气你为了曜日凛愚蠢至极的主意连命都可以不要,狠心将你送到泉城,却在日复一日的煎熬里明白了何为思念;年初我自以为是地逼你回到宁国,原以为让你远离纷争可以让我略安心些,不想当死亡靠近时我感受到的不是释然,而是牵肠挂肚的绝望和遗憾。”
      我嗷呜一口吃下已不烫了的鸡丝粥,嘴里含混不清道,“谁问你这些了……”
      他一本正经道,“这就是我明白的道理,母亲太软弱,也去得太早了,我像是从未被爱过一般,不知爱为何物。是与你一次次的分别与相遇教会我,那些心痛、那些思念、那些生而难舍死而不渝,便是爱。”
      丞暄说着,又舀起一勺鸡丝粥,这一次他似乎有了些经验,只舀了大半勺,反复吹过后贴着自己的唇试了试,才送到我嘴边。“当然,还有这些。”
      鸡丝粥的热气窜进我鼻子里,我登时被蒸得一阵鼻酸,忙吸着鼻子低头将那一口粥吞下去了。这次果然不烫,我的丞暄,正一点点地学着何为爱,何以爱。
      我正被感动得七荤八素,只差老泪纵横,却听得丞暄无比认真的声音再度响起,“所以到底何为‘吸溜吸溜’?”
      我一口粥险些呛进气管里!
      丞暄一面轻轻给我拍着背,一面仍用渴求的目光看着我,等我传道解惑。
      我轻咳了两声,“咳,‘吸溜吸溜’是吧,看好了……”
      天色完全暗下去了,我安排好了值夜的人手便回到内室陪丞暄喝药。他恢复得尚算不错,不再发热也不曾化脓,只要夜里不再烧起来,明日一早便可启程回大梁。
      玉碗儿正伺候着我与丞暄坐在炕沿儿上洗脚,却听得铁锅儿在堂间外求见我。
      铁锅儿的声音有几分急切,我急匆匆地要将脚从木盆里伸出来,丞暄却将一只脚横过来踩在我两只脚的脚面上。
      我看着那一只又白又瘦足筋清晰的大脚,哭笑不得,“他这会子来想是有急事,这有什么可拦的?”
      他不仅没有让开,还侧着身子将另一只脚也伸过来,将我的两条小腿锁住。玉碗儿弓着身子举着给我擦脚的布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丞暄的面色有些冷,然而满室皆是蒸腾的水雾,冷艳的面孔在氤氲中倒别有一番娇媚。已恢复了些血色的薄唇冷淡地开合,“我敢与你打赌,不管他所报何事,追根溯源一定与曜日凛有关。”
      我抬起两个大拇趾在他脚板心抓了抓痒,丞暄猝不及防,长腿一甩险些将脚盆掀翻。
      我悠然将双足搁在玉碗儿的布巾上,笑着安抚丞暄:“这里是他的天下,追根溯源自然一切都与他有关。”说罢起身下炕,穿上玉碗儿特意准备的浅口鞋去了堂间。
      铁锅儿进来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我内心大叹不妙,这事还当真与曜日凛有关。铁锅儿的人守在城中时发现驿站有车马进城,铁锅儿亲自去探了探,竟是乔有成往府衙来了。
      若我猜得不错,他是来见我的。
      此人尚算忠厚,只是文才武艺无一在行,却偏偏因他母亲的关系与我尹家兄弟十分亲厚。此番前来,只怕并非皇帝授意却又在他的谋划之中,若果真如此,皇帝的真实意图便更难猜了。
      我回到内室,一边让玉碗儿给我更衣一边叮嘱丞暄,“你睡前切记喝一碗参汤,养足了精神,明日好回大梁。”
      丞暄眼神幽幽地飘过来,并不答话,气氛一时冷了下去。
      玉碗儿只得笑着打圆场,“大爷放心吧,纵殿下忘了,玉碗儿也会记着的。一定伺候殿下喝了参汤再睡。”
      丞暄冷哼了一声,“不必了,你随他一同出去吧。若真有什么事绊住脚,本王还指望你将他带回来呢。”
      油嘴滑舌如玉碗儿,也尴尬地接不上话了,只得咧着嘴干笑。
      再说那行事不动脑子的乔有成,我急匆匆地才赶到府衙前院吴刺史住的院子,便听府里的管事来报说,御史大人的车驾到府门口了。
      吴刺史连跑带颠地从书房出来,险些与迎面而来的大爷我撞个满怀。
      我单手扶住吴刺史的手臂帮他站稳,笑道,“刺史慢着点儿。”
      吴刺史抬头一见是我,登时满目惊惶,“你……国公爷深夜驾临,所为何事??”
      我扬起下巴隔空点了点方才那管事,“御史大人所为何事,我便所为何事。”
      吴刺史狠狠瞪了那管事一眼,似乎是怪他没长眼,见了外人还扯着嗓子禀报。随即又低下头谓我道,“下官亦不知御史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估计吴刺史这会子脑子已乱成浆糊了,生怕我与乔有成神仙打架,害他这小鬼遭了殃。实则乔有成也好,我也罢,都是小鬼。
      我负手而立,笑眯眯地看着吴刺史的头顶,无赖道,“无碍,待他来了不就知道了。”
      吴刺史被我气得发抖,却只能隐忍不发,登时不再说一句话,拔腿就往外走。大爷我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低头看着吴刺史的衣角一并去迎乔有成。
      两拨人在前院的一道月洞门下相遇,乔有成人高马大,疾行如风,长腿向前跨了一步,深衣下摆将皂靴拍打出声。
      我与乔有成数年未见,他比记忆中老成了不少,只可惜似乎只长了年岁没长脑子。然而此人的过人之处便是敦厚纯良,生长于权力的漩涡,且持着太子乳兄这一特殊的身份,却从不多思多贪,仍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倒让凛这样见多了尔虞我诈与言不由衷的人,对他多了几分欣赏,时常喜欢让管事姑姑将他带来陪自己说说话。
      换言之,乔有成厉害就厉害在没长脑子上。
      心念电转间,乔有成已用他那孔武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双臂,声如洪钟道,“大公子!我竟在这儿见着你了!”
      幼童时期的任何恶意都是很难掩饰的,小孩子们总是喜欢与聪明漂亮的孩子一起玩,幼时的乔有成与这两样都不沾边儿。我虽记挂着管事姑姑的恩情,却委实难以做到对动辄害我摔跤的乔有成笑脸相迎。偶尔还会故意将自个儿不爱吃的果子让给他,再看着他乐呵呵地吃得一干二净,在心中笑话他没有见识。
      可是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寂寥棣州,看着虎目中闪着水光的乔有成,我的喉头却毫无征兆地一阵紧涩,早已想好的寒暄都哽在喉间。“别来无恙啊,乔大哥哥。”
      吴刺史见我与乔有成相见是这么个情势,想必心里更乱了。一时语无伦次,车轱辘话来回说,一会子感叹我二人的兄弟情谊,一会子请我二人到正房正厅入座,一会子又吩咐管事赶紧让厨房准备些酒菜。
      这些话他反反复复说到第七八遍时,我等终于到了正房正厅。
      我与乔有成相互推让了半晌,最终还是我说服了他,请他坐在上首,我与吴刺史分别坐在他的左右。
      实则乔有成官职不高,府衙的人尊称他为“御史”,只怕也是皇帝为他便宜行事而封的临时御史。若以世俗身份高低而论,我能坐在正中之处,他都未必上得了桌。
      然而我并不喜这般世俗之见。
      年幼时听过一些达官贵人在险境时被乞丐所救,便将乞丐收入府中为仆,终身奉养的“美谈”。那时我便看不上这样的达官贵人,恩人就是恩人,纵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也还是需虔诚相报,将恩人收入府中为仆算哪门子的报恩?不过是仗着财势给的几分施舍罢了。
      乔有成大抵没想这么远,只觉捞了好大的脸面,整个人显得愈发红光满面。他笑着谓吴刺史道,“大公子虽是金玉一般的出身,待人却这样的谦和,从不摆一丝一毫的架子。”
      吴刺史笑得很勉强,不知可是想起了谦和且没有一丝一毫架子的本大爷我,昨儿个夜里一脚踹开他的府门强占了他一间院子的事。
      我是最听不得别人夸奖的,当下越发平易近人起来,“乔大哥哥说的哪里话,今日咱们兄弟难得相聚,又不是上朝,讲那些劳什子规矩做什么,自然是怎么亲热怎么来。”
      酒水与席面一样样摆上圆桌,玉碗儿却兀自给我倒了一杯热茶,笑道,“几位大人说话,小人原是不应插嘴的。偏不巧这两日我们爷受了伤,怕是不宜饮酒……”
      我摆摆手堵住了他后面的话,“今日乔大哥哥来了,莫说是被利刃割伤了手,纵是被弓箭扎穿了胃,这顿酒我也要喝。”说罢又伸出缠着绷带的右手,“你将我指头上的纱布松开些,方便我举杯。”
      玉碗儿无奈地轻叹一声,给我拆纱布时凑在我耳边道,“殿下就在内室等您,爷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喝得一身酒气回去……您自个儿掂量吧。”
      我何尝不知那活祖宗的性子,可是乔有成心思简单,你不喝酒,他便会觉得你不重视他。
      乔有成看见我手上的纱布,满眼诧异,“大公子怎会受了伤?我来前只听说你的家眷受了重伤,不想你竟也伤着了。你自个儿武艺虽不精湛,身边不是有几个身手利索的小子吗,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乔有成不聪明,一眼能看到底,可我万万不曾想到,以他的角度看去,事情的脉络已经清晰如阡陌水田,他却还是没有联想到我的伤与昨夜那一场故意被视而不见的厮杀有关。
      我只好将话再说得清楚明白一些,“昨夜在客栈遇袭,我原想着城中既然宵禁,官兵听见动静定会来捉拿歹人,因与刺客正面交锋硬抗了会子。不想官兵一直不曾出现,索性我带的护院里有几个很得力的,这才打成平手,堪堪逃到府衙求救。万幸我亮明身份后,吴刺史慷慨收留,让我得以逃过一劫。”
      乔有成两条粗黑的剑眉拧成了两个疙瘩,口中嘀咕,“怎会偏偏是大公子到棣州来的这几日呢?”
      我趁他百思不得其解时问道,“大哥哥可知在城中行凶的宵小是何人?”
      乔有成抬起头,想也不想便欲开口,却又生生憋了回去。“是……唉,大公子,虽则告诉你也没什么,可临行前圣上特意嘱咐我,此事谁也不能说。”
      我像是毫无兴趣一般点了点头,“乔大哥哥不必为难,我不过随口一问。”
      乔有成又问我,“大公子不是一直在养病,怎么会忽然来了棣州的?”
      看来乔有成知道棣州有大事,甚至可能知道行凶的是丞昭的人,然他知道丞昭要暗中杀害的人是谁么?九死一生的皇位之争,乔有成若是知道,还敢搅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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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卅五回 非斯即彼难为情,论死道生终身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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