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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卅回 饮鸩如饴聚散难,南柯梦醒红尘叹(下) ...

  •   “那你……”我急得撑着身子欲起身,他却按着后背拦住了我。
      “听我说完。”他继续梳理着我那湿了大半已结成缕的头发,“芳满,我想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原谅你,却终究做不到。可那些理由让我明白了一桩事,我无法原谅你,更无法失去你。”
      丞暄的眼神中,是他惯有的怅然。他理好我的头发,将我连人带被子地抱在怀中,像是在低吟,更像是在叹气,“与其耽于责怪你害我险些失去,不如珍之、惜之,好好度过你在我身边的每一时、每一日。这些远比了解、确定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更重要。”
      我恢复了些气力,挣扎着从被子里钻出来,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丞暄,我是当真不明白,你这样的人,怎会说出这番话来?”莫说我这凡夫俗子,纵天上的神仙从大梁顶上路过瞧见了他,只怕也得丢一半的仙元。
      丞暄却并不与我分辩这些,只笑着与我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把玉碗儿与广安唤来,陪你我一同吃餐团圆饭吧。”
      “你不是秘密来的,不便让旁人知道么?”
      他道,“原是打算从西北道一路打到河南道的,现形势变了,索性坐镇齐州,随机应变。”
      “你有什么打算?”
      他像是料到我会这般问似的,心不在焉道,“日后再说吧。”
      团圆饭张罗得很快,除了昨日包的饺子,还有咸鱼干、酱猪耳、酱牛肉、肉皮冻等各式小菜以及在火上熬了大半日的鱼汤,酒是烫好的糯米酒,爽口又不上头。玉碗儿见了丞暄亦很高兴,讨喜的吉利话儿说个没完。
      丞暄竟也吃他这一套,让这浑猴儿逗笑了好几回。他掏出两个金丝绣线镶边的红色锦袋,分别赐给广安与玉碗儿。
      玉碗儿掂了掂锦袋,听见里头金叶子相互碰撞的动静,嘴咧得他娘都快认不出他了。连万年都如旁人欠了他二百吊一般的广安大人,都乐呵呵磕头谢恩,仿佛终于有人一下子还了他四百吊。
      我看着和乐融融的主仆三人,这才注意到房里早已布置得一片喜庆之色——窗上贴着红色的窗花,房门里外都倒着贴了“福”字,桌上的油灯皆照着红色的灯笼罩……只是我此前俱都视而不见而已。
      他们说笑的工夫,我起身为丞暄盛了一碗鱼汤,“你几日都在赶路,不曾好好用膳,且别喝酒吃菜,先喝碗鱼汤垫一垫肚子。”
      玉碗儿道,“大爷年前身子不爽,也不知在炕上歪了多少时日了,果然殿下是天降的福星神仙转世,您一来,我们大爷什么病都没了。”
      丞暄笑着喝下鱼汤,摇头道,“你这个玉碗儿不得了,这张嘴,比广顺还会说。”
      我在丞暄旁边坐下,“他会说,还不全赖我教得好?徒弟都领了分量十足的红包,怎能不赏师父?”
      丞暄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他放下汤碗,道,“原想着晚些时候给你的,你既问了……广安,去呈上来吧。”
      “是。”广安说着,躬身退出去。
      广安端着一托盘进门时,我心中松了一口气,见那盘子竟亦应景地以一块红布蒙着,不由打趣道,“这是什么?竟是慕王府的府库钥匙不成?”
      广安行至丞暄身侧,丞暄站起身,亲手将红布揭开,里面竟是一块令牌。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拿过那令牌前后翻看了一番,问道,“这是……出入河南道的令牌?”
      丞暄点点头。
      “哦。”我坐回凳子上,看也不看那令牌一眼,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给丞暄夹饺子。“收回去吧,我不要。”
      说罢,又夹着饺子送到丞暄嘴边,“已不烫了,尝一个吧。此处的饺子又放醋又放蒜的,怕你吃不惯。”
      广安偷瞥了丞暄一眼,等他的眼色,丞暄却也不再提令牌之事,只一门心思吃饺子。吃完还赞了一句,“味道不错。”
      我颇感惊讶,“你鲜少赞什么东西可口的,我倒要尝尝竟是什么样的绝色。”
      丞暄一怔,随即道,“不过是前阵子换了药方之故……”
      我不曾听懂他的意思,“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
      原本喜庆的氛围瞬时冷下来,我亦意兴阑珊。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也让人提不起胃口,我索性放下筷子,直视丞暄,“方才我问你有何打算,你说‘日后再说’,实则是待我走后你自有安排吧。”
      他脸上亦全然没了笑意,“不错。”
      “你与我说的那番话,难道不是你已改变主意的意思?这便是你所谓的珍之惜之?!丞暄,我为何非走不可?”
      丞暄探着身子靠近我的脸,“芳满,你该知道我如今是何种处境,腹背受敌之时,我不能留有一丝破绽。”
      我不甘,“我是你的破绽?”
      他安慰,“你是我的牵挂。”
      我反驳,“既如此,若要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不更该带上你的牵挂?”
      他解释,“那会让牵挂成为牵绊,芳满,殊死之战,唯有你周全无忧,我才能放手一搏。”
      我质疑,“可是你从在忠州时便要赶我走了,如今想通了却还是要赶我走,皆因牵挂于我?”
      他摇头,“我从前并不知这便是牵挂。我奔袭千里,一边觉得你必定已经离开泉城回到大宁了,一边固执地马不停蹄赶到泉城见你,才知何为牵挂。”
      我急得双手扣住他的双臂,“你既有此心,竟不知我亦是同样的心境吗?!”
      我恨不能从他那漠然的脸上咬下一块肉来,“殊死之战,你满心想着护我周全,却不知我亦决意誓死追随么?!”
      “誓死?”这二字似乎触动了丞暄的心弦,漂亮的双燕眉委屈地蹙起,他的眼窝深深陷下去,“芳满,你只有一条命,如何能为曜日凛而生又为我而死呢?”
      他还是不肯原谅我!
      “我并非为曜日凛而生!”
      “可你的命是宁国的,你要留着这条命效忠你的大宁!”丞暄几乎吼着说出了这句话,我极少见他动这般大的肝火。
      我仰头看着他,放缓自个儿的声音以图让他也平静些,“丞暄,我不会背叛大宁,可这跟我追随你并不冲突。人生总有取舍,与你分开的这些日子我仔仔细细想过了,我已浑了快二十年,怕是改不了的了,浮名利禄不过过眼烟云,尹家的一切自有我弟弟子凌去承袭。而我,做个富贵散人便罢了。”
      丞暄的眉头还是不曾舒展,想是不信我说的。我抓着他的手贴在自个儿心口,又道,“过了年我便修书与凛,把来梁国时他给我的一切都交还与他,从此不问朝中事。”
      丞暄冷静了些,“芳满,别再骗自己了。一片大地上只容得下一个皇权,普天之下也只能有一个天子,梁与宁,总有一个要称臣。世人皆生性贪婪,梁国与宁国有千里相邻,无论丰收还是灾患,任何微末的不均皆会成为掠夺和厮杀的理由。一旦我与曜日凛开战,你当何以自处?”
      我的心渐渐凉下去,手指着广安端着的那块东西问他,“你便是料定了这些,才要用那块东西送我走的么?”
      丞暄正身昂首,“恰恰相反,我正因料定两国前景堪忧,才送你那块令牌,希望你有朝一日想通了,能够回来。”
      我哂笑,“连你都想不通的事,我如何会有答案?”
      “我想不通是因我并非尹子路,不能设身处地;而你,想通一件事或许靠得并非博学多才,而是情之所至。”他说这些话时,并不曾看着我。若是那双眼睛死死地将我盯住,我只怕自己会像失了魂一般,做出违背本意的决定。
      虽然不得不承认丞暄说得自有其道理,我却还是使出缓兵之计,“那便让我留在你身边直到想通为止,若此间你的得失与大宁的利弊又有冲突,我自会回到大宁。你可信我?”
      丞暄答得很快,“我自然信你。”说罢,他沉默了片刻,又问,“可是,你不担心你的兄弟吗?”
      “子凌?”我坦然道,“他生平最大的志向便是留在凛身边做他的左膀右臂,由他继承家业效忠我大宁的圣上,倒正合了他的意。我们各自待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倒也算是各相安好。”
      “呵。”
      我分明听得丞暄笑了一声,抬头看他,脸上却并无笑意。
      “你是不够了解自己的兄弟,还是太过信赖曜日凛呢?”
      丞暄清冷的声音像一根刺,扎进我的心里,令人恐惧的预感伴着酥麻爬上我的脸。心像是被谁狠狠攥住了一般动弹不得,我怀着一丝侥幸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丞暄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将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握在手中,认真而温柔地看着我,斟词酌句道,“或许今日并非最好的时机,我却怕再不说便会忍不住永远瞒下去……芳满,你坚强些听我说,你兄弟尹子凌他……”
      “你别说!”我脱口打断了他,“别说出来,我不想听,你不过是为赶我走信口胡诌而已。”
      丞暄冰冷的手捧着我的脸,他的眼神看似冷漠,却让我看到一种来自灵魂的坚韧与坚定。“芳满,这件事你必须知道,尹子凌已经死了,而你是他唯一的亲人。”
      我推开他哭吼道,“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早已知道了对不对?对不对?!”
      “我亦是离开雍州后才知晓此事的,你在忠州时身子始终不好,我忧心你忧思过甚,一直不敢告诉你。”
      眼下不是像个娘儿们一样哭哭啼啼的时候,我狠狠拭去脸上的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他,“他如何走的?”
      “大约是胡杨林的那场逃杀。”
      想到那片子凌奋战挣扎过的胡杨林,我只觉得仿佛每一片叶子都染上了他的血色,金色的树林已在我的眼前翻涌成一片血海。
      明明已将眼睛揉得痛到麻木,还是感觉到滚烫的泪在眼中灼烧起来。
      “他走时……可有受苦?”哽咽的声音支离破碎,也不知丞暄能否听得明白。
      “我并不知情,大约……去得很快吧。”丞暄语带安慰。
      我喃喃道,“他竟已走了那么久了,难怪我总是梦到他。”
      丞暄将我揽进怀中,一下一下摩挲着我的后背,“其实你早已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敢往那回事上想。世间的事原也如此,不说破不伤心。此前百般猜测时积下的难受,只怕都要在得知真相这一朝决堤。”
      我从他怀里挣脱,只问他,“至亲之人惨死岁余,我竟一直蒙在鼓里。你可知……他葬在何处?”
      丞暄深深地望着我,“已在宁国风光大葬。”
      “你是如何得知他死讯的?”
      他看着我,毫不辩解地沉默着,我知道,他不会回答我。
      “害他的人是谁,俄羌人?”
      他仍旧一言不发。
      我忍不住站起身,竭力隐藏自己的失望,“你连这些都不能告诉我么?我连为自己的弟弟报仇都不成么?”
      他思忖片刻,终是仰着头谓我道,“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我的人做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丞暄为何认定我不能追随于他——我们终究无法全心全意信任对方。
      爱太容易,信任却太难。
      爱不过是一根线,一头连着我一头连着他,只要两人各牵住一头便紧密相连;信任却是一张网,由千丝万缕织成,哪怕有一处破了个洞,一切便都成了一场空。
      读书人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庄稼汉说“甘蔗没有两头甜”,我和丞暄亦是如此。
      丞暄想要皇权,想要大梁的万里江山,甚至想要我所不能想象的更多东西,而尹子路与这些比起来还是轻了那么一些。他自个儿也曾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无可奈何”,只有权衡之后的舍弃罢了。
      而我呢,我此刻没工夫更没心思再与他计较这些,我要去问问曜日凛,我尹家的二儿子到底在何处?他生前我们兄弟二人没能见最后一面,死后总得好好地将子凌安葬在我们老尹家的祖坟里,日后在地底下一家人也好团团圆圆的。
      我站起身,留下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一个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亲王般安坐在桌前的丞暄。
      “玉碗儿,走吧,回去了。”
      玉碗儿吸吸鼻涕利索地起身,泪也不擦便跟我走。
      丞暄不曾说一句挽留的话,只在我已站在门口时自我身后问道,“你可还会回来?”
      我沉默了会子,没有答话,抬腿向外走。
      丞暄的声音再度传来,“广安,把令牌给你主子带上,是扔是烧,都由他。”
      大年初一寒夜里的风,像刀一样要将我的脸刮开,凉意从四面八方灌进我的眼耳口鼻中,脑袋疼得仿佛已不长在自个儿的脖子上了。
      我带着玉碗儿疯了一样在雪原上策马狂奔时,头脑才渐渐恢复了一些意识。子凌死了,孤独地被遗忘在了千里之外的胡杨林中,死的人不该是子凌,该是我,原该是我的!
      虽为并蒂双生,我却自幼事事不及他万一,我这条命合该为他而舍。老天可是瞎了?!带走了那样好的子凌却放过了我!
      莫说是最后一面,事到如今我竟连子凌的尸首都不曾看见。而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两人,竟无一愿据实已告,只由着我如傻子般蒙在鼓里。
      好在冷到极致便是僵硬与麻木,我那颗被冻住的脑袋已腾不出地方来琢磨,自个儿是从何时开始沦为他二人之间博弈的棋子,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
      然他们也无甚可得意的,多年后我连这些虚假的东西都失去时才明白,乾坤浩瀚,世人渺小,纵我们患得患失地争了个头破血流,也未能左右这乾坤一毫一分,反而始终被万丈红尘玩弄于股掌之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第卅回 饮鸩如饴聚散难,南柯梦醒红尘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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