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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廿三回 忠爱难全负皇命,退守大义身代卿(上) ...


  •   再度回到忠州府,我仍旧与丞暄一同住在去年便住着的秋实园。园内的景致亦与去年别无二致,我与丞暄之间便总像隔着些什么似的,大有物是人非之凄然。我受伤回来那夜,原也算是说开了,偏我心里有道坎,每每以为自己迈过去了,再朝前看时它却仍旧在那里。
      不论丞暄是否有意染指大宁,我都已想好了,查出死士,拦截刺杀,然后以死相谏,迫他遣援军救我大宁军队于俄羌。这是个两头不讨好的法子,为一己之私保住丞暄,扰乱凛的计划,是为不忠;分属不同阵营,却不择手段将丞暄的军队搅入战火,是为不义。虽则如此,这却是靖国公尹子路和慕王府东跨院尹芳满相互让步之后的妥协。凛的信任,丞暄的依赖皆是妥协的代价,自然,还得赔上大爷我的小命。
      我心中纠结左右为难,几日不曾寻他尚算得上事出有因。那头竟一连数日不曾照面,倒也稀奇。也不知是因自个儿做了亏心事无颜见我,还是忙着筹建靖西都护府。不过,依他的性子,一来不知“心中有愧”为何物,二来筹建都护府亦不会忙在明里,何故冷落了我呢?
      这样也好,他不来寻我的晦气,我心思还能清明些。只玉碗儿那小子嘴忒碎,日日在我跟前唠叨,听得大爷我一肚子气。
      “殿下不来看您,您大可去看他呀!过日子还不就是如此,老话儿怎么说的,‘筷子哪有不碰碗的’?”他手上帮我换着药,口中仍唠唠叨叨不闲着。我不理他,他仍旧自言自语,“殿下也是,这每回都让您的,今回也不知怎么着了,竟也犟上了。”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混入大宁的军营行那鸡鸣狗盗之事,岂是筷子碰了碗那么简单?”
      玉碗儿叹了口气,“爷读的书多,道理也懂得比咱们多。可是玉碗儿也跟着您在殿下身边伺候了这许多时候了,殿下是什么样的人物,若真有歹意,何须自个儿以身犯险,想个什么法子不能把事儿办了?”
      我拿起换下来的膏药拍在他脑门儿上,笑骂道,“你这崽子,倒成了他的人了,大爷白疼你了!”
      玉碗儿却没同我玩笑,一板一眼道,“正因心疼大爷才替殿下说话呢,殿下身子什么样爷您是最清楚的,自轮不到玉碗儿担心。倒是您自个儿,一日瘦似一日,春天新做的衣裳都撑不起来了。”
      我瞧瞧自己枯瘦的手,又思及近日所筹谋之事,心头不由泛起一阵悲戚:这日子,真是要到头了……面上却未对玉碗儿表露半分,只谓他道,“大约是别苑的小厨房换厨子了,改日你去教教他,多给做些好的吃便是。”
      “您别拿这话搪塞我,贵娴姑娘的手艺可是从她曾祖母那传下来的,她日日给您煲的汤您都没喝两口。可见不是厨子的过失!”
      我让他数落得头疼,只得说些别的岔开他的心思,“不说这个了,过些时日大抵需你代我回趟大宁。”
      玉碗儿眼前一亮,“当真?什么事?”
      我强自笑笑,疲惫地闭上眼靠着椅背淡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到时再与你说吧。”
      良久,玉碗儿大约以为我睡着了,轻声问,“爷,回榻上眯着吧,坐着睡时候长了,身上酸。”
      我亦轻声道,“不困。上次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玉碗儿道,“爷猜得没错,那骊姬果然是有功夫在身的,每三日便会翻墙出去与一俄羌男子在府衙外墙不远处见面传递消息。因时间很短,又大多是趁刘公子午休之时,因而始终未被旁人发现。”
      我“嗯”了一声,又道,“仍旧跟着她,莫让她发觉;再派人去查查那与她接头的男人,派出去的人一定要是跟我们跟的日子久的,查到的消息只呈给我一人,不可走漏风声。”
      “这是自然,暗中带到忠州来的都是咱们自己家里的人,岂能不可靠?”
      我点点头,“家中的人我自是从不疑心的,你再叮嘱他们几句隐藏好行迹,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不可轻敌。”
      玉碗儿道,“爷放心,他们那点子功夫,还不及金勺儿呢!”
      “金勺儿……”我忍不住轻笑,“一晃也快二年了,也不知那小子可长进了不曾。”
      “大爷说有事要玉碗儿回去办,何不一块儿回呢,您不想家吗?”说到想家,玉碗儿似是有些哽咽。
      我扬了扬头,始终不曾睁开双目,下唇被咬得几欲滴血。
      玉碗儿的声音再度响起,“大爷?”
      我这才松开下唇,深吸一口气道,“是该回去了……我大约是当真做不成弄臣奸佞,太累了,到夏梁这两年竟比我过去活得那十几年加起来还累。”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忽然思乡至此,莫非我是岁暮了?
      听得玉碗儿出去把门带上,我才敢睁开眼睛,任凭老泪纵横。
      直到夜里,丞暄仍一点动静都无,我在屋里踱了几圈,终究还是决定起身去找他。我与他之间的那道坎或许还在,可有件事我却想明白了。天下军政、阴谋阳谋、名声威望……说到底皆是活人的负累,人死万事休,想见谁便去见,死了却再不能见了。彼时,纵再有人戳我的脊梁骨,我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我一打开门,却见丞暄斜倚在我门外的走廊的雕栏上。
      我微愕,“殿下在此处纳凉?”
      丞暄站起身,嘴角微扬眸色深沉,“你明知我是在等你。”
      我站在门口,不请他进来也不关门出去,“殿下昨日也来了?”
      “日日都来。”他只穿了一件浅色的直裾袍,人亦比平日显得柔和了许多。月光下,那直裾似绾色又似檀色,教人分辨不清。可他那一截长而直的颈子却是雪白的,更胜天上皓月。
      我痴痴地看着那月下的玉人,只恨自己不是天上的神仙,不能将眼前无以复刻的美景定格于此时。
      见我不说话,他又问,“不请我进去?”
      我反问,“依殿下的性子,若想进来,还需我请?”
      他行至我面前,宽而薄的肩膀挡住了身后的月光,他倾下上身,英挺的鼻尖与我不过一指之隔。“今回不同,我一直在门外守着,就是想等你想通了,开门请我进去。”
      我仰头望着他黑曜石一般的瞳仁,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殿下今日喝的是苦丁茶吗?”说罢,便鼻头泛酸,一股热流涌出眼眶。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两个眼圈也是红的,“想通了?”
      我竭力睁大双目,生怕眼眶盛不住里面的泪水。不想一个摇头,眼泪还是顺着面颊蔓延到他掌心,“没有,可是我想你了。”
      他拥我入怀,我将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肆意呼吸着他如墨青丝中木槿叶的清香。连日以来的的忧心忡忡总算消退了些,胸口上压着的那块巨石也似乎减了些分量。
      “咳咳。”门外中庭葡萄架后传来两声刻意的咳嗽声,我探着脖子仔细往里瞧了瞧,正是一脸尴尬别扭的广安大人。
      跟着丞暄时日已久,我早已练就金刚不坏的脸皮,此刻也只是坦然地自丞暄怀里钻出来,悠然道,“广安大人可是有事找殿下,屋里请吧!”
      丞暄却像个任性的孩子似的,将我推进房中便手脚利索地关门,“不必理会他。”
      我透过门缝依稀看见广安手中端着放药的托盘,顾不得丞暄的反对,将门又打开了。“殿下今日服药的时辰早过了,竟还不曾服药?”
      他含糊其辞,“是药三分毒。”
      广安这才黑着脸进来,跪在地上将托盘高高举起,口中却一言不发。
      我叹了口气,接过托盘放在桌上,又去扶广安起来,“大人起来吧。”
      饶是我这般好言好语做小伏低,广安大人对我也未假以辞色,依旧黑着脸跪在原处,“殿下不吃药,微臣不敢平身。”
      丞暄皱皱眉,不耐烦道,“你越来越像广顺了,不如回去与他一同专司内务?”
      我瞧这架势不对,便打圆场道,“依殿下这性子,把谁搁在你身边都会生生被逼成‘广顺’的。”又问广安,“殿下几日不曾及时服药了?”
      广安咬牙切齿,“先生几日未见殿下,殿下便几日不曾服药。”
      竟是因为这个,难怪广安看我横竖不顺眼。
      我神色阴了阴,“广安大人请回吧,待会儿我伺候殿下喝药。他不喝,你尽管把我劈了烧柴给他日后煎药。”
      广安省得眼下他家殿下最听谁的,便向丞暄告退跪安了,只是走时仍有些忿忿。
      “殿下……”我插着肩居高临下地看着丞暄和桌上那碗药。
      丞暄脸色也不好,“回了趟你们大宁我便又从‘丞暄’生疏回‘殿下’了?”
      我被他噎得一时语塞。
      其实我不论叫他“丞暄”还是“殿下”,都没有什么分别。唤他“丞暄”或是“殿下”大约就如同寻常人家当家的唤自家媳妇儿时而为“卿卿”,时而为“宝贝”相差无几,就算只唤一声“喂”,叫的也只会是他,没有旁人。
      我猜测这个道理丞暄自个儿也明白,不过一时没好气,非要挑我这个刺。
      不待我哄劝,他便赌气似的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眼神中是初识时的冷漠与混沌。
      他几日不肯服药,我听了心中也不痛快,却不能在此时发作。只得乖顺地坐在他旁边,温声问道,“只因与我不痛快便作践自己的身子?”
      他闷闷地仍旧不说话,我便起身将他头上的玉冠除了,发髻也一缕一缕地拆开,不轻不重地为他松松头皮。“听玉碗儿说下午王府来人送了你的蟒袍来,靖西都护府的事已定了吧。你在这个岁数上便担了这些个虚虚实实的名头,日后的荣华富贵自不必说,所承受的辛劳也非常人能够想见。你的心思我也略猜到些,想来时机成熟便会有所行动,倘真走到那一步,无边无际的孤独只怕就会吞噬你半条命。到了那时,纵广安广顺这样的忠仆,也不敢轻易开口劝你什么了。你若自己再不学着爱惜身子,纵能坐拥大好河山,也无福消受了。”
      半晌,丞暄才抓着我的手将我拉到身前坐下,面上却仍是不愉之色,“你倒真敢说,适才那话传出去半句,我就再不必喝药了!洋洋洒洒地说了一盏茶,竟没一句在点子上。”
      我轻笑,“哦?那殿下教教我。”
      丞暄低垂着眼帘,指尖点在药碗边缘上,一圈一圈沿着碗沿儿绕圈。他的手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子弟的手,纤长白净,骨节分明却不突出,有点像我奶奶房里那尊羊脂玉观音菩萨。
      然我要说的却不是这个。
      丞暄是宫里养大的,皇宫里天大地大规矩最大,皇子公主们说话用膳时皆是没有丁点儿小动作的。丞暄自然也不如我似的,说句话还摸摸鼻子挠挠耳朵的。他眼下这副心不在焉的散漫样子,必是心里藏着事,正迟疑着如何开口。
      果然,他迟疑了许久,才道,“这药……药性是极烈的,有它压制着,我的病便不会发作。然此消彼长,万物守恒,药能治病却也伤肝,肝经一乱便又带的眼睛不清明了。是以……”
      我禁不住皱起眉,“如此说来你的眼疾竟非积劳成疾,而是吃药吃出来的毛病?”
      丞暄面色僵硬,意欲开口,却又被我打断。我猛地站起身,浑身不痛快,一连踢翻了三把凳子方觉得好些。“你怎么不早说?!可有药方子,拿给我看看。竟是什么药,这般霸道?”
      他随着我站起身,见只剩一把凳子可坐了,便拉着我坐到榻上。坐下后又嫌中间隔着的那张方桌碍事,便起身坐到我这一头,将方桌推到角落里。
      “是王府已故的一位老太医开的,医术高明,想来你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我将此事说与你原是跟你解释为何一连几日不曾服药,免得你恼我,不想你竟因旁的事动了气,可见诸事皆是天定,躲不过的。”他这会子倒和颜悦色了。
      若说丞昀是谪居的仙人,那丞暄便是还阳的艳鬼,他不苟言笑时尚把人迷得七荤八素,若是讨好地朝你笑上一笑,谁还有活命的份儿?
      我的心已软成了个水铺蛋,严肃的表情渐渐有些挂不住,硬要佯装愤怒的表情大约有些扭曲。憋了半天,最终还是撑不住笑了,除却为那倾倒众生的模样,还因那人因我而起的点滴变化。
      “现知道有人记挂你了?省得你不爱惜身子有人恼你了?”
      他眉目含情,“可不是么,纵将来入土,也能睡个合葬墓了。”
      合葬墓啊……我眼眶一热,鼻子也跟着酸了。一则感动丞暄连我们百年之后的事都计划好了,且是搁在一起计划的;二则遗憾自己终将有负于他,我们大宁国靖国公府的祖坟里还给我留着地儿呢,我只能趁活着多陪他,偏活也活不过几日了。
      我吸吸鼻涕,“殿下这情话说的,白让人难受。”
      丞暄看着我这一脸丧气样,气笑不得,“我说要与你携手白头,生死同穴,反倒让你难受了?”
      哪里就那么容易携手白头?!眼下你怕是就要黑发人送黑发人!
      我没好气道,“想携手白头还不容易,赶腊月了你随我回趟上京,风雪里走一圈,何止白头,浑身都白了。”
      我这说城门楼子,他却跟我扯胯骨轴子,“芳满,你要带我去上京老家了?可要给你的父母上香么?”
      他笑靥灿如春桃照水,我却是把牙都咬疼了才忍住不让泪珠子掉出来。
      “殿下若想去,自然是能去。”待我死了,你若愿意护送我的棺木回上京自然再好不过了。
      “我父母知道你去看他们,想必会很高兴。”若不是送他们亲生儿子来下葬的,我爹娘大约会更高兴些。
      胯骨轴子再扯下去只怕要到脚后跟了,我只好突兀地把话头拉回来。“说起父母,我倒想起幼时的一件趣事。我与子凌出生后不久,家中曾来过一个道士,说我们兄弟两个一个命格极软一个命格极硬。软的一个怕是不及弱冠便得夭折,硬的一个将来无妻无后,唯有金龙托生才可压制,否则只怕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照疯道士这说法,我竟是大限将至了。”
      丞暄挑挑眉,欲言又止,半晌才低声斥了我一句,“胡说些什么!”
      我打蛇随棍上,“既是胡说,自然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只问你,若我先你而去,你待如何?”
      丞暄哼笑一声,“若你胆敢擅自死了,我必先娶上三十房小妾,将王府的东西跨院住满;再围着你的坟头建个酒池肉林,日日寻欢作乐享尽人间快活。”
      我推了他一把,佯怒道,“你可够心狠的!”
      他靠在一旁,姿态慵懒神色却认真,“你将我一人抛在这荒凉人世,是谁心狠?”
      也不知是他今日的话太毒,还是我今日的心太脆,怎的他没说一句我的心就像被敲碎一回似的。眼眶里就没干过。
      我朝他皱了皱鼻子,没接他的话。“若死的是你,我拼尽全力也会为你报仇。”
      他面色忽沉,拽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到怀里。我背对着他,使劲扭过头来能看见他的脸。他托着我的侧脸低头看着我,一字一句温柔却清晰地说,“芳满,若我死于非命,那一定是个你无力与之抗衡匹敌的敌人,你断不可替我报仇。”
      丞暄的另一只手抓过我的手,十指相扣,他复又说了一句,“记住我的话。”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将脸埋进他怀里。
      铺垫了一整晚,只为问他那一句。不问,我与他便仍是这诡道盛行的天下中一方净土;问了,便再受不起他那句“夏丞暄孤惨半生,竟只你一人待我真”。
      比起丞暄的惊鸿一笑,什么家国大义、浮名功利,比之地上尘泥还不如,我是真想索性将这些身外之物全部裹进包袱扔到海里去。从此跟丞暄恬不知耻地和和美美过日子。
      假若我没名没姓没祖宗没兄弟的话。
      我能活得没脸,却不能让子凌跟着被人瞧不起,更不能让宁国人往我老尹家祖坟上泼洗脚水说这家出了卖国贼。
      所以,丞暄……进退迍邅之间你是我唯一的出口。
      待他胸口的锦缎衣裳将我的泪擦干了,我方抬起头来,极尽深情地望着他,“若我死了,你会为我报仇么?”
      意假,情却真。
      丞暄捏着我的鼻子,笑骂道,“说得仿佛大难临头了似的。”
      我晃晃脑袋让鼻子挣开他的手,瞪大了眼睛不肯罢休。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与我的鼻子过不去,又掐了两下,道,“待你死后便知道了。”
      这只能算是不置可否,我心中却是巨石落定。不置可否也好,这样我便算不得以情相惑、以命相挟,尹子路活着的时候总算是没亏欠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廿三回 忠爱难全负皇命,退守大义身代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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