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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回 子路断却儿女情,公主深明家国义(下) ...


  •   此去梁国送亲,我还余下一个心结未解,这个结便是去和亲的白原公主。白原公主是大宁国当朝安王的庶女,小字嫤妡,原号白原郡主,因和亲之事才封了公主。嫤妡幼时曾与我有过几面之缘,虽没有深厚的交情,然她到底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除了青楼女子之外的女子。如今她背井离乡为国远嫁,我总是想着安慰几句。
      约摸十年前,我爹身体还很结实,奶奶尚在人世的时候,嫤妡常随着嫡母和小姨娘探望我奶奶。一则嫤妡的嫡母安王妃是我奶奶的外甥女,出嫁前就与老人家极亲近;再则安王最小的小姨子,也就是安王妃最小的妹子早已过了摽梅之年还待字闺中,安王妃便想让这老姑娘从了我爹这鳏夫。然而姑娘家面子薄,安王妃便多带上一个嫤妡充数。
      一来二去的我爹没看上安王殿下的小姨子,常常休沐回家的我倒是和嫤妡熟稔起来。后来我奶奶去世,小姨子也觅得良配,我便再没见过嫤妡。
      一别十年,也不知这丫头还记不记得我了。算来启程已是半个多月,我竟没逮着机会与她见上一面。今日到青州后军队在城外安营扎寨,太子、公主和几个近臣进城投宿客栈,大概是个好时机。
      万家灯火时分,曜日凛、嫤妡、孙擎、我,以及几个随从乔装微服进了青州城投宿。在客栈安顿下来后,孙擎命小二在雅阁张罗了一桌饭菜,几个人围坐下吃饭。
      太子今日一路上都板着脸,坐在饭桌前也一言不发。筷子放在桌上他动也不动,反而捏着酒杯满饮了三大杯。坐着的几人没有谁敢上去劝他一劝,站着的几个随从更是寒蝉仗马鸦雀无声。
      孙擎和嫤妡各看了我一眼,我无奈地咂咂嘴,厚着脸皮把自己的板凳朝太子那头拽了拽。因是微服,为防隔墙有耳,我只唤他主子,“主子,连日赶路大伙儿都累了,青州是宁国境内的最后一站,要不……让他们几个也都坐下,一起陪小姐吃顿家乡饭吧。”
      嫤妡一听这话眼圈便红了,她身后的侍女更是垂着头落下泪来。在旁人眼中,一去不返并将老死异乡的只有白原公主和她的侍女,曜日凛却知道,再回不到宁国的,或许还有我。
      他侧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叹了一声,谓几个随从道,“出门在外,便不拘礼数了,都坐下吧。”
      待众人坐定后,曜日凛带头举箸先夹了一口菜,众人才敢开动。一顿饭下来,太子没有说话,公主更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典范,一众随从不敢吭声,只有我和孙擎高声谈笑,好不尴尬。
      吃过饭,嫤妡站起来朝太子福了一福,轻声道,“兄长,今夜是青州城端午灯会的最后一夜,嫤妡想出去走走。”
      太子点点头,指着几个近卫道,“去吧,把他们几个都带上。”
      嫤妡很有些惶恐,推辞道,“嫤妡怎敢动用兄长的近卫。”
      太子的脸色和缓道,“姑娘家还是仔细些。你若不喜欢,只让他们远远地跟着就好。”
      嫤妡矮着身子没有起来,似乎恭敬也不是,从命也不是。
      我转头对曜日凛说,“主子,我陪小姐一块儿去吧。”
      曜日凛挑挑眉,煎茶色的眸子在灯烛下显得光影不明,“你去了,他们还需多保护一人。”
      他这话顿时让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我天生气血不足,练不得武。这虽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跟了我十几年,我却最不愿听人提起此事。太子大抵也察觉到踩了我的痛脚,语气比方才对嫤妡说话还要温和,“你二人都身负重任,再仔细也不为过。你们逛你们的,他们只在暗中保护便是。”
      说罢,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似是欲言又止,却终是对那几个侍卫道,“保护好小姐与尹大公子,亥时前回来。都下去吧,我乏了。”
      几个侍卫对着曜日凛的背影行过礼后,自动为我和嫤妡让出一条路。我弓着身子伸出一条手臂,笑道,“小姐请。”
      嫤妡看着我笑了笑,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她还记得我。
      青州虽远不及上京繁华,却因土壤肥沃物产丰富闻名。如天河一般高悬着铺满夜空的花灯,将古老朴素的青州城照得亮如白昼。路两旁的铺子平日里此时早已打烊,今夜却都将摊子支在门外吆喝叫卖。虽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场面却极热闹,引得嫤妡也凑上去挑拣起来。
      她挑了几样小玩意儿留作念想,我跟在身后殷勤地付了银子。
      嫤妡叫侍女将东西收好,心情颇佳,转头问我,“子路哥哥可要带些什么小物件儿,青州匠人的手艺竟丝毫不必上京的差。”
      大爷我向来只青睐真金好玉珠宝瓷器,手工匠人做的那些小玩意儿,还真看不上。但我当然没有将这份不屑写在脸上,只对嫤妡笑道,“你挑吧,子路就不凑热闹了。”
      嫤妡闻言,面露惆怅,意兴阑珊地放下手中的泥老虎,叹道,“是了,哥哥办完送亲的差事便可回上京复命了,自然不必带这些劳什子。”
      我将泥老虎的钱付了,让侍女将东西接了过来,又带嫤妡出了人群,才道,“嫤妡,你也把心放宽些,梁国到底不是披发左衽的蛮荒之地;说得难听些,建京城八街九陌,车水马龙,连我大宁上京都望尘莫及。”
      嫤妡红着眼圈抬头看我,“哥哥说得这些,嫤妡自然省得。只是……只是一想到日后离家千里,再不能见父母兄弟,肝肠便有如被刀割针刺一般……情难自已。”嫤妡说到最后,已带哭腔。
      她一说到父母兄弟,我难免想起子凌那小人精,心里自然也好受不到哪儿去。但嫤妡是姑娘家,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大爷我哭起来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我清清喉咙,轻声劝她,“便是嫁在宁国,以后成了夫家的人也难见父母几面的。殿下和王妃也是为你好,远嫁梁国苦是苦了些,可这是为国立功、造福百姓的好事,将来青史上留名的。”
      嫤妡闻言顿了顿,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痕,抬起脸来看着我正色道,“嫤妡此举并非为了虚名。”
      我并没有多想,只顺着她说,“那是自然,自然。”
      她又说,“子路哥哥有所不知,此番远赴梁国和亲,既非圣上的旨意、也非父王的意思,是嫤妡自己跟皇后娘娘请旨求来的。”
      我依旧说,“那是,那是……什么?!”我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肿着一双剪水秋瞳的王室弱女,却发觉她的眼睛里除却泪光,还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虽然幼时我便察觉出她与其他的女眷不一样,却没看出这小妮子还存了这份壮志雄心。不过能让女儿家如此坚定不移的往往是风花雪月之事,我抱着最后一丝怀疑问她,“可是哪家的公子王孙不长眼,伤了你的心……”
      大抵我的揣测与嫤妡的初心相去甚远,她忍俊不禁掩口而笑,“哥哥可是风花雪月的传说听多了么,嫤妡虽是女儿身,却只愿将此身许国。我闺阁里长大不通武艺,学不来木兰万里赴戎机,和亲……是嫤妡能想到的,离战场最近的路。”
      想不到嫤妡的初衷竟与我有几分相似,然而我并不如她。她不过一介女流,且才及笄之年,却能义无反顾地孤身来到异国嫁给素未谋面的男人;我一个糙爷们儿却因着几分看不见摸不着的小儿女情怀叽叽歪歪了许久,真真儿是对不住生下来就比她多的那二两肉。
      “你这鸿鹄之志着实令我敬佩,可是姑娘家到底不比老爷们儿皮糙肉厚,战场上挨了刀还能浴血奋战。你嫁入深宫后,还是自己机灵些,万一宁梁两国有什么变数,你只管虚与委蛇应付着便是。”
      和亲于宁国怎么看都是个赔本儿买卖,说是两国交好,然向来都是宁国大好的公主往梁国送,梁国却连老妈子也没还一个给宁国,面子上便已输了一截给梁国。来日若是两国打起仗来,梁国攥着一个嫁过去的公主人质在手里,宁国再如何也会有所顾忌,这便又输了里子。
      以我对曜日凛的了解,宁国对梁国一味退让的局势不会持续太久。与俄羌一战结束后,宁国至多休养生息十年便会一改对梁国的曲意逢迎,来个兵戎相见硬碰硬。届时,和亲的公主将何以自处?
      没想到嫤妡的决心远胜我所想,她荒凉的目光望着远方,朱唇微启,“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若当真有一日,两国交战,嫤妡被当做夏梁威胁宁国的筹码,嫤妡自当以身殉国;若是我大宁的好儿郎终不敌夏梁铁骑,嫤妡也绝不会苟活于世。”
      说到底,她早已准备好为国家慷慨赴死。
      我不由得为嫤妡的勇气和深明大义在心中唏嘘了一阵。
      眼看亥时已近,我便带着嫤妡折返回客栈,还有一条街便到客栈时,我唤来了一直暗中保护的侍卫。大抵因我是他们的头头,他几个对我还颇尊敬。
      我嘱咐他们稳妥当差,把嫤妡毫发无损地送回客栈。
      领头的侍卫忙机灵地问那我老人家怎么办,我让他们只顾着嫤妡就好,别管大爷我的事。嫤妡也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我的去向。
      其实我并没有打算去什么禁忌之地,只是这青州城内有一座古塔名唤寒鹰塔,曾很有些名气,来到青州一定要登上塔顶才算是不虚此行。
      缘何说它“曾”很有些名气呢?
      数百年前在大宁尚以“曜日”为号时,青州并非曜日国的边陲,而是中心。当时的皇帝建这座高耸入云的寒鹰塔便是为了在塔顶俯瞰曜日的全境疆土。诚然,便是寒鹰塔再高,立于其上也看不到整个曜日国,可是寒鹰塔所处之地确是曜日国曾问鼎四方的铁证。
      只是,近百年来,随着梁国从崛起到繁盛,曜日疆土不断北退。十三年前,连我母亲的故乡,齐州泉城,也沦为梁国地界。自那时起,曾经名噪一时的寒鹰塔,也由曜日国的中心讽刺地变成宁国的边界。
      此事说来该算是宁国的耻辱,是以圣上曾一度下旨着青州太守将其拆了,太子时年不过七、八岁,硬是在崇和殿外跪了一夜,求得圣上收回成命,将这奇耻大辱保了下来。
      然而寒鹰塔便成了一个容颜老去的窑姐,人虽然还像个摆设似的呆在那儿,风光却再不复当年。便是端午这样喜庆的日子,也不会有人在那挂一盏灯,放一束花,倒是喝多了酒的醉汉,极有可能在它的外墙根解一解内急之苦。
      我抬头望了望它摇摇欲坠的牌匾,想伸手拂去上面的蜘蛛网,却最终省了这徒劳之举,推开残破的大门,迈了进去。
      寒鹰塔共有十七层,待我喘着粗气爬到顶层时,后背上的衣料已是湿透了。“可累死大爷我了。”我扶着围栏打算歇口气,却见另一侧的窗口上站着一个沉默的人。原本寒鹰塔所在之处就人迹罕至,又兼这塔里不见一点灯火,这时候看见一个动也不动的背影……我只觉得背上所有热汗都凉了。
      可当借着月光望见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时,我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一下又落回了肚子里。想来也是,冒着把双膝跪残了的风险保下来的塔,如何会过而不入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二回 子路断却儿女情,公主深明家国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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