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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十八回 郡王千里念旧友,侍从忠州结新朋(下) ...


  •   我这才见他手里还举着酒壶,那必是刘家公子无疑了。我俯身长揖,浅笑道,“公子既有佳人相伴,小可便不打扰了。况我有伤在身,不宜饮酒,咱们不如留待下次相聚。”
      刘家公子晃了晃,似是有些醉意,“相请不如偶遇,我岁余不曾来过这亭子了,京中的贵人更是极难得到忠州这穷乡僻壤来一回,如此都能遇上,不是缘分是什么?”说罢,又谓他的俄羌小妾道,“骊姬,还不快扶贵人到暖亭安坐?”
      眼瞧着婀娜多姿的骊姬款款而来,大爷我盛情难却,只得坐到了他的对面。“在府上叨扰多日却不曾拜会刺史公子,当真失敬。小可尹子路乃慕王殿下府中的清客,此次殿下远征,原是跟来侍奉左右的。不想竟在路上意外受伤,承蒙令尊刘大人照拂,恩准我留在府上养伤。”
      刘公子笑道,“小生听闻贵人是宁国人,信马草原,大碗喝酒的民族,怎么到了江南也学了满腹繁文缛节的客气呢?”
      他倒是敢说话,我却一时不知道如何接下这个话头。不待我开口,刘公子又自顾自道,“小生姓刘名沣字春水,旁人都爱在背地里唤我‘疯子’,贵人只管捡个喜欢的唤来便是。”
      我道,“春水兄不拘小节,想来是个洒脱人,小可既羡慕又佩服。然长幼有序,小可如何直呼兄台的绰号?”
      刘春水哂然一笑,“现如今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阴诡盛行,宵小当道,还管什么长幼有序呢?”
      乖乖隆地咚!
      这位刘公子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自来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光天化日的就敢这般妄议朝政!也不怕被哪个有心之人听了去,轻则落人口实,重则连累他老子脱了这身官服。
      不过,撇开我与他的立场之别不谈,我倒真有些欣赏这位疯疯癫癫的刘公子。昔年我一直领个闲职在家不务正业,正因看不惯朝中勾心斗角那些腌臜行径。元老与元老斗,新贵与新贵斗,元老与新贵斗,朝野上下简直乱成一锅粥,比冯老二的姨太太们争宠还不顾体面。
      那几年大宁科举初兴,朝廷开科取士,一茬一茬选上来的进士却都不合曜日凛的意。他几次明示暗示要抬我担个实职要职,皆被我装傻充愣躲过了。
      我忙劝道,“春水兄慎言啊!虽则我不会多话,嫂夫人亦非外人,隔墙有耳难防啊!”
      刘春水却浑不在意,“这有什么的,都说我是个疯子了,自然少不了说些疯言疯语,否则岂不枉负了这诨名儿?”
      我在心中替他捏了把汗,得亏他老子是个地方大员,在这忠州地界儿上无人敢惹。若是等闲的秀才,谁管你疯不疯,必是要抓起来关进牢里的。届时再要说这等浑话,也只能给狱友和狱卒听了。
      刘春水见我满面尴尬,便谓他的姬妾道,“骊姬,你去再取个杯子来,我要与贵人同饮。”似是怕她不明白汉话,特举起自己的酒杯给她看,骊姬这才点点头去了。
      我借机岔开话题道,“春水兄既盛情相邀子路同饮,便也莫‘贵人长贵人短’了,你我何如兄弟相称?”
      刘春水朗声笑道,“贤弟所言甚合我意!我原想着你是慕王殿下跟前的红人,总有些架子的,今日一见方知此前的猜测当真毫无根据,贤弟竟是个爽快人!”
      我谦逊地笑道,“早前在京中也不过是陪慕王殿下解闷儿的,如今行军在外,更只如个杂役一般了。原就是无名小卒,哪里有什么架子可摆?倒是春水兄,虽贵为刺史公子,却似乎寄情山水多些,可曾考取了功名不曾?”
      刘春水端起酒杯,似有一饮而尽之势,苦笑一声后竟又搁下。“刘家世代为官,愚兄少时自有蟾宫折桂之心、拖青纡紫之志,父亲见我颇有几分机灵,便也爱带我四处走动,以图结交权贵。我那时一门心思都在仕途上,倒也不负众望,院试之后,又连中两元。会试那年,时年十七。”
      我一怔,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言谈间我虽听出这刘家公子颇有几分才华,却不知他竟中过会元。莘莘学子万万千,会元可是三年才出一人。我迫不及待地又问,“而后呢?”
      刘春水半嘲半苦,“而后我却未参加殿试,是以世人都道,刘春水不是病死了便是疯了。大好的前程搁在面前不要,想必是不好了。”
      “春水兄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他摇头,“并不曾,不过是前程渐渐明朗后,过早地见了官场中人结党营私、勾心斗角。与之为伍恐有违初心,与其随俗沉浮,我毋宁将浮名换作浅吟低唱。”
      “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衣卿相!”我不禁由衷赞叹。好一个令人羡慕的白衣卿相,若不是时势所逼,谁不想如刘春水这般洁身自好呢?
      他先是挑挑眉毛,随后便又释然,笑道,“贤弟果然不同于常人。此事过去已有十年,期间偶有知情者。知我者为我扼腕叹息,恐我是一时冲动,大了后悔;不知我者谓我自命清高,笑我年轻没有见识,自甘堕落。唯有你,唯有你……”
      他未再说下去,骊姬已取了酒杯回来。
      刘春水亲自为我斟满,道,“来,贤弟,人生难得一知己,我敬你!”
      我不待他说完,便仰首饮尽,“先干为敬!是我该敬春水兄。”他尚礼乐,恨阴诡,偏我是个满口诡舌诡言的阴诡之士,这一杯知己酒,教我如何担当得起?
      刘春水若有所思,却又不甚在乎,满饮手中一杯。
      几杯酒下肚,我道,“春水兄若真有绰号,也该唤作‘酒神’或是‘酒圣’。这酒虽烈,却有股说不出的醇香。我自命纨绔,尝遍世间好酒,却不知人间竟有此佳酿。”
      刘春水哈哈大笑,“愚兄别无长物,唯有所藏美酒聊可自得,供你我痛饮三月尚绰绰有余。”
      我头脑发胀,似是有些醉意,“痛饮三月,小弟愿意奉陪;‘知己’二字,小弟却愧不敢当。”我一个潜伏在梁国,随时准备行阴诡之术的晦暗之人,如何配给磊落坦荡如斯的刘沣做知己?
      “贤弟这是哪里话……”刘春水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听得不甚清晰。大抵是他的好酒太烈,我又带着伤,是以这般不胜酒力,竟……竟只饮过这几杯便不知所云了。
      再一睁眼,万幸,仍是白天。
      玉碗儿少不了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大爷还说要赶着去伺候殿下呢,亏得还是您自个儿说的。可是喝了酒在亭子里醉得人事不知算怎么回事呢,焉知自个儿还是带着伤的身子呢?若身子好着,岂不是要醉倒在街上了?若不是赶巧了我去寻你,你与那刘家公子不定在桌上趴多会子呢?”
      我理亏自然气弱,“倒不至于,刘公子的姬妾不是在么。”
      “还说呢,刘公子身边那是个什么妾,自个儿爷们儿睡着了也不管管,待她唤了人来,你二人早吹风吹得着凉了!”
      玉碗儿说得倒也有理,那骊姬瞧着确实欠了几分体贴,我只得换了条路,“横竖我已回来了,你也不必再担心了,不过多睡了两个时辰,也无甚要紧的。纵不睡,我还嫌白日太长待着无聊呢。”
      玉碗儿吼道,“多睡了两个时辰?我的祖宗,你可知现什么时辰了?!你睡了一日一夜!虽则余太医给您诊了脉说无碍,然若今日午时再不醒,只怕刘刺史便要修书给殿下请罪了。”
      我听得头疼,便求着他去厨房给我寻小米粥去了。
      待用过小米粥,已是午后,原想着亲自去问问刘春水如何了,不想身子始终不爽,连歇了几日仍不曾大好。大抵与此前的刀伤尚未好利索有关,想到这一层,我不禁自责:明知自个儿的身子是什么样,喝起酒来却不知节制。若再不好,岂不又要迟些日子才能去前线?
      刘春水自更不必说了,那身子日日泡在酒里似的,每回见他都是醉熏熏的。倒难为了他那新纳的姬妾,听说她原是小门户家的女儿,因而未曾学过汉话,也不机灵,伺候起她的醉鬼官人来比常人还累上几分,自然,这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话了。
      且说远在可木拉塔的天启军,竟不多日便传来大捷的消息。慕王破格提拔了沉寂多年的中郎将为副帅,初时虽有些世家子弟嫌他出身太低,对他贸然担此重任颇有微词。然待吕将军率领将士们如破竹之势从边境一路杀到可木拉塔内城门外时,旁人便都只赞慕王用兵如神知人善任了。
      兵临城下的梁国军队现已将可木拉塔城层层围住,两方各派了几位将领在城门□□涉,或战或降只看这几日了。
      若降,俄羌自然要割地赔款,但可木拉塔部落的内城可保安宁;若战,则是梁国将俄羌打到割地赔款,可木拉塔城内少说也要来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不拘怎么看,梁国都占全了里子与面子。
      然除却这一条条的喜讯捷报外,我还收到了一封广安指名由我亲启的信。说是信,不过一张三两行字的纸条而已,叠得不太整齐却用信封封得严严实实。偏这两行字与我而言,比那叠了八折的烫金描纹大红纸的捷报重要得多。
      “殿下为烛火烫伤,兼且拒服每日调养之药。”
      乍一看并无什么大事,不过读书时被烛火烫着了,耍性子不肯服药也稀松平常不是头一遭了。若广顺因此修书于我,倒也不至让我太挂心,他惯是爱大惊小怪小题大做的。然若是广安寻到我头上了,此事便需另当别论,能让这淡漠性子的男人求助于他人,只怕事情非同小可。
      为烛火烫伤……难道是他的眼睛没好透,一时又看不见了?想到这一层,我顿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原打算连玉碗儿都不带,连夜便策马去可木拉塔的。然我身子如今这样,孤身出行时万一倒了,只怕靠自个儿的力气是爬不起来,还是带个人稳妥些。
      于是翌日清晨,我给忠州刺史与贵和各留了一封信,说建京来了秘密军情,需由我快马加鞭给慕王送去,也不顾他们会否多想,便与玉碗儿共乘一骑,踏着晨霜奔赴了可木拉塔。
      从忠州到可木拉塔城,我与玉碗儿中途换了两次马,总算是在第二日夤夜来临时赶到了可木拉塔内城门外天启军的驻营。
      头一次换马时,我已累得爬不上马了;及至军营栅栏门外,玉碗儿弗一下马我便跟着栽下去了。万幸玉碗儿与门口的几个守卫都尚算伶俐,不知是哪个眼疾手快的托住了大爷我的后脑勺,否则这一下栽下去,我大约便可殉了他们大梁了。
      后背上的虚汗已将棉袍子浸透了,再经冷冽的寒风一路吹来,如一块冰坨子贴在我的皮肉上一般。我冷得一阵阵发抖,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只听得玉碗儿在一旁扯破了喉咙地喊,“快!快将大爷抬进去!你,你去请殿下;还有你,你去请大夫!你去准备一桶热水给大爷沐浴!快快快!动作都麻利些!”
      啧,玉碗儿这孩子一向这般机灵,知道大爷我心里惦记着什么。
      不点就透。
      两个壮实的小伙子很快将我抬到一营帐中躺下,恍惚间我似乎还听到广安的声音。勉强睁开双眼,正是那淡漠的男人若有所思的脸,我吃力地看了看四周,营帐内装饰得颇华丽,那两个无知的孩子竟将我抬到了丞暄帐中不成?既如此,丞暄呢,这深更半夜的怎不在帐中?
      广安似是叹了口气,眼中也仿佛藏着百样情绪,然我实在累得分不出精神琢磨这些。
      他轻声道,“不想竟当真来了。且略歇歇吧,殿下在与派去议和的将领议事呢,已派人去请了,这会子正赶来。”
      我眨了眨眼睛,算是点头。
      外面熙熙攘攘一阵骚动声,我知道是他来了。也不知可是又冷又累已耳鸣眼花了,总觉那人进来的脚步声比平时略急略重,斗篷被甩得猎猎作响。
      倏然间,一只手抓在我发抖的手臂上,大约是棉袍子太凉了,我竟觉那手隔着棉袍有微微的暖意传来。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急切中带着些许问责的意味,似乎还有些旁的情绪我难以分辨。
      我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皮,见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心里一块石头堪堪落地。还好,他这会子眼睛瞧着是无碍的。
      平日里冰雕一般的面孔此刻竟仿佛闪着焦躁的火花,自然也许是我眼冒金星看差了......他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低咒道,“怎么烫成这样,大夫呢?!”
      勉强将已粘在一起的两瓣嘴唇分开,我想再亲口问他一回眼疾如何了,却不待发出一丝声音,便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十八回 郡王千里念旧友,侍从忠州结新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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