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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十四回 芳满难眠几许痴,丞暄笑饮三分毒(下) ...


  •   素来如冰雕一般喜怒无形的人今日这是怎么了,又掀桌子又摔碗的,我站在门口寻思着进去看看。
      手尚未摸着门帘,便被身后一中人唤住了,“先生且慢。”
      我停下手上动作,回身望他,“怎么?”
      那中人道,“启禀先生,顺公公有命,任何人未经传召不得入内。”
      不待我回话,门帘被人从卧房内大力掀开。我将身子回正,广安一张凶神恶煞的门神脸似乎正欲问责,见是我,才敛了敛怒意,勉强唤了一声,“先生。”
      我问,“殿下怎么了?”
      门神硬邦邦道,“殿下无碍,劳先生费心了。”
      卧房内却传出广顺带着哭腔的声音,“门外是谁,可是先生?快将先生请进来。”
      丞暄却道,“你敢?!还反了你们了不成?!”
      广安尚在踌躇,似乎犹豫着该听慕王的还是听广顺的,我已掀开门帘的另一边进门去了。
      榻前,广顺端着一碗汤药跪着,哭得满脸鼻涕;床边,丞暄换了件绛紫色的里衣披头散发地坐着,眼神混沌;地上,碎裂的药碗像开在阴曹地府的花,一朵一朵的铺了满地。
      丞暄见我进来,疲惫而沉重地闭上双眼,轻吐了一句,“出去。”
      我压着步子徐行至他二人身边,弓着身子问,“殿下这是怎么了,既身子不适,何不请大夫来?”
      广顺擦擦眼泪,吸吸鼻涕,强作镇定道,“大夫已开了药,殿下……殿下不肯吃罢了。”
      我轻笑,“若不是早知殿下是个成熟沉稳的性子,我还当您爱学黄口小儿耍无赖呢。堂堂一个亲王还讳疾忌医不成,良药自是苦口的,断没有拒不服药与自己身子做对的道理。”
      丞暄抬头看我一眼,深邃的双眸竟透着难得一见的简单直白,美得教人心头一震。
      他未再赶我走,广顺索性把我当成了指望,将大任全寄予吾身。他将药碗递到我眼前,战战兢兢地问丞暄,“殿下,要不……让先生伺候您吃药?”
      慕王不做声,我道,“你先把这药碗放下,那么些都打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了。你我先搭把手扶殿下歪下,坐着多累。”
      我说罢,抱起慕王双腿放至床上,又扶着他上身靠在床架上。扯过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时,不经意间碰着他的手背,那手竟冷得跟冰凌一般!我还当是错觉,遂将他双手都抓起来,乖乖隆地咚!这哪里是人手,阎王爷的手只怕都比这热,我握在手中都觉刺骨。
      我将丞暄的双手捧在手里,边搓边吩咐广顺,“快教人送个汤婆子进来,殿下手冷成这样,大夫竟什么都不曾说么?公公怎么不替殿下着紧些?”
      广顺吩咐完汤婆子的事,低着头委委屈屈地嘟囔,“殿下的手岂是奴婢等能摸的……”
      他又说了些别的,我没听真切,便问,“你说什么?”
      广顺道,“没什么,只说殿下该喝药了。”
      “哦。”我一只手接过广顺递过来的药碗,另一只手仍旧抓着慕王。并将他的手拽进怀里暖着,谓他道,“只这么小小一碗,殿下便一口气闷下去吧,一口一口地反而难以下咽。”
      丞暄身子向前凑了凑,我将药碗送至他唇边,原以为这便要服了,他却忽地恍然大悟一般,身子靠回床架上别过脸去。冷艳的面容又恢复了素日的孤傲,他盛气凌人地蹙眉问道,“你是为本王能安然无恙地带你去西北才这般殷勤地来伺候汤药吧?”随即打开双眉,望着我冷笑道,“放心吧,本王纵病着,也不至耽误西北之行。有这卖巧装乖的工夫,不如好生琢磨琢磨,你那值得你赴汤蹈火的主子何以明知你兄弟有难,却将你瞒得滴水不漏吧?”
      他说罢,将虽仍有些冷却好歹像活人的手从我怀中抽出,自行于我手中夺过药碗,微笑着一饮而尽。那一派大义凛然的悲壮气势,不像是在服药,倒像是死刑犯饮下了上路酒。
      方好了一阵的广顺,竟又抽抽搭搭起来,捏着一块帕子给他主子擦拭嘴角。“殿下受苦了。”
      我没好气地夺回已空了的药碗,狠狠摔在地上,“啪”得一声吓得广顺一个哆嗦。
      我指着地上的碎片残骸朝丞暄吼道,“夏丞暄,你如不懂事的毛孩子般把这药碗摔了一个又一个,可自觉极有出息?!一屋子的人围着伺候你,你砸一碗便又端一碗新的来。你不喝,他们便跪着哭着地求你喝;你喝了,还要鞍前马后哄着。你尚未断奶吗?!慕王殿下,玉叶金柯的慕王殿下,你还有脸抱怨这世上没人对你好?!广安不是人吗?!广顺不是人吗?!福永不是人吗?!”
      “是了,他们皆是你的奴才,伺候你乃是天经地义。然你可知若你一朝死了,这些人皆并不需陪葬的,或换个更好的主子,或索性带着银两告老还乡享清福去。何苦在此看你这活阎王的脸色?!”
      慕王大约生下来便被人众星捧月,不曾受过这般教训,竟一时有些痴懵,怔怔地望着我说不出话来。广顺却像条护主的大黄狗似的朝我喊起来,“先生说的什么话,奴婢原是不应插嘴的,可这听着也忒不像了!什么死啊活的,我们殿下好着呢,要活千岁呢!”
      我让他气得头疼,捂着额上青筋,吼道,“你出去,今日我若不教训教训他,你明日还得跪着求他喝药。这是谁的命啊,自己不着紧,还能指望谁?”
      广顺也不比我平静,“那是旁人!我们殿下自有苦衷的,先生一知半解地凭什么教训殿下,你焉知殿下他……”
      “广顺,”慕王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你与广安都退下吧,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我再听两句。”
      广顺如何肯依,坚持道,“殿下!”
      广安却走过来拉了他一把,“走吧。”
      他二人出了门,我又道,“你府里人伺候你是天经地义,我照顾你是别有用心,照殿下这么看,自然没人待你好。”
      “府里人待我好纵是真心实意,却全为我是这慕王府的主人,他们效忠的是正殿正房中堂里的那把太师椅,而非我夏丞暄。”此乃我头一回听慕王念自己的名字,原只觉众皇子名字大同小异,不过取个好意向,现今听这几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竟别有一番韵味。
      如此精致绝伦的一张脸,如此清朗动听的一把声音,倘是出自个不疯不恶的寻常人,只怕纵我不是个断袖,也会怦然心动吧。
      更何况我这袖断得缝也缝不上。
      可惜那人是夏丞暄,乖戾疯癫又深不可测的敌国亲王,夏丞暄。
      袖子断了既缝不上,只得将袍子一并脱去了。
      然他此刻病病歪歪的并不能害我,大爷我亦不打算害他,因好言规劝道,“我效忠曜日凛自然亦因他是大宁储君之故,他若是酒楼里跑堂的,我唯他马首是瞻做什么?”
      “若他不是承袭正统的储君,而是个庶出皇子或震主悍将,你会否追随于他,助他窃国自立、南面称孤?”他双眸黑如陈墨,借着水一点点漫开,将人的魂魄一点点吸入。
      他这话问得有些意思,我竟从未想过。幼时读书少,方明理时曜日凛便被立为太子,将承的乃是国之正统。又兼尹家世代忠良,效忠曜日凛便全了忠、义、孝,我自然从未想过将对凜之义与于国之忠、于父之孝对比权衡。倘曜日凛是个枭雄,亦会是个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的枭雄,故我仍会追随于他。但不伤及父亲与子凌,我仍甘为他肱骨。
      见我不说话,慕王追问,“答不出,还是不愿答?”
      我道,“纵他非正统储君,亦是个能堪开国承家大任之人。倘他仍有如今的才德与勇谋……”
      慕王打断我道,“我只问你‘会’还是‘不会’?”
      我索性果决道,“会。”
      慕王的眼睛一眨不眨,黑亮的瞳仁中却似是有一股光渐渐黯淡下去。“果然如此,你也退下吧,我这病吃了药即可大好。这会子乏了,要歇了。”
      慕王说罢钻进棉被中躺下,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站起身,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物什,将挂绳和穗子仔细地团好,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枕边。“此番西北之行多谢殿下,殿下安心养病吧,子路告退。”
      冬日里天亮晚天黑早,一日日过得极快,转眼便到了出征那日。
      清早,玉碗儿抓着一只鸽子闯进我房里。
      我瞥了他与他手中的鸽子一眼,“今早不吃乳鸽,不赶趟。”
      玉碗儿道,“爷别闹,这鸽子打上京飞来的,您快打开看看。”
      我摸了摸鸽头,从它脚上拽下小纸卷,打开一看,果然是曜日凛的字迹,上书:身份不可泄露,至西疆后,非万不得已切莫召绿盛相见。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我仿佛又听到了曜日凛唤子凌表字时的那股子黏腻劲儿。可他为何仍在刻意隐瞒子凌失踪之事呢?
      子凌不仅是我至亲,更是他曜日凛的心头肉啊,难道……这便是他说的,“欲得万里江山,必先万劫不复”?
      玉碗儿凑过来问,“大爷,怎么了?”
      我将纸卷儿团了团,丢在炭盆里,道,“没什么,殿下得知我将往西疆,嘱咐我万事小心罢了。”
      玉碗儿“哦”了一声,又道,“早膳都预备齐了,你赶紧用了准备启程吧。”
      我斜他一眼,“急什么,正殿那位只怕才睡下,谁知什么时候能起?”
      玉碗儿道,“正殿那边传话儿过来让咱们这头早些,殿下估摸着自己起不来,又不愿耽误行程,索性昨儿便没睡。这会子约莫也用上早膳了。”
      “没睡?”这夏丞暄可真能折腾,“罢了,我这便去用早膳。行李都收拾妥当了吗?”
      “大爷放心,昨儿个晌午便都收拾妥当了,况原就无甚要紧的行李,除了以防万一的伤药。好在玉碗儿能跟着您同去,一路上有玉碗儿照顾着,您也无甚好担心的。”
      我点点头,心头总觉有事未了,复又问道,“你可曾听正殿那边的谁提起过,殿下身子如何了?”
      玉碗儿想了片刻,道,“正殿的人极少说起殿下身子好坏的,倒是时常将殿下昨日又听了什么戏、幸了哪个舞娘挂在嘴边。前日不是还热热闹闹地唱了好几折戏么,有精神听戏听至后半夜,想是早已大好了吧。”
      我想起那日邀月厅里的场景,不禁心生疑窦,鼓瑟吹笙也好,敲锣打鼓也罢,竟都不像是给慕王自个儿听的。探子传回宁国的密报与梁国坊间传闻,皆曰慕王丞暄不仅乖戾嚣张,且懒惰无能,从内到外无才无德,断难堪大任。然我亲眼所见的慕王,只怕一个眼神便能令上述无稽之谈自行消散吧。
      他聪慧谨慎,狡黠成性,焉能忘亢极之悔,疏穷高之凶?便是当真喜欢骄奢行乐,也能藏得滴水不漏,何至于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除非,是有意而为之。
      慕王煞费苦心地给自个儿营造如此一个纨袴膏粱的恶名,究竟有何图谋呢?
      我脑子中又乱作一锅浆糊,又兼想着他常在病中也故作享乐之态夜夜笙歌的,便有些放心不下,因决定越性儿去正殿见他。
      玉碗儿追着我问,“大爷刚不说用早膳么,怎又走了?大清早这愁眉苦脸地是要去做什么呀?”
      我边走边喊,“你们多吃些吧,我去正殿同殿下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十四回 芳满难眠几许痴,丞暄笑饮三分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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