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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四十七回 局终奕胜偿夙愿,换日翻天建新元(上) ...


  •   大殿上的情形与此前料想的相差无几,文武官各有官员出列跪于殿中,丞昭便站在这几人之间,刀尖染血,神情癫狂。如风中残烛一般的恩献帝摇摇欲坠地坐在龙椅上,披坚执锐的禁军一个个严阵以待。
      我搀扶着丞暄走得很慢,行至御阶下,丞暄跪下行礼道,“儿臣叩见陛下,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恩献帝的声音苍老而喑哑,早已不是我初入梁国时那个中天之年的锐意帝王。“来得正是时候,我儿一路劳苦功高,平身吧。”
      我扶着丞暄起身退回武官之列的首位。
      文官首位的一位老者望着丞暄道,“老臣见殿下行走不便,可是受了伤?”依他的官服与此时说话的语气判断,应是丞暄的外祖梅令公无疑了。
      丞暄回道,“外祖安好。行军在外难免一身伤病,又兼今日闯宫平叛过于急进,难免受了些皮肉伤,劳外祖挂心了。”
      祖孙二人看似家常的对话响彻这剑拔弩张的大殿,一字一顿都极尽吊诡。
      诡异的气氛之中,皇帝将话接了过去,他谓太子道,“逆子!你看看你的一众兄弟,再看看自身,有何颜面让朕禅位于你?”
      我眼风扫过地上跪着的那几人,难道这些都是一早请求皇帝禅位给太子的?
      恩献帝这话说得也有趣,此时率兵回来救他于水火的明明是丞暄,他不表一表丞暄的功劳,反在此时提“一众”儿子,竟是何意?
      我望了望那几个已经成年的皇子,淡泊名利的丞昀,目光飘忽、胸无大志的皇四子丞旻,跪在地上唯太子马首是瞻的皇六子丞昕,以及年纪尚轻、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一时怔忡的八皇子、九皇子和十皇子。恩献帝所指的“一众”儿子,大约也非这几人。
      丞暄大约已习惯了恩献帝的偏心,对此充耳不闻,只问丞昭,“五哥请圣上禅位?禅给谁呢?”
      丞昭闻言转过身来,一双赤红的眼睛盯着丞暄,“父皇近年亲奸佞远贤臣,宠爱奸妃纵容外戚,致使超纲动荡,人心惶惶。难道不该下罪己诏禅位于皇太子吗?!老七,你外家再强势又如何,你手上有兵权又如何?你奔波至今不还只是个亲王?我大梁的亲王多了,皇储却永远只有一人!那就是我,夏丞昭!父皇退位后,由我即位顺理成章,你若不从,便是谋逆!!!”
      相比于丞昭的歇斯底里,丞暄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淡定,若不是在大殿上,他恐怕已端起盖碗茶边饮边聊了。“五哥说的极是,你是皇太子,是皇储,还不曾即位呢,离大殿之上的那把龙椅,终是差了一步。只要圣上还在,废了你改立其他皇子为储君,也不过一句话。有些储君,能够即位为嗣皇帝;也有一些,永远都是储君,到死都是。”
      “你住口!”丞昭气势汹汹朝丞暄走来,手中还拿着一卷金黄色的卷轴。“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这是父皇的罪己诏并退位诏书,只要盖上玉玺,本宫就是名正言顺的大梁皇帝!”
      丞暄劈手夺过诏书,撕成两半丢了出去。
      丞昭怒不可遏,“夏丞暄!你干什么?!”
      丞暄动作虽狠辣干脆,声音却依旧透着让人着急的慢条斯理,“五哥听弟弟把话说完,你既非能够登基为嗣皇帝的储君,亦非那要储一辈子的储君。五哥勾结外敌谋逆逼宫,早已与反贼无异,不再是大梁的太子了。纵圣上深明大义,要禅让这天下,也决计不会让你继承大统。”
      “不是本宫是谁?!本宫是这大梁嫡出的太子,唯一的太子!而你呢?夏丞暄,你算个什么东西?!”丞昭退开几步回到殿中,绝望地遥望着高高在上的君父,问丞暄,“你以为灭了我便可取而代之么,我说过了,你根本不了解我们的父皇。”
      丞暄闭上双目,仰起头面朝大殿的屋顶勾唇浅笑,“勤仁殿屋顶上的图腾乃是由九十九名能工巧匠昼夜赶工,花费四百九十个日夜绘制而成,是这四方海内最为繁复的图腾。而帝王的心思却比勤仁殿的屋顶更加难以捉摸......”丞暄收回高仰的头,平视着丞昭的方向,“不过,本王正因了解圣上,今时今日才会站在此处。”
      实则自太子请求恩献帝禅位伊始,丞昭与丞暄二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无一不是僭越。然在这太庆宫中,甚至在整个建京城中,能够翻云覆雨等闲间的已不再是空坐于龙椅上的皇帝,而是此二手握重兵又有朝臣支持的皇子。
      勤仁殿是一言堂不错,然它永远是权威至高者的一言堂,权者,由兵生;威者,无臣附而不能存。一个无兵无臣的皇帝,何来权威,何以一言九鼎、乾纲独断?
      恩献帝缓缓站起身,朝着丞暄招了招手,“丞暄,上来,朕有话与你说。”
      丞暄闻言一怔,眼中登时一片茫然。不同于夜晚时目不能视的空茫,而是对这一声“丞暄”的无措。丞暄说过,恩献帝从未这样唤过他。
      他怔忡了许久,才缓过神来朝我伸了伸手。我赶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将他带到御阶前。丞暄在最末一阶下跪下,道,“陛下恕罪,再往上便不是儿臣该踏足之处了,儿臣莫敢从命。且儿臣膝盖与踝骨皆是新伤叠旧患,难以踏上这御阶,还请陛下体谅。”
      恩献帝点点头,“你一直都很懂规矩。”说罢,竟走下龙位,亲自行至丞暄跟前,俯首与他耳语了几句。
      我望着丞暄的背影,只能看见他一截雪白的脖颈低垂着,一双手自袖口伸出垂在身子两侧,情绪无一丝波动。
      我悄悄回身问广安,“你可能听见圣上说了些什么。”
      广安摇摇头,“声音实在太低,不过......似乎有‘解药’二字。”
      我咬了咬牙,“这个老混蛋,他在威胁丞暄。”
      广安急了,“那该如何?”
      我轻叹,“先静观其变吧,你家殿下不会上他这个当的。”
      丞暄半转过身对着丞昭,挑衅道,“五哥,圣上方才与我说了他属意继承大位的人选,你可想知道是谁?弟弟不妨告诉你,不是你。”
      丞昭怒道,“也绝不会是你!”
      恩献帝低呵一声,“够了!皇五子丞昭,为枭为獍,忘孝忘忠。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桀跖不足比其恶行,竹帛不能载其罪名。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宜废为......庶人,交大理寺法办。”
      几个禁军相互看了看眼色,才有两名禁军上前意欲擒拿废太子。废太子丞昭骤然挥剑挡在身前,“谁敢过来?!当我东宫亲卫是死人吗?!”
      殿外顷刻传来兵刃相接之声,那两名禁军审时度势,果然向后退了半步。
      恩献帝的目光扫过丞暄,丞暄却仿佛没瞧见似的,依旧扮演着乖觉的儿子,低眉顺眼地跪在彼处。
      实则我想丞暄也确实不曾瞧见。
      废太子向前行了几步,脸上不知是汗是泪。他仰望着恩献帝,神情忧伤且呆滞,“父皇可是被丞暄胁迫了?您难道忘了殿外、城外皆有儿臣的兵马了?父皇,你莫怕,只要你今日禅位于儿臣,儿臣会保您平平安安在行宫颐养天年的。”
      恩献帝恼羞成怒,气得走下御阶,“混账!还不速速将废太子拿下!”
      “且慢。”始终跪着的丞暄却站起身,“陛下请息怒。儿臣愿晓之以理,劝说废太子伏法。”
      我随着丞暄行至丞昭附近,放开丞暄后退却半步,留在一个可以随时拉住他的距离。
      丞昭斜睨着丞暄,道,“莫要白费工夫了,你能有什么道理?不过仗着手中天启军兵马众多,才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向前走了两步,无力地跪倒在地仰视着恩献帝,“父皇!你为何如此偏心啊父皇?!同样是您的儿子,您宠信七弟,给他官职、给他兵马,让他荣耀加身;您疼爱十二弟,说他是最肖您的儿子!那我呢?!明明我才是您的嫡子,我的母亲是皇后,我是您钦封的太子!为何我却受尽了您的训斥和冷落,在儿臣的记忆里,您也曾像个寻常的父亲一般和蔼可亲过。可是那记忆已久远到模糊不清,我甚至怀疑那些温情是否真正发生过,还是根本只是我多少年来求而不得生出的臆想?”
      丞暄的双拳几度握紧又松开,丞昭的这番哭诉,又何尝不是丞暄心中之殇?或许丞昭的幼年还曾享受过天家珍贵稀罕的亲情,而我的丞暄,大约连那样的梦境也幻想不出。
      然他终是将一切归于平静,扮演着那个无懈可击的慕王殿下,“五哥说得极是,天启军不仅兵马众多,且兵强马壮,本王能够站在此处安然欣赏五哥的满盘皆输正是仰仗这些兵马。这些兵马最初皆是圣上赐给我的,靖西都护府亦是圣上给我的,圣上还敕封本王为骠骑大将军,回京铲除你这谋逆的废太子。本王委实困惑,五哥是凭什么以为你这太子之位能坐得长久,甚至胆敢肖想起那把龙椅来了?”
      原本跪坐的丞昭已瘫坐在地,他抓起地上的佩剑指着丞暄,“别说了,夏丞暄,本宫命你住口!”
      丞暄冷笑一声,“看来五哥还不习惯新的身份,你已经不是大梁太子了,不过一介听候发落的布衣。外面的东宫十率与投靠了你的金吾卫,并非听命于夏丞昭斯人,而是听命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如今你的身份连他们都不如,又岂能再指挥他们为你出生入死?不如五哥猜猜,圣上会将那些人的统率之权交给谁?是本王,还是十二皇弟,抑或是三皇兄?”
      “别说了!我让你别说了!”丞昭起身提剑向丞暄劈过来,却被广安当胸一脚踢翻在地。
      广安原本上前擒住了丞昭,丞暄听见了却又命广安将人放了开。丞昭虽未受到禁锢,神情却是越发恍惚了,形容亦是越发狼狈。歪歪扭扭的蟒袍,脱开发髻的碎发,活像个得了失心疯的病人。
      恩献帝也道,“罢了,慕王不必再劝。让人将废太子带下去吧。”
      他话虽如此,禁军却不知是在看谁的脸色,仍旧未有所动。
      丞暄谦顺道,“是。儿臣不过想教废太子清楚,他竟比诸位兄弟欠缺在何处。老八、老九、老十、十一,四位皇弟皆师从裴大学士,十二皇弟更是由圣上亲自教养,学问见识自是废太子所不能比的。而儿臣,自幼受梅令公教诲,虽资质平平,却也日积月累有所顿悟。五哥既无圣上点拨,又无士族支持,原是最不应有非分之想的,岂料竟还是起了异心。倒白费了圣上一番苦心了。”
      我万万不曾想到,丞暄会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说出这般诛心之论!恩献帝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正印证了丞暄所言非虚。原来不止是丞暄,丞昭作为最无可能继承大统之人被封为储君,正是恩献帝为了自己真正想立的太子竖起的另一个靶子。
      册立没有士族背景又不得圣宠的丞昭为太子,再封外家实力雄厚且天资过人的丞暄为亲王,使其二人斗得两败俱伤,却又最终无缘皇位,恩献帝方可摆脱士族与祖训,将自己真正宠爱的儿子扶上太子之位。恩献帝这一招变了相的田忌赛马当真高明,却也委实狠毒!丞昭再如何不济,却也是他的亲骨肉啊,偏要无端承受这被碰上云端却又重重跌落谷底的滋味,身为人父他从何舍得?!
      丞昭眼中的绝望终于将一切都烧成了灰烬,我瞬时便能想通之事,他身陷其中数十载,又岂会听不明白?重新握起手边的佩剑,他发了疯一样朝着自己的君父冲了过去。
      “护驾!”恩献帝苍老的声音在偌大的勤仁殿中显得单调而无力,几乎被掩盖在了利剑洞穿胸膛的撕裂声中。
      禁军统领投出的暗器来迟一步,丞昭虽被割破手腕,仍像失了心一般将剑锋刺入了恩献帝的心口。
      剑锋淬红,恩献帝与丞昭却都异常平静。几位皇子见恩献帝倒地,惊呼着“父皇”便要冲将上来。广安一个闪身挡在众人面前,挥着出鞘一寸的长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御驾遇刺,还请几位殿下稍安,恕卑职不敬之罪。”
      年轻的几位皇子正是十七八岁年纪,血气方刚,如何禁得起广安这般冒犯,当时便要发难。倒是丞昀劝道,“太子疯魔了,父皇受了伤,咱们暂且不要上去添乱,父皇若有事,自会传咱们上前说话的。”
      几个小的这才消停了些。丞昀不亏是长兄,寥寥两句便安抚住了几个兄弟。
      恩献帝对于丞昭的这一剑并不意外,父子的缘分原是上辈子修来的。想来他自个儿也清楚,这辈子他早已用日复一日的冷漠把前世的情分消磨殆尽。
      至于丞昭,比起方才的癫狂与恍惚,一剑刺入君父的胸膛反倒让他瞧着释然许多。多年的压抑与忐忑或许让他早已忘却自己是谁,唯有斩断那条从未清晰过的路才能幡然醒悟,原来毕生所求皆是虚妄。
      两名禁军迅速欺身上来拿下废太子,废太子亦束手就擒不再挣扎。殿外打斗之声不断,东宫亲卫还欲作垂死挣扎。
      丞暄厉声喝道,“传本王的令,胆敢向勤仁殿挪动一寸,立刻乱箭射死!”
      有禁军小跑着将话传出去,不多时,殿外果然安静下来。
      恩献帝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地毯,丞暄走过去,跪着身托起奄奄一息的君父,满殿的文武百官及禁军皆伏首跪倒。
      丞暄淡淡地问,“太医呢,来了么?”
      禁军统领这才后知后觉道,“卑职立刻派人去请!”
      我离丞暄最近,依稀听到恩献帝气息微弱地问丞暄,“你此时......能看见朕吗?”
      丞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儿臣一直能看见您,是陛下......一直看不见儿臣罢了。”
      恩献帝的眼珠艰难地转了转,又道,“朕想......想见一见丞时。”
      丞暄微微抬起头,吩咐道,“去差个中人到韦贤妃宫里,将韦贤妃与十二皇子请来。”
      六皇子闻言,不服道,“父皇重伤,凭什么只你二人在一旁伺候。咱们兄弟当一同聆听父皇敕令!”
      丞暄遂问恩献帝,“陛下可还要传其他兄弟说话?”
      恩献帝目光扫过不远处形态各异的几个儿子,吃力地摇摇头,终是谓丞暄道,“朕早该料到的,只会是你......只能是你......”干枯的手拽住丞暄身上的软甲,“可是,可是你就不怕......不怕......”
      恩献帝的声音越发轻了,丞暄顺势俯下身子侧耳凑到他嘴边,“陛下说什么?”
      只见那两瓣苍老的唇动了动,枯枝一般的手终于从软甲上无力地滑落。这个于国事上励精图治,在家事上却众叛亲离的一代帝王竟就这般在一场闹剧般的宫变中撒手人寰。
      丞暄直起身,“来日你我父子黄泉相见,儿臣必不会教您失望。放心吧,父皇。”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丞暄唤“父皇”,大约亦是最后一次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第四十七回 局终奕胜偿夙愿,换日翻天建新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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