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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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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一九九七年的春天在荷沅一件一件地试穿从美国买来的新衣中千呼万唤地出来。四月天里,即使水泥丛林一般的上海也可以看见几丝春色,高架两边的迎春开了又谢,荷沅自己种在自家窗台上的一些小花小草也吐出花蕾,矮牵牛更是开得团花簇锦,连祖海都喜欢得常常浇水施肥地伺候。荷沅在祖海的强烈要求下,剥了一只红辣椒,播种种出五盆辣椒秧,辣椒这东西粗生,长得很快。可以想像,安仁里现在玫瑰盛放,木香含苞。
荷沅的工作虽然紧张,总算中午还有点休息的时候,她最喜欢这个时候背着太阳打着哈欠看报纸。报上预告下月开始连载长篇小说《鬼屋》,预告非常醒目,除了内容简介,还登出《鬼屋》成书的封面照片,照片不是很看得清楚,但看样子那是一本恐怖小说,可封面再模糊,还是可以看出上面有个隐隐约约的“弔”字。正因为这个“弔”字异常罕见,荷沅一看便皱起眉头,想起师正去年深秋搞的那场鬼。但看作者,既不是名家,也不是师正,很好奇为什么报社给出诺大版面宣传这本小说,这本小说真有那么好?荷沅认真看了一下简介,见里面所说似乎与去年秋天的事混不相干,便也丢开,世界之大,巧合太多,不足为奇。
看网络上的雅虎新闻,财经版占很大篇幅的是东南亚一带的金融动荡。荷沅看着觉得陌生而遥远,再说那些金融方面的专有名词需要翻字典才能通读,所以荷沅只是一目十行地粗读,主要看的还是评论。而那些评论还是硬逼着自己看下去的,希望看了可以有点放眼世界的意思。因为计划五月份新的策划出来后,大老板说了,还得拿去总公司交给专门人士评估,荷沅得飞去美国回答专门人士的提问。荷沅想着,那些人都有多年国际财团工作的经验,若是问出来的问题她回答得幼稚,将不仅影响新策划的通过,她也将被冠上幼稚之名。好在,总算有了近一年的MBA学习,其他的,只有临时抱佛脚,恶补国际财经知识了。
正盯着屏幕看得头大万分,祖海电话过来,“荷沅,我所有收购项目的评估今天出来了,我让赵定国陪着会计师事务所的人吃一顿庆功饭。你说,我们是一起看呢,还是我先看?”一边说,一边唧唧哼哼地笑,因为祖海很知道荷沅这人心急,一定会让他现在先将评估报告封起来,回家两人一起看,而且还得是用很古老的什么火漆封印。荷沅花头就是多。
荷沅当然知道祖海笑的是什么,轻喝一声:“笑什么?不许笑。”
“是,不笑。”祖海话虽这么说,整个声音还是笑嘻嘻的,这是他面对荷沅的一贯态度:嬉皮笑脸。
荷沅翻了个白眼,道:“特旨,准祖海先看一页,不得有误。”说完自己也笑了,问道:“祖海,你看了没有?是不是最初那个批发市场的回报率最高?”
祖海笑道:“还没看,我光想着馋你一下了。”
荷沅只得笑道:“祖海,我知道你敷衍我才让人做这个评估的,但结果既然出来了,你看看统计数据也是好的嘛。我干脆再恩准你看十页,其他等我回家再看。”
祖海涎着脸轻道:“亲我一下,否则我看到好的就不告诉你了。”
“去,蝗虫。”荷沅斥声严厉,脸上却笑逐颜开。放下电话,睡意都没了,嘴角一直含着浅浅的笑。
左颂文伸着手臂滑行过来,交给荷沅一叠资料,顺势在荷沅身边坐下,吸了一下鼻子,道:“你用的什么香水,我怎么从没闻到过。”左颂文现在又成小美的责任,而他被大老板指派配合荷沅的策划工作,两人不再有工作冲突,现在两人还真是不打不相识,起码表面上看,相处得挺融洽。
荷沅抢了左颂文手中的资料,道:“教你一个乖,小娇兰,没想到吧。怎么那么多资料?你不是说……”
左颂文一笑,道:“我拼了老命给你把能搜集资料的全搜集来了,你说你怎么谢我?把小娇兰送给我?”
荷沅笑道:“如果你告诉我准备转送谁,我眼睛都不眨地送你。”边说边拿出一瓶来晃荡。
左颂文一把抢了过去,笑道:“还不正是你想的那个,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八卦了?回头我请你客让你看个饱。”
荷沅笑看着左颂文抢了香水兔子一般地溜走,展开他拿来的资料翻看。左颂文果然搜集得详细,这个人,只要用得好了,是个人才。他都不用别人详细指派工作,往往合作的人一个眼色一句话头,他已经知道该干什么,非常活络,难怪大老板一直中意他。
一直有电话进来,都是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工作,荷沅应付自如。但是三点左右来的一个电话却有一把陌生但很动听的声音,普通话标准得像新闻联播。“梁荷沅吗?我是老骆,很久没联系你。”
荷沅愣了一下,老骆是谁?他怎么一付自来熟的样子,好像她一定认识他似的。荷沅客气而疏远地道:“很对不起,可能很久没联络,我有点记不起你是谁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笑:“我今年年初与广宁的老高,还有你一起去和平饭店老爵士吧,这下记起来了吗?”
荷沅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老骆。忙道:“对不起,看我这记性。骆先生,没猜错的话,您五一节过来南方吧?五一节是安仁里最美的季节,一棚黄木香开得轰轰烈烈的香。”
老骆微笑:“你没猜错,我准备五一节过去你那边,我非常向往你的那些收藏,希望能先睹为快。因为是私人行,不想麻烦当地政府部门接待,所以有很多事情需要麻烦你。你现在方便吗?我让秘书与你商量一下行程。”
荷沅道:“行,现在就可以。不过,我可以通知朱总吗?还有那天一起吃饭的另一个女孩?”
老骆沉吟了一下,道:“他们……等我到了以后再说吧,看情况。我很想过一个耳根清静的轻松假期。”
荷沅闻言“嘻”一声笑出来,很快想到和平饭店那晚老骆左耳朱总右耳李小笑,个个都是抢着说话,哪儿还有精力听演奏,果然耳根不清静。
老骆的秘书做事非常简约,先传真一份时间表给荷沅,然后简明扼要地跟她说一下需要荷沅做的事,其实不说也行,他都已经在传真上面标明,简单可行。可见人家是做惯这一行的。
荷沅把传真转给祖海,让祖海落实的时候,祖海正钻在评估报告里面出不来。他原先以为对手头的资产一清二楚,哪项多赚,哪项少赚,他很有一本谱。其实评估出来的结果与他心中料想没差多少,回报率排名一二三四跟他想的一摸一样。但是他看上其中的细节了。没想到,一份长长的对比表,竟然非常说明问题,让祖海清晰看到,回报好,究竟好在哪一块,是地产评估增值,还是产业经营增值,以及其他足以指导他未来投资决策的方方面面考虑应该侧重哪边。这一份评估,把祖海平时所想所疑问的明确起来,立体出来。
祖海近乎贪婪地仔细审阅着这些数据,心中很快有了计较。他必须在公司设立专人,以后定期给出公司运转评估,甚至,也可以考虑同时开展审计。公司越来越大,他看不到的死角越来越多。年初朱总已经提示他应该成立与财务相对立的审计部门,现在正好与评估一起上。
祖海一向是想到做到的人,但正准备拿起内线电话找赵定国,赵定国已经顶着一张红脸蛋敲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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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海没等赵定国说话,先举起评估报告给赵定国看,“给我招两个人,一个必须是能做出这份报告的,能进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会计,也要能审计。一个也是会计,只要能做普通的帐就行。六月份到位,我要他们做今年上半年工作审计和评估。”
赵定国脸蛋虽红,人却清楚,接过评估报告一看,心中便有数了。“不如劳动节后开始发消息,只要不要求会计跑银行,熟悉贷款渠道,找个资深会计不会难到哪里去。丛总,中午吃饭时候遇见周行长了,他莫名其妙问我一句公司经营有没有问题,我说没有,很顺利。但周行长听了好像有点半信半疑,神色很奇怪。你了解有什么问题吗?”
周行长是上海海纳贷款最多的银行,祖海一向对周行长非常重视,赵定国一清二楚。祖海听了赵定国的话,虽然眉头皱了一下,但也没太当回大事,他在银行中层也有几个很要好的朋友,周行长只要有点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知道,不可能有太大误差。他想了想,道:“可能我们好几个月没有收购动静,没有向周行长贷款,他担心我们资金出问题了。没有关系,我找时间与他约一下,吃顿饭,解释清楚就行。”
赵定国听了祖海肯定的语气,放心了,笑道:“我们这次拖的时间也够长的,丛总定下哪个项目了没有?我看着两个项目都好啊。”
祖海一听,笑道:“我也看着两个项目都好,不过看了评估后,我又有些想法。等你赶紧给我招好会计来,我准备对两个项目也做一下下手前的评估,看清楚一点,究竟哪个更赚。不过我目前倾向省里那个项目,省里相关部门我上下都熟,可能疏通疏通还可以拿下个好价钱。”主要原因,还在祖海眼看师家似乎没有复原希望,他应该可以安全杀回老家了。省里的项目除了上下人等熟悉,附加于项目之后的诸如地段之类的问题,他更是不用咨询便可以熟门熟路地拿主意,不像在上海,上海太大,有些地段他无法很有把握。
赵定国反应迅速,都不用祖海提起,便飞快接上:“那看来我得把招聘工作抓紧了,不然太耽误时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下手前的评估说起来比较拗口,还是说可行性分析比较好听。“
祖海当然知道赵定国是在指正他话中的错误,心里记住了,却瞄赵定国一眼,笑骂:“你以后能不能不喝酒?一张脸跟猴子屁股一样。你和彭全的MBA报名弄好没有?我都还没见学费报销上来。”
赵定国笑道:“已经考过了,不知道能不能被录取。不过我们都不能跟小梁比,我们两人的英语都忘给老师了,只能读中文授课的班,听说程度不能跟英语授课的比,英语授课的老师都是国外飞过来讲课的,人家那教育先进啊。”
祖海听了心中自然得意,不,是洋洋得意,他就是有本事,找个老婆也要高人一等。其实荷沅每次听了课,回家都要深入浅出地教给他听,虽然他学不会那些计算什么的,但其中概念还是知道不少,比如说刚才的可行性分析,这个名词他是知道的,但说话时候一下不注意把以前说的那些话滚了出来,看来,以后说话时候还是得留意一下,在赵定国面前出丑没什么,到周行长朱总之类人面前总是出丑的话,那就成小丑了。
赵定国走后,祖海亲手处理老骆过来的接待。他心中很是好奇,朱总看上去已经是很出色的人才了,其胸怀内涵见识都要高他丛祖海几等,说出来的话对祖海来说,经常是纲领性的。都不知道荷沅嘴里更加出色的老骆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凡人难道还能成仙了不成?但且不说老骆这样的高官究竟是怎样的人,起码这种身份的人过来参观安仁里,其中接待工作是一点不能疏忽大意的,一个不慎,很可能弄巧成拙。所以他得亲自把关,免得有些小细节出现原则性的小问题。
只是祖海对于接待老骆这件事不是很热心,此人太高太远了,得罪的话,以后没好日子过。让他玩得顺心了,以后也不一定能指望得上他。而且,要让这样的人觉得顺心,代价必然得付出不少。从回报角度来说,很不经济。只有荷沅才会以为只要与老骆言语相投就可以了呢。为此,祖海找朋友借了一辆奔驰,总不能拿他的桑塔纳2000或者荷沅的小福特来接老骆。朋友的车子本来是早借给人家结婚用的,祖海硬是逼要了过来。然后,祖海还是通知了朱总,告知一下朱总,老骆的态度。朱总是个明白人,当然清楚祖海他们两个的难处,不过他竭力要求祖海帮忙,将老骆引到广宁。
蓬勃的春天里,似乎时间也流淌得蓬勃,转眼,时间已到五一。荷沅与祖海两个四月三十日连夜赶回家,才到安仁里门口,除了昏暗的路灯下见墙外白花溲疏开得如雪,暗夜的星空还浮动着醉人的香气。荷沅好笑地心想,惠兰、珠兰、栀子、玫瑰、含笑、木香、柠檬花、佛手花,这么多种花香混一起,再分个前味后味,足以沟兑出几种香水了。
打开门,香气便如“哄”地一声袭人而来,似乎都可以将人打退两三步。那么多种香气混在一起,竟然并不混浊,夜空下只觉清醒。祖海一叠声地说着“醉倒了,醉倒了,醉倒了”,开门开灯,却不肯进门,拉着荷沅的手在院子里站立很久才进门。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窗户,让花香随夜风缓缓潜入,氤氲在房间角角落落。两人夜眠在花香里,沉醉不知日高起。
直到祖海的妈妈一直不见两人过去王家园里吃早饭,开门进来探看,两人这才起床。外面黑云压城,似乎像要下雨的样子。但两人吃完早饭得分头行动。祖海去朋友处取车,然后到所订酒店付款拿来钥匙。荷沅去最大的农贸市场买些鲜活海鲜,回头也不知道老骆嘱意在安仁里吃饭还是去外面酒店吃饭,她总得准备一些有备无患。走出农贸市场,发现外面已经开始下雨。
春天的江南,不下雨才不正常,下了雨才能吊出江南水乡的韵味。尤其是如今的安仁里,旁边的脏湖已经收拾干净,种上婀娜的垂柳,多彩的碧桃,沿岸向着湖水累垂的是五月开得正旺的蔷薇与已经开罢的迎春,紫色的鸢尾半浸在水中,想必雨后的花将更加娇艳。荷沅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快点到家。
车到十字路口,红灯等待时候,荷沅左顾右盼,见街上行人如织,大约都趁五一休息出来逛街了。人人都是手头一顶雨伞或者一件雨衣,江南人,都不怎么会被雨所苦。因此,越发显得等在红灯前的一个女子身影可怜,她手中没伞,头发全湿,衣服全湿,身边人雨伞流下的水还无情地淌到她的身上,她似乎浑然不觉的样子。真不知她遭遇什么心酸事情了,否则怎会对打湿她的雨不管不顾?荷沅挺同情这个女人。
不过很快红灯转为绿灯,她无暇顾及那个可怜的女人,跟着前面的车往前缓缓跟进,不得不避让横闯红灯的行人。速度快不起来,反而被同一起跑线上的行人与自行车赶超。不经意从人群中又找一眼那个女人,却惊讶地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是洪青文。她今天如此失魂落魄,想来她也终于尝到被人欺压的滋味了吧。不知道她今晚午夜梦回,会不会想到当年被她欺压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想到她梁荷沅?不过荷沅怀疑洪青文不一定会想到她,可以合理推测,洪青文坐人事局那个位置多年,翻手云雨灭在她手下的人不知凡几,她梁荷沅才只是个小卒子,不足挂怀。
车子顺着车流向前,很快便将洪青文抛在后面。荷沅也在心中将洪青文抛在脑后。
老骆在绵绵细雨的中午坐上祖海开的车,驰出机场,与老骆同行的是他的秘书。荷沅与老骆商量了,决定先去安仁里看看。老骆穿着很简单的白衬衣与灰色西裤,手上拎着一只旅行包,他秘书的行头几乎与他一致,变化的只是眼色。祖海见了庆幸自己没听荷沅的话,也只穿了衬衫长裤,而不是美国带来的T恤。与某些大人物在一起的时候,与他们穿得差不多是为人行事的保护色,出门前,祖海估计着老骆这种人一定穿得中规中矩,放哪儿都可以上台面。荷沅穿着粉绿的棉布衬衫,珠灰的长裤,看上去除了清爽,也不见有什么过人处。
老骆在安仁里下车,一眼先看见门额的黑色大理石描金门匾,不由点头笑道:“安仁里,原来是这么三个字。是你们后来想出来的,还是房子原来叫这个名字?”
这时候祖海便不开口了,由着荷沅说。“是房子原来的名字。原来的刻花砖雕门匾被我们嵌在里面了,不敢放外面。”一边说,一边打开门,花香润在雨丝里,钻出门框,撒在来人衣襟上,令人只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老骆真的深深呼吸了一下,觉得这才是他想像中江南的韵味。绿竹深处,有悠悠的小白花吐着娇怯怯的香,混着青苔、青草、嫩叶,甚至青砖灰瓦和上面开的金黄灿烂的瓦楞草的气息,林林总总,都是江南。他反而不急着进去,站在门口回望不远处脏湖的烟波垂柳,又是点头微笑:“你们城市的市容工作做得不错,这一带的景致风格安排得很好。”
祖海听了心想,除了湖水与湖堤是政府所修,这一带原先乱七八糟的搭建物与绿化基本上是买下这一带古旧建筑的住户自己想办法清理出来的,青石路也是由住这儿的人自发组织的一个业主会修的,不过就不与老骆说了,老骆毕竟是政府中人,未必愿意听他说这儿的政府的坏话。反而是荷沅道:“这儿基本上是解放前的布局了。我听一些原来住这儿的老人们描述,以前,这儿的环境可能绿更多,水更清。有人说,以前夏天时候,湖里是游泳的好所在。”
老骆点头,退开几步淋着细雨看一下安仁里外观,赞了几句:“房屋并不出奇,可爱的是你们维护时候花进去的心思。有点小瑕疵,不过反而是活生生住人的地方。这些原该是村野乡郊才有的韭菜上墙,和大门下面补上去的光滑青石台阶,还有一院的花香,原来应该都不是这幢有点死板结实的房子该有的原貌。所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房子好不好,还得看其中住的是谁。”
祖海听着觉得这老骆挑刺的眼光太精到了,他说的都是安仁里翻新时候添加的部分。而荷沅则听出老骆浓浓的夸奖,而且还是那么独到眼光的人的夸奖,心中有点得意。好在现在的雨细如牛毛,却并不密,她也不急着催老骆进去。
老骆又绕有兴致地看了围墙外如雪的白花溲疏,伸手弹去一粒红红的石榴花蕾上沉甸甸的水珠,这才跟进安仁里。他的秘书一直微笑着跟随。祖海这才动手从后车厢取出老骆与他秘书的行李,一手一只地拎进客厅。老骆站在门廊里一口一个好。“门口的佛肚竹好,未进门便见竹影摇曳,静中有动,回家的感觉全勾画出来了。兰草做的阶沿草别致,芝兰之室,与善人居。我们今天就好好叨扰一番雅室主人了。”
荷沅听了忙把老骆两个往客厅里面让,祖海已经出去把车停到空旷处。老骆他们已经在飞机上吃饭,荷沅便端出一盘用粉青盘子盛的雪白薄荷米糕,同一套盘子盛的外购玫瑰松子糖,和蜜渍佛手片,另外四只粉青荷叶盖碗里是自家院子出的佛手花茶。老骆道了谢,坐在白藤沙发上面喝了几口茶,与荷沅就杯子与小食小聊几句,最后笑道:“这种精致闲来做做,是为格调,或者老来修心养性,是为闲雅。我看你们平时生活在上海,休息时候才来这儿偷得浮生半日闲吧?年轻人还是不适合总沉湎在老旧里面,否则会有一股酸腐气养成。”
祖海正好进来,听了这话,忍不住插嘴道:“可不是,荷沅长住安仁里的那段时间,脾气最怪。”荷沅听他揭露,早一棵松子糖弹了过来,堵他的嘴。老骆与他的秘书都笑。那边老骆又信步四处观看,老骆的秘书拉住祖海,因为他早就看出,祖海是这家里面办实事的主儿。“小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看老骆非常喜欢这儿的环境,我能不能提个非分之想……呃,安仁里可不可以招待我们过夜?我是说,或者有这种可能。”
祖海愣了一下,但随即笑道:“请都请不来呢,欢迎,整幢安仁里你们喜欢就住着,我和荷沅住到隔壁去,隔壁那幢王家园里也是我家的,很近,开窗喊一声就到人。
老骆的秘书笑着握握祖海的手,轻声致谢。他也只是看见老骆着实喜欢,才以防万一地与主人通一下气,或者这么一来,由主人提出邀请老骆住下,事情就皆大欢喜了。他相信这个看着很灵活的男主人会得领会他的意思。
老骆一径走到荷沅从王家园里搬来的两口镂空雕花大橱面前,看了一下,道:“民国时期的家具?江南家具的雕花比北方的繁复啊。里面糊着布挡灰用吗?”
荷沅闻言将橱门打开一扇,笑道:“这两口大橱是从隔壁王家园里搬来,以前是柴外婆的嫁妆,肯定是民国旧物。里面我糊了一层银红的细纱,免得有灰尘跑进橱里面。里面放的都是军阀时期的瓷器,一色龙泉青瓷,我很喜欢。”
老骆听了笑道:“我刚刚喝茶时候就想翻了小碟看底下印鉴,只是不好意思一进门就翻箱倒柜地忙呼,怕你们误会误招匪类。”说话时候,老骆手指剔了一下银红纱边沿的几处小黑点,一笑道:“糊细纱用的是面粉做的浆糊吧?这一点你就有点食古不化了,你们江南潮湿,这种浆糊容易发霉。”
荷沅没想到老骆连这么小的细节都找出来了,不由讪笑,“我糊银红纱的时候,想到小时候看人家大人做鞋面,就是用面粉做的浆糊粘一块块碎布做芯子,放门板上晒干,我想我也可以试试,多好玩啊。可面粉浆糊不容易做,毁了不少面粉呢,真是捣浆糊。”
老骆忍俊不禁,笑道:“小家伙,你还真是喜欢古旧,因为喜欢而收藏,拿出来的东西也沾了点雅气。难怪你培育出来的院子这么漂亮。否则,如果只是为收藏而收藏,我怀疑你会墙上挂满什么牛头宝剑车轱辘之类哗众取宠的东西。你的墙上很干净,我很喜欢柱子上挂的类似这些个插鸡毛掸子的木桶,看上面的小鬼脸花纹,应该是花梨吧?黄花梨笔筒被你拿来插鸡毛掸子?你真想得出来,有些人看见了会吐血。”
荷沅听了不由做个鬼脸,祖海去年就曾反对,说笔筒多贵的东西,怎么能拿来插鸡毛掸子。结果荷沅一不做二不休,将紫檀木的筷子拿出来交给祖海妈去用。“收藏的东西如果寻常用了不会损坏,我想还是应该拿出来用,否则放在高深的大橱里面看不到摸不到,多没劲。我相信东西都是有灵气的,有人用着它才光鲜。”
“文人骚客案头至宝的黄花梨笔筒被你拿来插鸡毛掸子,你以为你的笔筒如果有灵气的话,会怎么想?”老骆有点故意为难。
“笔筒若真有灵气,它应该记得旧主吟过的一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荷沅不甘示弱。
老骆一笑:“鸡毛未知身何幸,飞上枝头变凤凰。偶尔玩玩可以,最终还是做笔筒去的好。鸡毛掸子用一只楠竹筒已经差不多。”
荷沅笑嘻嘻地应了,延请老骆上二楼。一路看过来,老骆给了荷沅很多建议和指点。比如说那架紫檀木灯架上面用纸灯罩太轻忽,他建议荷沅到薄胎瓷的故乡景德镇找某某厂,可以定做灯罩。对于灯架宫灯佛龛等物,老骆可以从花纹雕工色泽上面大致得出年代,但他总是谦虚,说他对江南的收藏不了解,不敢乱下定论。
老骆最是倾心于那架六扇黄花梨屏风,竟然坐在黄花梨扶手椅上对着屏风坐了近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荷沅搬来细点和甜蜜蜜的佛手浸酒,一一指点给老骆看她发现的妙处,说到精彩投缘处,老骆便满饮一杯酒。老骆的秘书与祖海都暗自惊讶,虽然是只比拇指大一点的小小的玛瑙杯,可也架不住这么喝酒啊。幸好,到十五杯的时候,小玛瑙壶见底了,祖海暗中踢荷沅一脚,不让她再拿酒。老骆的秘书也摇手。一行又改为喝茶,这回是祖海泡的解酒的柠檬茶,乃是从荷沅处得的真传。
祖海与老骆的秘书左脚换右脚地很筋疲力尽地听着一老一少两个痴子议论一架黑沉沉的屏风,终于见他们指点到了第六扇,祖海立马见机提出:“骆先生这么喜欢屏风,不如晚上就宿这里,我与荷沅住到隔壁父母家去。屏风一定也很喜欢对着骆先生这样的雅人。”
老骆微笑道:“不可以,已经是非常冒昧地打扰到你们的生活,害你们前前后后废了不少心思,再不可晚上还把主人家逐出去雀占鸠巢。我还想晚上请你们在酒店一起共进晚餐,顺便听听小丛给我讲讲江南一带个私经济的发展现状,你一定有最详尽的第一手资料。”
荷沅已经与老骆谈了那么多话,因为谈得投缘,原先面对高官的紧张全没了,闻言指着雕有“一夜飞渡镜湖月”的那扇屏风笑道:“骆先生干吗不学着那个李太白的我醉欲眠君且去,将我们一伙儿全赶出屋去?”
老骆笑道:“我虽然一杯一杯复一杯,可才喝了小小十五杯,不多。小家伙你不用诳我。走吧,小丛你带我去住下,我们一起晚餐。小梁你如果不嫌我烦,我明天还来,来你的安仁里会见几位朋友。我刚刚没仔细领教你的那些瓷器,明天你好好显摆给我看。跟你相比,我发觉我有点小心眼了,我的瓷器都是放在锦缎软盒里,怕万一敲掉一只角。”
祖海心想,说了半天老骆还是不肯住下,说明这人还真是百毒不侵,越是这种人越是难弄。但听老骆说要来安仁里会见几位朋友,心中有很奇怪,老骆就不避嫌?
朱总如愿以偿在安仁里见了老骆,但没法把老骆拐去广宁。但与老骆在那么闲适的环境下说话,很多话容易出口了许多。祖海也放心,终于没辜负了朱总。而几个省市的有关领导,祖海都是有点面熟,这回老骆借他家做道场,祖海明白,以后若再有事求见那些领导的话,估计会得到完全不一样的良好待遇。老骆间接帮了他,还了他们夫妻热情款待的人情,却又做得不着痕迹,真是高明。祖海就不与荷沅说了,这小家伙还沉醉在得遇知音的快乐中,还是别告诉她其实老骆是个最明白人情世故的人,就让荷沅再做做梦吧。
去机场路上,荷沅送给老骆一只紫檀扁长盒,有丝得意地道:“骆先生,这份小礼您一定要收,而且是非收不可。”
老骆的手虚推一下,微笑道:“我不接受,占用你们小夫妻那么多时间,不能再夺人之爱。”
荷沅笑道:“我早知道您一定不会接受,不过您看了内容就知道了,只是几份二三十年代的旧报纸,报纸上面恰恰讲到北平骆家。我当初收拾时候有记忆,前晚翻出来一看,嘻嘻,不会正好讲的是您家旧事吧。那就物归原主。旧报纸质脆,需用伏手的盒子好生安放,所以……”
老骆再好的涵养,此时也将惊讶写上脸庞,终于还是接了荷沅手中的盒子,是,这份礼物他无法拒绝。不过,此时他还真心喜欢荷沅这个小姑娘,即使她功利吧,做成这样子已经是非常难得,何况从接触来看,她这人有点率性,不像城府很深的样子。她丈夫或许会功利地送出价值千金的宝物,小姑娘送他这份对他来说的重礼,那是非常有心的。看来不必即时清理关系,可以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