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米安》玖菀

6、那是第二次绝望

　　布隆面包房今天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一身与众人格格不入的黑色长袖衫，神情淡漠，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他也不像其他客人站在陈列柜前选择面包式样，而是从迈进店门的第一步开始，看上去就想要越过守在柜台前的收银小妹，径直走向小店内侧的工房。

　　“这位先生！”脸上带着几粒雀斑的收银小妹急忙伸手阻拦，“这里不能进去……”也就短短半秒钟的时间，她拦了一下，却仿佛眼前根本没人似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看上去能够拦住的，结果伸出手，触及到的只是一片虚无。

　　收银小妹一个动作的功夫，面容冷峻的少年已经推开工房刻着可爱圆纹的小木门，踏了进去。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心下不由得感慨：有些人，大概生来就是耀眼的，哪怕面目全非，哪怕形容狼狈，也掩不住周身流转的突出气质。

　　“莉莉别催，我马上就好。”路德刚走到她面前，就听她嘀咕了一句。他怔了怔，知道自己被当成外面坐在柜台前的小妹了，当下也有些尴尬，抿着唇一言不发，只一昧盯着她此刻罕见的模样。

　　在工房最僻静的角落里，少女笔直站在简易的工作台前，满头柔滑的水蓝色长发都被她挽成一个圆髻，用一条银白色发带固定在脑后，此刻一向苍白的脸颊上沾染了些白粉，又有些灰，白的大约是面粉，灰的……路德沉默无言地看了一眼她工作台上摆着的烤箱；发丝微乱，神情却无比严肃——他了然地把视线稍稍往下挪了挪，一时啼笑皆非。

　　艾娅拼命使劲，终于揉好了手底下这块大面团，她心满意足地抬起手肘，一边拭着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一边仰头看去，嘴角自然而然地展露出带有点儿讨好意味的笑：“莉莉，对不起，我稍微慢——”

　　……了点。她缓缓咽下已经萦绕在舌尖的两个字，目光一点一点，逐渐冰冷下来。

　　路德冷眼看着她面部表情的一切变化，甚至在她脸上柔软的笑突然僵硬、眼神骤冷的一瞬间，他沉沉地笑了一声，很短促，也很冷。

　　艾娅蹙了蹙眉，强压下内心的不适，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四平八稳，至少不要显得像前天一样过于失态：“你来做什么？”

　　路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直看得她浑身难受；可等她回过神来细细分辨的时候，路德还是路德，似乎之前那一场不欢而散从未发生过，又似乎方才刺耳的笑声和使她感到不舒服的眼神并不存在，路德依旧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冷脸——和让艾娅稍感欣慰的柔和眸光。

　　“我很抱歉，”她听见他语气真诚地说，“前天的事，我并不是故意的，如果给你造成了什么困扰，我真的很抱歉。”

　　大概是着魔了，艾娅的大脑里像是忽然豁开一条细口，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通过这条创口，涌进她的脑海中。

　　“希望你能原谅我。”

　　艾娅困惑地眯了眯眼，那……是谁？一个身材窈窕的……黑发少女和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宛如昙花一现，她看不清所有的东西。

　　于是艾娅努力从那个奇怪的状态中挣脱出来，逼自己像往常一样柔和地笑着：“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见路德眼底多了些如释重负的笑意，她也觉得自己轻松不少，这两天他们明明抬头不见低头见，偏偏还要憋着一股气谁都不理谁，尤其是她，每次还要牵动一次怒火。

　　艾娅自觉两人的矛盾已经圆满解决了——以对方的后悔与自己的原谅而告终。既然已经解决了，那朋友就还是朋友：“行了我知道你道歉的诚意了。”她重新低下头来，对着揉好的白面团愁眉苦脸，“你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我得好好研究研究这个该怎么做。”不然力荐自己来这里工作的夏尔玛就要遭难了，她郁闷地想。

　　出乎意料的，她原以为还会捉弄她一番的路德竟然一口应了下来：“明天见。”他向诧异望过来的艾娅扬了扬眉，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她手底下的面团；最后只留下一句让她暗自抓狂的话，就像潇潇洒洒闯进来时一样，潇潇洒洒又走出去了，看那闲庭散步的姿态，就像是富翁离开自己美丽安全的后花园似的，挥一挥衣袖，不仅没带走云彩，甚至连艾娅的理智都被打散了。

　　“我以为你不用学。”

　　艾娅无奈地瞪着白乎乎的大胖团子许久，在收银员莉莉越来越大声的催促声中，赶鸭子上架的面包师艾娅气急败坏地锤了一下桌角，当然，是隶属绵羊科的力道——还是老老实实地端着看不懂的流程图，一遍又一遍反复研究去了。

　　没事，只要用心，一定能做好的。艾娅不自觉地微笑，只要和朋友一起努力生活下去，就真的很美好啊。

　　小小的面包店中，与星际相比小小的艾娅，如是安宁地想。

　　“带到了？”黑暗的密室里，某人轻轻问道，他的声音不像一般男性特有的低沉微哑，而是处处都潜藏着……属于上位者的骄矜，很柔和，却令人不敢轻易忽视——毋庸置疑，单单从声音上来分辨，这个男人，就是一个淬着毒刺，却又使人赏心悦目的贵族人物。

　　“是。”与他相反的，另一个声音是绝对的低沉，还勾着些肃杀的沙哑，这两个正在对话的男人，竟是完全相反的极端。

　　“答应你的，我会办到。”贵族男性柔和而高傲的腔调中多了一抹欣赏，“你很好。”

　　另一人沉默。

　　他也不觉得扫兴，反而放肆地笑起来，这个骄矜的贵族，连开怀的笑声都处处透着高贵；他笑了一会儿，大抵是觉得没劲，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响，贵族男性大约是站起了身。

　　“你够狠，我很欣赏你。”

　　“答应你的事办到以后，是生是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与我无关。”

　　本就充满死寂的密室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息，两人以沉默对峙着。

　　“好。”良久，那个沉沉的声音冷淡地回答着，好似完全没有被对方一刹转向森然的语气而震慑到。

　　——就如同很多次一样，他本该如此，于是他本该如此地回答，本该如此地进行自己的任务。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逐渐远去，而后是一声沉重的闷响，光线穿过贵族男人潇洒的背影，徐徐洒进原先不见一丝光的密室。

　　一张深邃冷峻的脸在光线的延伸下，一点一点展露出来，而后又随着门扉的合拢，又重新融进黑暗中。

　　你不要怪我。因为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火光，又是铺天盖地的火，仿佛燃尽一切，再无停息，埋葬在底下的，究竟是真挚的感情，还是滔天的罪恶？

　　这种深层次的、只有众多哲学家会去思考的问题，艾娅永远不会去考虑。对于她来说，她讨厌那该死的火，因为她最重要的人永远地留在了里面，连尸骨都无法完整保存。

　　而她终于又一次，与自以为再也不会遭遇的火联系在一起——以最亲密的方式。

　　“不——伊芙琳、路德，苏珊、维罗妮卡！大家！不——”她没有一次这么怨恨过自己的无力，挣脱不出，挣脱不出，无论如何，挣脱不出，她只能放任滔天的红光以最决绝的姿态，燃尽她心口所有的温暖。

　　“苏——”艾娅被泪水晕染到模糊的眼前依稀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那、那是亚麻色短发——苏珊，是苏珊！

　　她梦幻般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就像在沙漠中疾行千里的、绝望的旅人，在看见绿洲时，能从心底充满、甚至源源不断溢出的欣喜若狂。这一刻她甚至觉得就这样死过去都好，哪怕是生不如死也没有关系，只要苏珊能活着，只有哪怕一个人——

　　“砰。”

　　……哎？

　　艾娅眨了眨眼，泪水和汗黏在眼睫上，滴在她的眼睛里，引起一阵生理性的刺痛感。

　　幻听了，一定是幻听了。她僵硬地笑着，脸颊上的肌肉绷得死紧，酸痛一阵阵传进神经中枢，而她却全然不顾，一双布满血丝的碧蓝色眼眸以一种决绝的坚持，死死地钉在远处那个摇摇晃晃向她走来的短发身影上。

　　那是苏珊，艾娅空茫茫地想，我要高兴起来，要不然苏珊走到我跟前看见我明明跟平常一样出去打工却这么狼狈地回家，一定会骂死我的吧？高兴，我要高兴呢。

　　她扯开嘴角，狰狞地笑着，泪水源源不断地流了满脸，击打在曾经安宁、此刻却满是鲜红色彩的土地上。她站在这里，迎接她的亲人朝她走来。

　　“砰。砰。砰。砰。”

　　四声沉沉的枪响，世界重归混沌。

　　燃尽半片星空的大火，和无数条几分钟前还鲜活依旧的生命。

　　包括艾娅心口最后一丝鲜活的温度，和她心中所怀的，最后一个理想。

　　一切都湮灭在第二场滔天大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