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青灯》治病神仙水

32、天裂（四）

　　楚云洲循声望去，只见城隍庙院墙一角，那遮天蔽日的火光中，有个人与他隔火相望。
　　只一眼，这人转身就跑，楚云洲只隐约瞧见他含笑的眉目间，带着几分稚气，应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

　　眼见流火纷纷，落石隆隆，咬着少年的步伐砸出浓黑烟尘，几次差点将他吞噬。楚云洲抬脚欲追，却不料开封城隍从斜刺里扑来，把他撞了个趔趄。
　　地面猛震，方才他所在之处，已经落下一块斗大巨石。

　　到底是天火，威力无比，纵然楚云洲神仙之躯，打在身上也免不了受些苦楚。
　　他迅速站稳，朝着开封城隍抱拳道：“多谢。”
　　开封城隍匆匆摆手，转而去扶身旁跌倒的年迈香客。

　　楚云洲再看那少年，人却已经不见了。
　　他持刀挡着乱石，往前追出几步，一边四下环顾。受惊的行人四下奔逃，当中也没再寻见那个人影。
　　楚云洲感到异样，旁人都在仓皇逃难，只有那个少年念叨着神话词句，逆向而去。

　　落石不断，不到一炷香，城中半数建筑被损毁，就连城隍庙的院墙都成了火中断壁。
　　开封城隍扶起那老者之后，见老者背上衣衫撕裂，伤处见骨，又立时用仙力救治。楚云洲看在眼里，再顾不上那少年，转身来到开封城隍处，用鬼头刀护着二人。

　　不多时，开封城隍撒开手，那老者面露惊奇，再晃晃上身，脱口而出：“我好了！”
　　开封城隍点点头，眉心还未松缓，便又有一男子半拖半抱着一满脸是血的女子，沿着墙根焦灼前行，哭叫道：“救命啊！我娘子她不好了！”

　　那女子神色痛苦，头上有伤，血流不止。
　　开封城隍犹豫了一下，看向楚云洲：“神仙不可妄自干涉凡人生死，敢问楚司刑，为何愿意随我救人？”
　　楚云洲道：“天意不明，先救。”

　　似有意味不明的光彩，在开封城隍眼中骤然暗淡。
　　“说得对。”他朝楚云洲拱手道：“我拼力救助城中百姓，还需劳驾楚司刑，帮着下官拦一拦落石。”
　　楚云洲点了头：“嗯。”

　　开封城隍便紧走几步，从男子手中将妇人接下，忽听得楚云洲问道：“开封城隍，又是为何？”
　　“什么？”
　　“为何救人。”
　　开封城隍一时无言，将手掌空悬，往妇人头顶送去仙力。
　　待到妇人伤口愈合，面上痛楚稍缓，他才轻声道：“我也是，做该做的事。”

　　局势紧迫，多数救不成的百姓当场丧命。开封城隍一刻不敢懈怠，几乎是抢着救人。
　　好在不到两炷香，轰隆声戛然而止，那落石流火终是停了，周遭受灾百姓的哭声蓦地清晰起来。
　　开封城隍还未停手，依然挨个救人。他一连救了几十个百姓，成效已然不如最初，就连速度也慢了不少。
　　楚云洲提醒他：“落石已停。”

　　开封城隍只是道：“是啊，太好了。如此便不用忧心百姓们无法奔走，无处避难了，可以先紧着伤重者施救。”
　　说罢将沾满灰尘和人血的手，往衣衫上胡乱擦了擦，便去寻那些倒地不起的百姓了。

　　见他如此专注，楚云洲也便不再说什么。
　　大灾暂停，百姓们沿街呼儿唤女，抱头痛哭。楚云洲重新隐匿身形，穿行在人群中央，悄悄扑灭几处还在燃烧的余火。

　　待他再看向开封城隍时，忽然发现，方才那少年躲在街边一颗半枯的白杨后，露出半个脑袋，正盯着开封城隍看。
　　他嘴巴努着，眉心微皱，分明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可在开封城隍救完一个百姓之后，他却又玩味地笑起来，顺手扯过一个重伤昏迷的路人，也不顾人家头破腿折，只管狠狠甩向开封城隍。

　　而开封城隍眼里仿佛只见伤者，当即将人接住，一语不发地全力救治，全然没有理会那少年所为。
　　楚云洲明白开封城隍是救人心切，浑然忘我，却看不懂这少年的用意。
　　若是为了方便开封城隍救人，他犯不着如此粗暴。若是只为作恶，他又没有打扰开封城隍救人，扔了人之后，又开始新一轮壁上观，看得发痴。

　　楚云洲一时瞧不出端倪，但他在天界担任多年司刑官，本能觉得不大正常。
　　楚云洲便走向那少年，想进一步观察，不料在和对方距离拉近至十丈之时，他步伐一滞。
　　这少年身上，竟似有若无地流出一股仙气。

　　莫不是哪位仙家府上的仙童下凡来了？
　　楚云洲待要现出身形去问个明白，谁知那少年忽然打了个激灵，转身就往巷子里跑。
　　楚云洲闪身追去，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居然找不到了少年的影子。这人逃得熟练且迅速，如同与他头一回照面之时。

　　而此时气浪扑面，一股劲风从天而降。
　　楚云洲一抬头，只见欧阳彻和值日功曹正在降下云头，冲他而来。
　　楚云洲心里微震，这少年竟是先他一步察觉有仙家下凡，比他这个成天摸寻仙骨的司刑官，还要敏锐。

　　“云洲。”欧阳彻难得没有言笑晏晏地与他客套，只是短促地问道，“你如何也在？”
　　楚云洲道：“陶天君在此。”
　　欧阳彻有些意外，他只知道陶天君在焦州，却不知何时来的开封，但此刻眼见满城疮痍，也不顾上细问了，“也罢，得空再细说，我先忙公务了。”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金光闪闪的书册，翻开后擎在半空，金光扫过城中每一寸角落，将受灾画面一一收入其中。

　　欧阳彻备受天帝器重，今日他亲自来记录灾情，可见事态严重。
　　楚云洲再看值日功曹，后者正站在欧阳彻身侧，一脸焦灼地看向往来人群。
　　楚云洲便转而向他打听：“开封城是何状况？ ”

　　值日功曹清了清嗓子，道：“此乃天裂所致。”
　　“天裂？”楚云洲面上一顿。
　　值日功曹只是望天，自顾自道：“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天又塌了啊。”

　　往昔曾有天裂，漫天流火几乎灭世，幸有上古之神牺牲自身，炼石补天。
　　如今天裂再来，却不知天界该当如何。
　　暗沉的天际当中遥遥一点火光，若隐若现。
　　值日功曹越看越是心惊，不禁去问欧阳彻：“当初的补天之石早已用尽，那炼石的火没了可燃之物，怕也早就灭了。如今天帝亲自遮罩天裂，仙使可知能撑几时？”

　　欧阳彻面色凝重，迟缓地摇头。
　　他收起记录完成的书册，再看向楚云洲的位置，讶然道：“云洲呢？”
　　值日功曹发现楚云洲骤然不见，也有些意外，却只道：“不知道。”
　　欧阳彻奇道：“你两个不是才聊得火热？”

　　“哪里火热。”值日功曹略带苦笑，“我冤枉了他，道歉他也不吃，如今只求离他远些，也好少些麻烦。”
　　欧阳彻更奇了：“云洲并非胡搅蛮缠之辈，你再多说些好话便是，一味避着，误会岂不是越发大了？莫非……功曹还在介怀当年的事？”
　　“一言难尽。”值日功曹叹了口气，“下官如此作风，还望仙使见谅。”

　　“言重了，你奔波三界，与万千神灵往来，行事自有章程，我又何来立场过问，走吧。”欧阳彻简略一笑，即刻招来一片云来，带着值日功曹踏上回天界的路。
　　匆匆行出千万里，遥遥望见天门的影子，欧阳彻似是想起什么来，随口说了一句：“说起来……云洲生前苦命，今后，千万别再冤枉他吧。”

　　楚云洲如今知道，为何天帝有意留着青灯了。
　　一来可能是真的灭不掉，二来……兴许还有用。
　　方才天火袭来，他在开封城里劳碌半晌，一时顾不上窜进庙里的青灯。如今想起来，慌忙去寻。

　　匆匆搜索了人群里，没有看见青灯的踪迹，楚云洲便去城隍庙的内室查看。
　　岂料一踏进去，他便瞧见了格外诡异的一幕——

　　陶天君半趴在开封城隍那张陈旧掉漆的紫檀木桌子上，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端着竹筒制成的杯子。
　　他大抵是喝醉了，双眼迷离。
　　那杯子里满当当的，在他颤巍巍的手里洒了不少，酒香弥漫满室。

　　“嘬嘬嘬嘬嘬，来喝。”陶天君一头笑着，一头把酒送到桌上的青灯面前，“我真是醉了啊，喂一个灯喝酒。”
　　青灯冒出数根张牙舞爪的火苗，好似孔雀开屏的尾羽。
　　里头的小人似乎也醉了，软软地趴在灯盏边缘，伸嘴去接那竹杯，还不忘斜眼看向陶天君：“放屁，吃了我桶子鸡，醉不醉都得请本大帝喝酒。”

　　陶天君看它咕咚咕咚不带喘气地喝，忽然一手掩面，转笑为哭，“我真是命苦啊……生来便被爹娘抛弃，如今连养我的爹都找不见了，沦落到跟一个灯喝酒斗气。”
　　小人眨眼间喝完了酒，打了个长嗝，说话都有些大舌头：“哭个鸟，爹娘能吃吗？以前摆件把本大帝天天泡冰水，本大帝都不哭，现在土云兜天天气我，本大帝也不哭，嗝，弄死土云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