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絮》寒饮叙梦

4、第四章

　　夜里曼絮在床上翻来覆去，月光的微影照到床上。她知道风来没有睡着，轻轻的呼吸声在她耳边萦绕，多么熟悉的味道，多么温暖的气息，她和他相爱了这么多年，她就要离开他了，天晃一下就亮了，时钟滴滴答答往前走着，一点点敲击着她空寂绝望的心。她不想逼迫帘雪搬离这里；她更不想欠着王庆的钱一走了之而让风来受到牵连。她侧睡着，手放在床沿边，风来翻了个身，向她这一面睡了过来，他把手轻放在她的腰上，又把脸贴在她的后背上，他想要对她解释些什么，然而他明白，现在再多的解释也是枉然——如果曼絮还爱着他的话，他们一定会和好如初的。
　　天一亮，曼絮就起床了。她不用带走任何东西，以后跟了王庆，她要什么没有？临走时，她将从前风来买给她的一条白水晶手链装进了背包里。清晨的阳光透过朦胧的窗子照了进来，曼絮看着这出租房老旧的装修，发黑的白石灰墙、破裂的地板砖、灰暗的天花板，陈旧的桌椅——她和风来在这所屋子里的记忆，那清贫与艰难中难能可贵的爱恋，似乎凝固在了这一刻，在灰暗的天花板上，在破裂的地板中，在发黑的白石灰墙里——曼絮目无表情地看着风来——看着他。然而没有眼泪。
　　曼絮走出了风来的房间，移步到帘雪卧室门口，她站在帘雪门外发了会愣，此刻的阳光是明朗清亮的，然而她的心却是死灰一般的色调。以后这里只属于帘雪与风来，如果他们能够互相融洽的相处，保不定他们也能成为一对平凡恩爱的夫妻。她不恨帘雪，因为谁都有爱的权利，更何况帘雪对风来爱得那样的卑微，爱得那样的没有半点假意。她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向外走去，只是把心一横，便离开了这里。
　　晚上王庆把曼絮带到了津州最高档的商场里。曼絮与他并排走着，只是不言语。王庆道：“今天，你住到我这里来，新的环境，新的家，怎么能没有新衣服配呢。这里的衣服和珠宝，你随便挑选。”曼絮永远忘不了棠露打压羞辱自己的那副轻狂的嘴脸，现在一套衣服、一件珠宝……就是挽回她的自尊最有利的武器。她一连挑选了好几件价格相当昂贵的衣服，她又在一家珠宝首饰专柜，挑了条精致璀璨的钻石项链。她虽不爱化妆品，但还是挑了好几瓶价格最贵的。她心里很是清楚，王庆始终没有得到她，他对她目前还是带着强烈的新鲜感的，他一天没有得到她，他的自尊心与整个人就输给了她。王庆不是愿意服输的人，生活物质膨胀到了一定程度，他要的只是心里上的一种满足——理性的，非理性，扭曲的，对的或者错的，这都无所谓。曼絮认定了这一点，她当然可以理直气壮的用他的钱了。
　　他们买好了东西，王庆带她去了一家高档的西餐厅里用餐。曼絮换上了一条大牌艳丽的连衣裙，在璀璨的灯光下分外夺目。王庆切着一块牛排，一面切，一面说道：“曼絮，你穿这裙子真好看，这就叫着，好衣配美人。”曼絮不言语。王庆看了看购物袋里，曼絮换下的从“那边”穿过来的两件旧衣服。倒抽了一口气道：“这两件旧衣服，你还留着它干嘛？你反正现在也不需要穿了，还不如扔掉算了！”曼絮将这两件衣服叠了叠整齐，又用一个干净塑料袋子包好，重新放到了购物袋里。这还是风来刚认识她时，买给她的。如今她跟了王庆，以后便不是为自己而活了，甚至于那天她死了，若有这两件衣服能与她一起陪葬，她至少觉得是幸福的，当然王庆不会知道她的这层心思。曼絮微笑道：“这衣服不破不残，总还是可以穿穿的。”王庆道：“这就是你和棠露不同的地方。”曼絮道：“你别总拿我和棠露作比较。人家是大城市里长大的，一贯就是享惯了福的人，无论我穿的多么华贵无比，和她相比，我还是显得土气了些！”王庆笑道：“我喜欢你，正是因为你的‘土气’和你这个人。我可不希望，你某一天变成棠露那样——那样的女人在这津州一抓一大把！”曼絮道：“在津州，我一无所有，我想成为棠露那样有根底的女人，恐怕也没有希望啊！”王庆为她满上了一杯红酒，冷冷道：“她有什么根底，家里买的房子还是我付的首付。连月供都是我为她交着。她以前在酒吧里混日子，挣得那些钱还不够她挥霍的。只要你死心塌地跟了我，我觉不会薄待你。”曼絮喝了口红酒，静静打量着这餐厅里的一切，玻璃窗外染进了一丝广告灯的霓虹，照在红木西式餐桌上，精致的美味佳肴融合着钢琴与小提琴的音韵在空气里清幽的回荡。
　　回去的路上，曼絮坐在汽车后座上。昏黄的街灯透过车窗染到她脸上，她虽不施粉黛，鹅蛋脸却也出奇的白润，微光中，她鼻子立挺，朱唇皓齿，眉眼清丽动人。曼絮把一丝乌黑的长发捋到身后，然而她的表情中竟半点快乐都没有。她曾经无数次想过：以后她和风来挣到钱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津州最高级的餐厅吃一顿饭，去大商场里为自己买一件高档华美的衣服——哪怕只吃一顿，只买一件衣服！她都会觉得无比的幸福。她把目光移到王庆身上，这样一个让她讨厌的男人，这样一个把女人当玩物的渣男。想到以后自己每天还要对他强颜欢笑，心里满是恶心与惶恐——生活突来的变故与不易就像一颗从天而降的炸弹，炸毁了她所以的幸福与快乐！
　　到了王庆的别墅。曼絮随意挑了一间卧室，“啪啦”一下就将卧室的门给锁上了，王庆站在门外，敲了几下门，见曼絮没有理睬他，只得隔着门说道：“曼絮，你这一回来就锁门避开我，你什么意思啊？”曼絮道：“我有点累了，我想早点休息。”王庆笑嘻嘻的道：“你就陪我说说话吧，不说话也行，哪怕你就坐在客厅里，陪着我也是好的。”曼絮道：“这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女人，等会棠露回来，看到我们在一起，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情来呢。我可不想第一天搬进来，就要遭受人身攻击。”王庆道：“她不会这么早回来的。再说了，这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难道你每次回来就躲在房间里不见我？这完全说不通的啊！”曼絮道：“当然不是，以后是以后，现在归现在，我先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王庆站在门外，想到今天为曼絮花了那么多钱，然而他却连曼絮的手都没摸到，满心的不舒畅。
　　曼絮把灯关了，月光染在薄薄的窗帘上，整个屋子浸染在冷寂的夜幕里，她的心也沉在冷寂的夜幕里。她是清醒明智的，孤男寡女住在一起，她若不锁着房门，万一王庆兽性大发，那她不是羊入虎口吗？如果棠露在这里，她也就用不着这样担心了，至少她知道，棠露会拼死阻止王庆靠近她的。她虽这样想着，但是事情是难以预料的，她的处境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然而却是危机四伏——她能防得住今晚的王庆，那么还能防得住以后的王庆吗？终归是自欺欺人，防不胜防的，除非她彻底的离开了他！
　　曼絮翻了个身，床头柜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分外让她觉得刺耳，到现在，她离开风来无非只过去十几个小时，然而对于她而言却像是过了十几年——那恐惧的，刺耳的，悲鸣的钟声。她看着手机屏保上她和风来的自拍合影，忍不住眼里的泪水滑落到枕头上。
　　天快亮时，她突然醒来，像个发狂的病人一样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拿了起来，她要看看是否有风来发来的短息和打来的电话。然而没有！按着以往的惯例，她稍许晚归，风来都要打电话给她并接她回家的。她把手机紧紧地抓在手里，就像从前紧紧抓着风来的手一般。她不能相信，风来对她彻夜不归，竟然连个电话都没有，可是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她还有资格让他担心吗？她还配让风来接她回去吗？她应该躲着他！
　　风来一夜没有合眼，他将曼絮的照片一遍遍地看着，他试着无数次想拨通曼絮的电话，然而每当手划到拨号键边上时，还是不由得缩了回来！这是一种莫名的感觉，心里莫名的抵触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对曼絮已经窝囊到了没有胆量说话的程度了。他们彼此相爱，他又在担心什么呢？归根到底还是那点薄弱的自尊心。他受伤的那段日子里，曼絮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加上帘雪在他们之间这样一闹腾，他始终认为他是欠着曼絮的。当下所有的主动权、抉择权，他都觉得自己不配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只有把自己埋藏起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食品雕刻师，虽然一个南瓜、一根胡萝卜，在他精心的雕刻下可以塑造成不同的美食艺术，然而那装修华丽的餐厅里用餐的人不是他，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和这座城市里所谓的成功人士离得是那么远——那么远！他生活在这城市里，然而他无法与这座城市融合，他败在了高高的房价面前，败在了物欲横流的现实里。哪怕曼絮离开了他，在这津州找到了一个富人嫁了，他也觉得自己无权干涉！他也应该躲着她。
　　他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迷糊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曼絮打来的。曼絮声音微弱的道：“走的时候，本想对你说清楚的，可还是拖到了现在！我思来想去，我们的事情还是说开了的好。你以后不用管我在哪里，我也不会再回到你那里了。”风来听她如此说，身子不禁颤抖着，他好想试图解释一番；他好想挽留住曼絮；他好想对曼絮做出种种的追问，然而他只是咬着嘴唇张不开口。曼絮见这边没有了声音，便接着说道：“帘雪是个好女孩，她是真心爱你的。”风来忍不住傻傻问了句：“那么你呢？你我认识到现在，难道你不爱我吗？”曼絮道：“爱过——从前爱过你！走到这一步，我已决心离开你了，我如果还说爱你，那不是自欺欺人嘛。像我们都还这样年轻，这城市里纸醉金迷的生活，都还没有体验过呢，我想着，如果和你结婚生了孩子，我今后困在农村里，实在是太不值得了！我要的，你始终都给不了我。我做不到像帘雪那样无私深爱着你，我要的实在是太多了。跟着你，我感到很累，更是觉得，对你没有任何付出的价值了。风来，我们分手吧，你再也不要找我了！”风来突然失声笑道：“好啊！你想活得轰轰烈烈是件好事。我知道，我欠着你的，还也还不清了。你把王庆的银行账号给我，我会把我花得每一分医药费，分期连本带息的还给他。”曼絮沉默着不说话。风来又道：“你不给他的银行账号给我，也没有关系，我把钱还你就是了——”曼絮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的话，颤声说道：“还我——你还我……”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挂断了电话，拥着被子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