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多菜少肉

1、第一章

　　正午，日光昭昭，小道边茶棚里。
　　“话说自打那盘古破鸿蒙，混沌天地开，三皇治世，五帝定伦，神州浩荡。却另有一幽冥界，九重地，原是帝俊神祇一系，觊觎昊天上帝，夺天道不成，后裔被放逐的所在。此地不见曦日，荒芜嶙峋，尸骸遍地，花木以腐尸血肉滋养，国土之贫瘠可想而知。”
　　“帝俊后裔于此苟延残喘数千年。后分裂为帝喾、神荼、郁垒、宗布各族，又融合西方婆罗门阿修罗、罗刹、夜叉三族，自名魔族。幽冥界本应与人间隔绝，直到百年前，魔族之主启明王持阴阳二鬼玺开两界通道，幽间冥兵入侵我神州山河，此为罗酆浩劫。”
　　“得了，老掉牙，我都快听睡着了。”
　　说书人滔滔不绝，正讲在兴头上，蓦地被人打断，很是不快。他藏在眼窝中的小眼睛像老鼠一样，在吃茶的人群中转了转，瞧出打断他的罪魁祸首——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男孩，浑身肮脏不堪，吃空了碗在玩筷子，满面污泥，神情自然，不过此时看来倒显得嚣张。一双圆滚滚的眼珠子明明如星，比说书人的小眼睛还大些。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说书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大可不必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乞丐一般见识，于是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开口：“方才讲到两界大通，魔族入侵。幸而昆仑、蓬莱等仙门百家勠力同心，迎战启明王及其众部，封印阳鬼玺，才重封幽冥界……”
　　听到这个名字，方才无礼的小少年皱了皱眉头，随即冷笑：“老头，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说书人怒火顿生：“我讲什么用得着你小子管？”
　　“算了。”一位听众劝到，“这小乞丐在这里游荡了好几天，有人好心问他家在哪里，他笑嘻嘻地什么都不说，大概脑子有病。”
　　“哼，死娘的贼小子。”说书人随口骂了声。
　　少年的脸上却是霎时掠过恨意，他几步越过人群，跃上桌子，身手极快，伸手揪住对方的领子，竟然将比他高大不少的人硬生生提了起来！
　　“你……”说书人因恐惧张大了嘴，少年想了一下，将筷子探进他的嘴里，笑吟吟道：“这么不会说话，老头你舌头就别要了吧？”
　　围观的过路人也被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到，见说书人舌头被紧紧地夹住，似乎就要被强行拽出口腔，不约而同地心里愕然：这孩子是谁？怎地这般残忍？
　　少年又问了一句：“你不是嘴皮子挺利索的吗？说啊，还要不要舌头？”说书人吓得额上密密麻麻地冒出冷汗，忙不迭点头，发出“呜呜呜”的含糊声。
　　少年满意地松手放开他，目光扫过全场，视线所至，众人皆心头一悸。
　　只见小魔头顽皮地笑了笑，似乎是在请求原谅，透过眼眸神采飞扬，随即飞身离去。
　　说书人惊魂未定地瘫倒在地。
　　良久，一个年轻的白衣公子走到说书人面前，之前他混于听评书的众人之中，并不起眼，此时走出来，虽然衣着朴素，长的也不算惊艳，但长身玉立，气度不凡，仍是教人眼前一亮。他屈身轻轻放下一枚银锭，温和道：“老先生受惊了，这是在下的一点薄礼，代方才那孩子谢罪。”
　　“这……”说书人盯着银子，转惊为喜，“多谢多谢。”他把银子举起来，惦了惦，喜不自禁地揣进兜里。然后他会过魂来，打量眼前的白衣公子：“您认识那小……小郎君？”
　　“会认识的。””白衣公子起身，平静地眺望方才少年离去的方向，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远山连绵，阴风飒飒，似乎笼罩着暗昧不清的瘴气。目之所及的罗酆山上黑云浮荡，也许是经年从山口散出的火山灰，还未接近就有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祥丰镇地处偏僻，位于群山之间，转过山头便是酆都城。曾经的兵燹之地，在封魔百年后，成了商人的中转之处，是方圆百里最繁华的城镇。
　　交错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是往来的人群。人来人往，步履纷杂，惟朔放慢了脚步，聚精会神地听察，心头果然蒙上了熟悉的违和感——他被人跟踪了。
　　从他离开茶棚，一系列模糊的脚步声如影随形，极其细微，是以开始未能察觉。他无论是停下，还是飞快地运功奔跑都无用，既不能甩掉跟踪者，也不能把他揪出来。惟朔索性在路旁找了个热闹点的城镇，顺着人群穿进去。往往人声嘈杂，沸反盈天的地方，跟踪者反而会放松警惕，同时为了不跟丢，会选择拉近距离，导致暴露的风险骤增。
　　不过惟朔的如意算盘显然是落空了，那个跟踪者实在高明，即便身处闹市，也依旧保持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任凭他怎么围着小镇绕圈子，甚至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眼见夕阳在山，暮空闪着一片煌煌的琉璃色，惟朔终于忍无可忍，他生性机敏，头一次吃这种亏。
　　“要是教我逮到他，一定狠狠地揍他一顿！”他一咬牙，转身跑进一个寂寥无人的小巷，没走多久，就被一堵墙挡在面前，原来是条死路。
　　现在怎么办，原路返回，还是翻过墙继续逃？他顿时心生烦躁，忿恨之余，却又感到惴惴不安。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没有见识过这种手段。干脆原地站住，大喊道：“跟了别人这么久，有什么不能出来见一面的？”
　　清脆的童音在空旷岑寂的巷子里回荡。
　　他屏声敛气地等待，没有回应。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青石黛墙笼罩在朦胧的昏暗中。
　　他又耐心地等了半晌，一阵轻而熟悉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异常清晰响起，越来越近。他不禁悚然一惊，心头狂跳，终于要见面了。
　　对方修为如何？能跟踪自己修为定远在自己之上，师父身旁没有这样的高手，那他是谁？
　　一见面直接动手吗？还是现在先藏起来，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据说，人在紧张的时候反而容易胡思乱想。虽然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靠谱，此刻，五天前晚上的事的确涌上了惟朔的心头。

　　“殷伯的病很严重吗？”
　　师父一下一下地捣药，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为师会想办法，你不必思虑过多。”
　　“可是我昨天听到你们说了，缺一味曼陀罗对不对？我现在就去幽冥界采来！”
　　“你待在回风谷，哪里都不许去。”捣药声戛然而止，师父放下药舂，面带厉色。
　　“不就是幽冥界吗？我……”
　　“够了！”师父喝道，看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总之，这不用你操心。早点睡吧。”

　　能有什么办法？惟朔怔怔地想，哪怕他一向没心没肺也清楚，幽冥界之行不同于往常偷偷溜出回风谷游玩，前路艰险叵测。师父必定是差人多方打探，无果。
　　况且，他不知道自己的修为能否撑过熔岩业火。罗酆山两界通道被斩断后，只有跳进山口熔浆中忍受五内俱焚之苦，才能到达幽冥界的三途河畔。
　　即使只剩淡淡的一个影子，女人的衣袂在热风中纷飞，熊熊火光中看不清面目，他却觉得她在微笑……
　　……我的孩子……阿朔，离开了就永远不要回来……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他赶紧将思绪拽回。
　　只听见一步、两步，对方不紧不慢地踏在石板路上。
　　他怎么这么有耐心？惟朔在心里抓狂。
　　仿佛在沉默中过了很久，斜照辉映下的巷口，出现了一个雪白的身影。或许是觉得余晖过于炫目，那人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举起扇子挡光，发丝衣角如新雪般闪耀。
　　待人走近，惟朔才回过神来，他隐约记得，之前在茶棚见过那白衣人，但除此之外两人应并无交集。白衣公子看上去不过弱冠之龄，修为却如此了得，他暗自惊讶，但表面上努力沉住气，问：“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
　　或许是觉得他强装镇定的样子有点好笑，白衣公子微笑着说：“依江湖规矩，问别人身份之前，不应该告诉自己的名字吗？”
　　惟朔心道，真是岂有此理？鬼鬼祟祟地跟了人家一路，居然还妄想自己报上名来？按他一贯的嚣张做派，他早就给那白衣人一点颜色瞧瞧。不过未知对方深浅，他没贸然动手，而是笑嘻嘻地回答道：“哦，不好意思，你看我年龄这么小，能懂什么江湖规矩？我叫李小牛，大侠你叫什么？”
　　白衣公子似是看出他在胡诌，微微一笑：“你的名字中是不是有一个‘城彼朔方’的‘朔’字？”
　　虽然知道对方大概会诈自己，惟朔还是心头一震。他控制不露出“哇，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地答道：“什么‘城北是方’，你认错人了吧？我打小是个孤儿，名字中哪有这么复杂的字？”
　　“真的？”
　　“绝对是真的。”他向前走了几步，仰头望着白衣公子，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两人距离拉近，白衣公子不动声色地观察他。斜照从屋隙漏下一块亮斑，恰巧落在少年满是泥污的脸上，可以看出他的底子非常出彩，是个俊美的少年。比起五官，白衣人更发现，少年的左瞳略微比右瞳浅半分。果然啊……
　　惟朔亦是第一次得以打量对方的脸，长得挑不出毛病，却也不出彩，芸芸众生中司空见惯的长相，而且有种说不出的……他突然环顾四周那整座小镇，顿时密密麻麻地冒出冷汗。
　　而远处，方才热闹的人声彻底变成如死水般的寂静。
　　“你发现了。”白衣公子说道，脸上却不显惊讶。
　　惟朔道：“这个小镇都是你的杰作吗？真是精湛的幻术，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脸很奇怪，我也不会意识到居然整个镇都是假的。你到底是谁？”
　　白衣公子摇摇扇子：“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聊的，放我走。”
　　“我想有一件东西你会感兴趣的。”
　　“是什么？”
　　“曼陀罗。”白衣公子合起扇子，笑意在眼底深深地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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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发文，有点紧张